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鶴
盛佩玉的名字前面,通常會冠以這樣的定語——盛宣懷的孫女、邵洵美的妻子。
清末重臣、洋務運動核心人物盛宣懷與民國作家、出版家邵洵美,各有各的故事,都是值得一再提起的人物。相形之下,盛佩玉基本上成了一個藏在背光處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人們幾乎只有在敘述某段舊聞時才會順便提到她。
佩玉鏘鏘
有一段時間,邵洵美與美國作家項美麗(Emily Hahn)的情史被頻繁提起。邵洵美姨母(也是盛佩玉的姑母)早年的家庭教師是宋靄齡,項美麗經由邵洵美牽線采訪到宋慶齡、宋美齡、宋靄齡等,他還幫助項美麗翻譯中文資料,她上世紀40年代初出版《宋氏三姊妹》一書,頗有影響。但人們更津津樂道的,是這對跨國男女之間的糾葛。有民族自卑情結的人似乎撈到了一根稻草—— 一介中國男子,居然找到白人女子做妾,真乃大長我華夏男兒之志氣;還有人痛心疾首:邵洵美居然教會了項美麗吸食鴉片,對外國友人輸出文化的糟粕。在這段八卦里,邵洵美作為著名出版人、詩人、作家、翻譯家的身份,無意中被沖淡了。
所有人用不同口吻議論這段軼聞時,筆墨都聚集在追光燈下的那對男女主角身上:他們磁石般相愛,或者不那么相愛。差不多卻忽略了另外一個人,邵洵美妻子盛佩玉的存在。
好在還有盛佩玉的自述——《盛氏家族·邵洵美與我》提供給我們不同的視角。書里的一切都是從盛佩玉自己的眼光看過去的:她作為女兒、妻子、母親、祖母的漫長一生,大家族的榮枯聚散,與時代風云交匯的跌宕起伏的命運。她和邵洵美周圍形形色色的民國人物,胡適、徐志摩、梁實秋、徐悲鴻、張道藩……不像我們看慣了的文人傳記,它只是一個80歲老人心平氣和的回憶,沒有太多文采,也就沒有什么雕飾,文字平實、干凈、瑣細,有閱盡滄桑的從容淡定。
邵洵美交游廣泛,當年他朋友圈里的人物,后來很多是現(xiàn)代文學史、藝術史上的大家,盛佩玉寥寥幾筆的追述,就為那段歷史提供了不少旁證。比如沈從文的《記丁玲續(xù)集》講述,1931年胡也頻遇難后,他陪丁玲送兒子回湖南老家,路費的來源有幾處:徐志摩幫忙讓丁玲在中華書局賣了一本書稿,同時向邵洵美借款,另外他還從朋友王際真那里收到一筆錢。丁玲晚年在《記丁玲續(xù)集》上批注:我怎么能向邵洵美那里借錢,現(xiàn)在我懷疑是否他用我名義向那些人物借過錢。我回湖南是我向鄭振鐸預支稿費二百元?!钡鞘⑴逵竦摹妒⑹霞易濉ど垆琅c我》恰好提起,當時沈從文為幫助丁玲回鄉(xiāng),找邵洵美借錢,后者拿出一筆錢給他們做盤纏,“并申明這不算借,談不上要還”。
盛佩玉從小是家族里公認的美人,她與邵洵美是姑表姐弟,大他一歲,之前見過面,他還曾偷偷拍過她的照片。他們的婚約,以半新半舊的方式締結。訂婚前,長輩讓盛佩玉在四姑母(邵洵美生母)家跟他碰頭,兩人都覺得稱心如意。盛佩玉還牢牢記得,自己那天穿著綠綢面花邊旗袍,出門時披了皮里子斗篷。旁人都說邵洵美是美男子,她卻并不覺得他多么英俊,她喜歡他的聰明和才氣,家里人說他七歲就能對他外公的對子。直到晚年,盛佩玉還欣悅地憶起:洵美追求我,從名字上就知道了。因我名佩玉,他就將原名‘云龍改為‘洵美。意取《詩經·鄭風》中《有女同車》‘佩玉鏘鏘,洵美且都之句?!?/p>
剛剛訂了婚,17歲的邵洵美要按計劃出國留學,彼此都為分離而惆悵。山盟海誓之余,盛佩玉也鄭重向邵洵美約法三章:不可另有女人,不可吸煙,不可賭錢。她特意解釋,為什么會想到這三條呢?因為“我的家里和他的家里危害性最大的就是這些,我心中反對的也是這些”。
熱戀中的男女,都有“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虔誠,和乾坤盡在掌握的篤定。他信誓旦旦,她則對自己把握未來的能力,信心滿溢。他們拍了訂婚照,盛佩玉親手織了毛線背心送他,邵洵美立刻寫了感情熾烈的白話詩《白絨線馬甲》,還發(fā)表在《申報》上。
