一
“徐德亮,相聲演員?!睂ξ业慕榻B往往都是這樣的,客氣點的,加上“著名”兩個字。了解點的,加上“北大畢業(yè)”四個字。捧著點的,再加上“主持人、作家、書畫家”這樣的頭銜。
最了解我的是我媽,我媽對我的定論是“就是趕上好時候了”?;厥走@四十年的人生路(其中有三十多年的熱愛曲藝之路),真是覺得,個人的成長經歷和成績絕對是離不開歷史大環(huán)境的。說到最后,還真是我媽那句說得對:
就是趕上好時候了!
二
相聲,耍貧嘴的。
這是我小學一開始學相聲,從鄰里長輩處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隱藏的一句話就是:怎么這個文文靜靜老老實實的孩子愛學這個?
所以每當我念及此處,那小小的心眼兒里還有點竊喜:在外表下的那個不太文靜也不算很老實的臭小孩兒看來還沒被大人發(fā)現。
那是80年代,相聲還處在比較興旺發(fā)達的時代,電視或收音機里聽到的或是大師級的經典作品,或是熱情如火積極向上的新作品。經典作品自不待言,那些新作品骨子里帶出來的“心氣兒十足”—— 鮮活地反映當時人的心理和社會生活的熱情—— 都是值金子的。那些觀眾發(fā)自內心的哈哈大笑就像所有的人都在高唱“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所擁有的激情與必勝信念一樣,也是值金子的。
那就是改革開放帶來的巨大變化,那是最正的正能量。
如果那時候像現在一樣,網上有這么多“臟”相聲聽,我的父母肯定不讓我這個小學生花心思去學這門“藝術”。估計是連聽都不讓聽。
我和我的一個老師張善增聊天,他八十多歲的時候對自己小時候聽相聲的經歷依然記憶深刻:我放了學常常偷偷去聽相聲,而且是坐板凳上,不站旁邊兒—— 站旁邊兒的是白聽的,坐板凳上是給錢的—— 聽會了好多節(jié)目,說相聲的也都認識我。但我回家絕不敢提去聽相聲了,那是絕對會招罵甚至招打。
可以理解,在當年,說相聲是社會最下層的職業(yè),換句話說,它的服務對象多是底層群眾。不但女人不能聽,中產以上的市民或古板一些的市民也是不聽的。
張先生是很推崇侯大師的,他說,當年的相聲改進小組確實救了相聲,要不然,相聲早沒了。但是在我出生以前,有十年多的時間幾乎沒有相聲。雖然相聲演員自己“扎掙著”說歌頌相聲,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后說諷刺“文化大革命”的相聲,但是相聲的全面恢復青春,變成幾乎各民族喜歡的文藝形式,還是從80年代改革開放開始的。
我是1991年和張善增先生認識的,小花藝術團請他來教相聲,我是七八個小學員之一。第一眼見他是什么印象,我已經忘記了,當時我只有12歲,相聲有了一些基礎,但還都是“小孩兒活”,他給我扳的第一個毛病就是,說得太快!“慢點兒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睆乃抢?,我才知道了相聲語言的韻味在哪里,什么叫邏輯重音。
當年應寧賢弟是很得張先生喜愛的小學員,他還把50年代他寫的獲獎兒童相聲《偷杏》教給應寧演,我依然記得他一句一教,怎么說,怎么使相兒,怎么翻包袱。真是快啊,倏忽快三十年了。
當年張先生70歲了,每次都是獨自一人從西單騎車到東花市。有一次下大雨,他還穿了一身上下分體的很專業(yè)的雨衣,騎車非常方便。團長還贊嘆他身體好,我也才知道這是他當瓦工的必備之物。
后來我就提出要去他家里學,他也同意了。于是我也老騎車去西單了。他們家住在西興盛胡同9號,頂胡同西頭一個沖東的小院,很逼仄。我還記得第一次進院的情景,那院小得我這個初中生都覺得轉不開身,好幾個門,不知道是哪家。先敲了一戶人家,人家給我指了指張先生住哪門,我轉身走了兩步,就到了小南屋那個門,果然張先生住這里。
一間大約十四五平方米的房子,一個雙人床就占去很大的面積,大衣柜、老電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北京人的家。雙人床旁邊是個小沙發(fā),每次我們都坐在那個沙發(fā)上,基本除了那兒屋里也沒什么地方能坐。他有時候給我放他自己演出的錄像帶讓我學,我也買個小錄音機,聽他說活,錄下來,回去仔細學。所以我學相聲,沒耽誤文化課,還對文化課有很大幫助。
后來聽說,他回北京時根本沒房子住,這個小房子還是孫燕華老師幫他落實的。如果不是改革開放,私人住房、電視、錄音機、錄像帶、錄像機,都不可想象吧。再聰明的小孩,也得天天去師父家“口傳心授”吧。
不上學,或者耽誤上學,只能是一代舊藝人再傳下一代舊藝人,像現在相聲演員好多都有大學學歷之事,真是不可想象。
三
使我最初愛上曲藝的東花市文化站是一個很有80年代特色的地方,地點在崇文門東大街十一號樓。一樓只是類似門道,進門就上樓梯。這么小的門道還擺過三臺游戲機,買镚兒(游戲機幣)的那種。我的評書師父馬增錕除了當門房兼看電話之外,還兼賣镚兒。二樓是主要辦公區(qū)。一上樓是幾個書柜,是公益的借書處。一個老太太看著,我記得我還跟她借過《三國演義》,結果她不借,說那都是繁體字,小學生看不懂。其實當時我還是很能蒙著看一氣的。從那一排書柜里,我還借過一本厚厚的相聲選,這大概就是學相聲以后的事情了。走過書柜是一個多功能廳,小時候覺得不小,其實真是不大,頂頭兒上還有個小舞臺。多功能廳旁邊就是辦公室,也有七八間房。
這個文化站的站長姜順魁很有遠見,雖然只算個小官(可能連官都不算),但他絕對是站在改革開放的前沿,這種面向小學生的文化班開了不少,像我參加過的書法班啊、國畫班啊、素描班什么的。但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他成立的北京市東城區(qū)小花藝術團。
在小花藝術團,我主要是跟臧鴻等老師學相聲,但馬增錕先生可能看我之前學的東西雜,什么都愛學,特地在給別人上課之余,用他那當時已經很老舊的板兒磚式錄音機,錄了一段《賣弓記》,讓我多聽。
后來我這評書和三弦學得都很二五眼,那盤老舊的錄音帶,也就沒還給他。這磁帶現在是我的寶貝,不敢多聽,總覺得它會用那“嗒嗒”“沙沙”的雜音,把我拉回80年代末。
學了一段時間,因為馬貴榮老師來團里教課,教學方法與這幾位老先生們不合,尤其馬增錕先生,跟馬貴榮老師都是擰脾氣、直性子,容易起沖突。我就不太去上相聲班,而常常晚上抱著他給我的那個小弦子,去文化站的門房找他練功,跟他聊天。他又把我?guī)У桨私枪钠狈坷?,我在曲藝的路上越走越遠,而不是僅僅學說相聲了。
晚上功課不緊的時候,就去找他聊天練功。到晚上文化站沒人,幾個空屋子隨便我練,還不會擾民,練累了就去找他聊天。開始還比較用功,沒過多少日子,晚上去找他,就純屬拿著弦子去蹭錄像看,文化站的多功能廳晚上開始放錄像了。
那會兒正是港臺影視劇在大陸風起云涌的時候,各條街都有租錄像帶的地方,但是錄像機就不是家家都有了。
馬增錕管收票,臧鴻管賣票,臧先生大嗓門,一招呼就來人。夏景天兒,搬把椅子坐門口,跟他的搭檔,小花團的另一位老師趙亮一起,連賣票帶解悶兒。有時候兩集連演,收三塊。第一集快結束的時候再買票,收一塊。好多附近工地的農民工就來看一塊的。
其實這些小錄像廳,對于豐富農民工的精神文化生活,還是很有幫助。每天晚上滿滿一屋子人,大部分都是他們。一部《神雕俠侶》看下來,每個人都會唱開場曲。每集一開始,一屋子農民工操著各省口音齊唱“躍馬江湖道……”那感覺也挺激動人心。
看錄像對練三弦毫無幫助,對學說書卻有益處。后來放李存孝為主角的片子的時候,馬增錕先生每次看完都跟我說,這片子哪哪不對,十三太保李存孝,在傳統(tǒng)評書里應該是什么故事,用什么兵器,而且他是上方鐵石星下界,根本沒有愛情戲,哪來這么個公主老跟著他!
現在學評書的孩子少,能說評書的中年演員也不多,為什么?主要是沒處學,也沒法學。過去學評書的方法只有一個,跟著師父干活、上地、天天聽?,F在的社會發(fā)展了,沒人能天天去書館聽書,那當然就沒人能天天在書館說書,那讓孩子怎么學,去哪里學?