留學劍橋期間,邵洵美給盛佩玉寫相思至濃的詩歌。他常有書信、禮物寄回,用的是專門的漂亮信箋,她覺得他的字極好看。邵洵美并非魯迅諷刺的攀上富岳家、用闊太太的陪嫁當文學資本的窮書生,他的祖父邵友濂擔任過臺灣巡撫,嗣母是李鴻章的侄女。他在《儒林新史》中回憶,自己一度居住在巴黎時,每月有4000多法郎可供揮霍。因為答應過佩玉不抽煙,又不喜歡跳舞或玩女人,酒也難得喝;而拉丁區(qū)的藝術氣氛特別濃,衣服穿得太講究了會自覺不好意思;加上與謝壽康、徐悲鴻、常玉、張道藩等好友常去的地方,又多為展覽館或博物院……所以錢簡直用不掉。同時代那些留學生的歐洲回憶,大多數(shù)是拮據(jù)甚至貧窮,只有他如此寬裕。大使館甚至讓登門求助的年輕人去找邵洵美,而他也確實會慷慨解囊。
前塵舊日
家里突然遇到變故,邵洵美回國了,不久與盛佩玉結婚。那是1927年初,他們的盛大婚禮在上海惹人注目。盛宣懷生前有遺囑,留給孫女們的陪嫁異常豐厚,所以盛佩玉的嫁妝堆得滿坑滿谷:幾個房間的柚木、紅木家具,被褥、銀器、瓷器、中西式服裝、首飾、擺飾等。長輩和兄弟姊妹送的禮物也數(shù)不勝數(shù)。
隨著孩子一個個出生,忙于料理家務也逐漸感受到經濟壓力的盛佩玉,開始像所有婦人那般感慨:當年自己做姑娘時何等講究,如今忙得連胭脂都懶得擦了。而且,海誓山盟也靠不住,比方說,邵洵美當初能做到杜絕香煙,后來卻是香煙、雪茄、板煙什么都抽,有時還吸鴉片?!斑@有何說呢!多年的夫妻,總不能為此而離婚吧?!睙啦恢褂诖耍核С终煞蛎κ聵I(yè),對他花大把錢、大把時間都絕無干涉。但是,假如他把時間花在別的女人身上呢?如果用八卦一點的眼光,人們當然會加倍去注意她如何敘述邵洵美的那段婚外情。應該說盛佩玉很大氣,她沒有回避項美麗,但也沒有刻意去講述項美麗,她稱她“密姬”,這是邵洵美為項美麗取的中文名字(邵洵美寫作蜜姬),取名那天她也在場。她說對蜜姬印象很好,后者跟她也一見如故。盛佩玉回憶蜜姬與邵洵美的交往,與她的往來,他們之間的相互幫助,還有她對丈夫的容忍與不滿。既沒有我們想象中舊式女子的逆來順受,也沒有所謂新派女性的決絕凜然,篇幅簡略,語氣清淡,仿佛波瀾不興。
也許,到底還是因為她見慣不驚?她的家族中大部分男性都是納妾的,邵洵美是盛宣懷的外孫,偶爾拈花惹草說來也不算太稀罕;也許,是因為回憶錄寫于晚年,隔著近半個世紀距離,從前種種喧騰、激烈的情緒已成前塵舊事,被時光沖淡了。畢竟,始終陪伴她的,還是那個天然熱絡、一輩子與她同享樂共患難的邵洵美,跟她水乳交融的親人;當然,也還有可能,光陰無法過濾掉所有記憶的沉渣,對于情感背叛帶來的憤懣與傷慟,女人或許會部分消化它,但她們通常不會過于健忘。只不過,因為自尊、無奈,或者“透徹”,干脆就將那些傷懷和壓抑,統(tǒng)統(tǒng)糾結成一股潛流,回旋在胸中,秘而不宣。
更大的可能,盛佩玉終究是欣賞邵洵美的。從他回憶留學生涯的《儒林新史》里,看得到他的真率、風趣,他跟新朋舊友的融洽親密,其文字也詼諧活潑。邵洵美的熱情灑脫、溫良純善讓人贊賞,恰如他的《一年在上?!匪裕凹偈刮沂畮啄甑奈恼?,談話,行為,態(tài)度,沒有給人比較深切的印象;至少我的不愛金錢愛人格,不愛虛榮愛學問,不愛權力愛天真,是盡有著許多事實可以使大家回憶的?!?/p>
邵洵美是典型的末代貴族,趣味寬泛,辦雜志、書店、報社,開支既大且多數(shù)虧本,他的出版業(yè)在1933年左右就已受到破產的威脅。他一向有追新求異的興致,對朋友也非??犊瑯飞坪檬?,有孟嘗君之美名。邵洵美父親因賭博等嗜好揮金如土,弟弟們花銷巨大,他又不擅生產,終于入不敷出。1937年“八一三”事變前后,他們已十分困窘,一家大小到妹妹在法租界的家里躲避戰(zhàn)火,靠著變賣鑲金象牙筷與首飾購買食物。邵洵美的長文《一年在上?!分v述了那段戰(zhàn)亂、動蕩日子的許多艱辛絕望與世態(tài)炎涼。
有一段時間,蜜姬與他合寫文章寄往美國發(fā)表,稿費豐厚,解了燃眉之急。此前,蜜姬與他已經合作翻譯和寫作了許多作品。1938年秋,他們還一起創(chuàng)辦了宣傳抗日的綜合性月刊《自由譚》和英文雜志《天下》。邵洵美不僅在《自由譚》第二期上介紹了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還將這本書以英文印刷,秘密發(fā)行。邵洵美的五弟邵式軍接受偽職,任蘇浙皖稅務總局局長,送來巨款拉攏在文化界有影響力的大哥。邵洵美對他避而不見,讓人傳話:自己不想把簡單的生活變得復雜,只想完成讀書一生的志愿。
盛佩玉性格平和清淡,有一年姑姑們打官司爭遺產,她的姐姐也想仿效,鼓動她一起請律師,從大哥那里分一筆錢。她卻不想傷及手足之情,沒有參與訴訟。盛佩玉不是那種精明強悍的類型,有舊式賢妻良母的順從,她說,“由于洵美的花樣多,而我每次聽到他提出的要求只要是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事要花筆錢,我總會全盤接受。若我同意了,從不顯難色,爽爽快快幫他,讓他去辦事。我不看重錢,故不會為錢去盤算,大概我太無用吧!”待到需要東挪西湊的時候,就只有典當變賣,因而,家里有無數(shù)珠寶首飾陸陸續(xù)續(xù)一去不返。最后一次,盛佩玉將幾個女兒的小首飾裹在手巾里交給丈夫時說:以后恐怕沒有再配進“娘舅家”的東西了。邵洵美寫道:“這句俏皮的話大概在我潛意識里留著有不可磨滅的印象?!碑敃r盛佩玉最擔心的是,關鍵時刻娘家千萬不要請自己赴宴,否則已經沒有貴重首飾可戴。
繁密往事
邵洵美晚年的境遇,更讓人感喟。上世紀50年代,他曾攜家人去北京求職,當年被他接濟、扶持過的作家學者,好些成為新時代的文藝領導人。可是今非昔比,社會關系復雜又被魯迅嘲諷過的他,差不多是被打入了另冊,不得不失意而返。幸而他得到一點翻譯外國名著的機會,賴以謀生。1958年邵洵美遭逢變故,因為在巴黎時曾與張道藩(后來為南京政府要員)等結拜兄弟,以“歷史反革命”罪名被逮捕。三年后無罪釋放,一家人無奈中艱難地分散居于南京和上海的陋室。有一次,為了招待好友徐志摩的遺孀陸小曼,手頭拮據(jù)的邵洵美轉讓了吳昌碩親刻的“姚江邵氏圖書珍藏”祖?zhèn)鲏凵绞≌隆_@枚珍愛之物,僅換得10元錢。
日子入不敷出,邵洵美在家信上告訴盛佩玉,“房錢也預先借用了,舊報紙也賣光了,一件舊大衣賣了八元錢,報紙不訂了,牛奶也停了……煙也戒了”。他說自己并非“嘆窮經”,是正好空閑著,所以跟妻子多談談心。然而,即使要翻箱倒柜變賣小東西度日,他也翹首期盼著最低限度的滿足。還是他的家信:“佩玉:……我身體不能算不好,一切都滿意過分了!你為我買了兩只香肚,好極了,我立刻便感到饞涎欲滴。我想有機會再嘗嘗真正的南京鴨肫肝,也只要幾只,放在口里嚼嚼鮮味。”一個窮愁潦倒卻依然可愛的老先生,那點饞是苦中作樂,是無奈中的生趣,有性情中人窮通不移的興致勃勃,讓人覺出酸澀,和一絲稀薄的回甜。1968年,邵洵美凄然離世,1985年終獲平反。著名學者施蟄存先生說,“洵美是個好人,富而不驕,貧而不丐”,十分貼切。
從鮮衣華屋、揮金如土的早年,到后來的東湊西補,再到邵洵美被打入另冊,全家受人側目,盛佩玉淡然承受了所有世態(tài)炎涼,1989年在兒孫繞膝中安然去世。了解了她富于傳奇色彩也不乏悲劇意味的一生,突然明白,為什么她講起蜜姬,篇幅會那么簡約——情感波折固然是構成人生的零部件之一,但相比之下,生活要龐雜、厚重、殘忍得多,覆蓋面也大得多。盛佩玉84歲的漫長一生,那些烈火烹油或凜冽如冰的繁密往事,哪樁哪件不值得細細述說呢?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