改革開放不但讓電臺里天天有評書聽了,還有了錄像,還是港臺的,一方面故事新奇,另一方面又頗多不合情理之處。老師每天給講,就相當于上課,還是特別鮮活的。可以說,改革開放帶來了曲藝界授徒方式的改變或者說發(fā)展。
后來電視上中午播評書的時候,馬先生也老上我們家來看黑白小電視。邊聽邊評,這么說不對,這么說不好。老書道兒這個人物應該是這樣,這個橋段應該這么說。聽了后,我大長能耐。因為他說得都非常到位,故事情節(jié)經他這么一說,立刻吸引人,而且聽出之前的不合情理之處。人物形象也豐滿而有特色起來,心理、邏輯也更加合理。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書中人物),不能給他說小嘍。
除了故事和人物,某些細節(jié)也是他窮究之處。比如《明英烈》里有一個將官的兵器,電視上說叫八寶金絲軟藤槍,兩軍交鋒,他大槍下砸,如果對方橫兵器招架,那就上當了。他的槍桿是金絲纏古藤,一砸對方的硬兵器,槍頭往下能扎人的頭頂。馬先生說這不合情理,要是那么軟的兵器戰(zhàn)場上根本沒法當槍使。他說,這兵器應該叫鹿筋藤絲槍,軟中硬硬中軟,平時當正常的槍用,二馬錯鐙的時候,一手攥槍頭,一手攥槍尾,能給整條槍窩圓。攥槍頭的手一松,槍彈出去傷人。我覺得這么說合理性大多了。第一,非大力者用不了此槍,可見此將力大無窮,并不只靠寶槍傷人。第二,手攥槍尾,槍就變長了,讓對方意想不到。第三,彈力巨大,一般將官擋不住。類似這些地方,對我后來說書都有很大影響。
像這種非常好的學習方式,如果沒有電視,或者說有電視而沒有隨改革開放而來的思想解放,那是不會有的。孩子想學評書,還得每天去天橋書館里(假如有的話)去聽,那能記住幾句呢?老師又怎么能這么方便地評說、授課呢?
幼年對曲藝的癡迷讓我的語文水平在同齡人中極高,有這個前提,我才考上了北大中文系,改變了一生的命運。當然,大學招生、平等高考、自主擇業(yè)、大眾創(chuàng)業(yè),這些詞更是和改革開放密不可分。
四
馬先生去世時,臧先生給他張羅的白事,一群和尚吹奏著樂器在他那屋里念“苦海滔滔孽自招”,這段是相聲里有的,還有好多相聲里沒有的,我覺得都特好聽。往院子里扔小饅頭,沒有小饅頭就把大饅頭撕成小塊,念一句扔一塊。念到都有誰在祭奠他的時候,臧先生覺得弟子后輩的名字少寫了一個,在和尚旁邊提詞,和尚明顯一愣,一邊念一邊按他說的把那個名字也念了出來,他這才認真負責地退下來大哭三聲。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做法事。
臧先生是我相聲的啟蒙老師,30多年前的每周二下午,來自花市附近小學的小學生文藝愛好者,就匯聚在東花市文化站不大的小二樓里,小小的多功能廳是舞蹈隊的小女生壓腿,教室里是馬先生給唱鼓曲的小姑娘們彈唱,相聲隊十幾個小學員就擠在小會客室里—— 相聲不用地方,又沒有樂器響動。
第一堂課我印象深刻,那么小的一個屋子,擠滿了一群三四年級的小男孩,其亂可知。臧先生沒什么文化,但他教得特別認真—— 不是每個人教小孩都能這么認真的,教每個孩子都是一字一句,連比劃帶說,還得哄著,其間還得管著別的小孩,“你別咬手指頭。”“起來,地下臟?!毙『⒍寄藐跋壬敶笈笥?,他也拿小孩當朋友,他自己不就是個老小孩么。
好多人都知道“京城叫賣大王”臧鴻,我們跟他學相聲的時候,他還沒出名,也還沒有“京城叫賣大王”這個名號,但是他非常喜歡吆喝。演雙簧之前,一般相聲演員演出都是用小笑話當“墊話”,而臧先生的墊話用的就是吆喝。那時候我曾問他,您會多少種吆喝?他說,會一百零七種。我心說,加一種,湊一百零八種多好玩。現在想想真是可笑,這些已經消逝的歷史,能再湊出來嗎。
后來,他以吆喝享大名,也和相聲有關。要拍電影《傷逝》的時候,導演找到相聲大師侯寶林先生,請他為影片配點兒吆喝。侯先生說:“我的聲音觀眾太熟悉,一聽就是我,我給你推薦一個人,我們相聲界有個臧鴻,他吆喝得好,會得也多?!本瓦@樣,臧先生給北影廠錄了一批吆喝聲。這下倒好,幾乎所有拍舊京的電影都用他的吆喝。他獨特的嗓音、醇厚的韻味,就慢慢被觀眾記住了。
后來,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女士聽了臧先生的吆喝,稱贊不已,說:“就是這個味兒,我好像回到了當姑娘的時候?!彼o臧先生提了“京城叫賣大王”六個字,這六字也相伴他度過了他人生的最后十八年。
現在,我做講座、教課、錄節(jié)目,經常需要說一些與傳統(tǒng)文化相關的內容,除了儒佛道詩文曲這些書本知識,民俗也是一大類。每次我講到做法事,講到吆喝,都很受歡迎,因為親身實踐的和書本上讀來的,講出來肯定不同。每次我都會想到,如果我不是出生在改革開放的好時代,全民族的思想都解放了,這類過去算“封建的”“迷信的”“落后的”知識,會被當作知識么?會被我親身經歷并繪聲繪色地講出來嗎?
改革開放,不但是勇猛向前的,而且是橫向擴開的。不但讓經濟發(fā)展,更讓文化復興。我們都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也應該使自己永遠具有改革開放的精神。
我們都趕上好時候了!
別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