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梅Jiang Mei

Yuan Kan at the SPSI

生命的寓言

——袁侃作品展

2018.12.8—2018.12.23

上海油畫雕塑院

“在這終章的展示中，期待與懸念并置，最終我們將走向何方?！边@是四年前袁侃以提問的方式在“明天的寓言”展上宣告“熊貓系列”創(chuàng)作結束時的一句話。四年之后，在同一空間中，袁侃傾力打造的一批新作亮相。這些新作品被冠以“生命的寓言”主題，顯示了藝術家思考的重點回到了最基本的關于生命本質及其存在的層面。

袁侃的創(chuàng)作一直以來非常注重個人體驗以及隨之延展出的相關社會性思考與批判，他的作品體現(xiàn)了自身的情感、記憶與時代生活之間的某種交叉共構關系?！霸⒀浴笔撬矏鄣囊环N表達形式，他也很善于將自己的觀點和態(tài)度通過塑造一系列具有特殊內(nèi)涵與意義的“生命形象”（通常是擬人化的動物形象）來進行傳達，如他前些年所做的那些為人們所熟悉的“熊貓家族”系列。

2014年在上海油雕院美術館舉辦的“明天的寓言”個展，是袁侃“熊貓家族”系列創(chuàng)作的一次最具規(guī)模的集中展示。“熊貓”作為具有象征性和隱喻性的文化符號，以雕塑、裝置并置的方式，將藝術家對現(xiàn)實和未來的憂慮與反思做了一次非常形象化、場景化的生動展演?！靶茇垺边@一具有獨特中國文化符號指稱但在生物學意義上處于瀕危物種的動物，在袁侃的作品中或被擬人化處理，或被批量復制，扮演了帶有象征和隱喻色彩的新角色?，F(xiàn)場那些充滿濃郁預警意味的情境處理與氛圍渲染，由不同排列組合的熊貓群所構筑的一幕幕驚情或危機場景，以及熊貓本身所面臨的物種生存危機，無不指向今天人類自身所面臨的復雜處境。作品中所傳遞出來的對于現(xiàn)實與人性的多重思考，以及對于未來的某種不安、焦慮和警告，也引發(fā)觀眾在觀看的同時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自己所處的生活現(xiàn)實，以及即將面對的未來世界。

此次“生命的寓言”主題個展，雖然也是以構筑戲劇化的場景來暗喻或指涉充滿危機與不安的當今現(xiàn)實世界，但與“明天的寓言”展中通過單個或集群出現(xiàn)的“熊貓”形象有所不同，此次展覽更像是一個由多種“野生動物”共同“出演”的多幕劇，塑造的生命形象和場景，在視覺上也顯得更為自然和詩意，更多一些對于廣義的生命存在及其境遇的關切。

與“明天的寓言”開場從美術館外具有反諷意味的作品《幸福摩天輪》開始一樣，此次“生命的寓言”展由一件名為《破》的雕塑在場館外揭開序幕。美術館混凝土外墻高處，一支如閃著寒光的巨大匕首般的鯊魚鰭“破”墻而出，在高樓聳立的現(xiàn)代街道景觀中超現(xiàn)實般植入了一抹“野性”的色彩，并于耐人尋味中提示著墻內(nèi)可能正在發(fā)生的奇異故事。

步入展覽的現(xiàn)場，猶如進入一個幽深靜謐的“動物劇場”。由海獅、鯊魚、企鵝、兔子、河馬、犀牛五組動物構成了最主要的劇情內(nèi)容，巧妙分布于美術館的一層、二層空間。這些不同種類的動物，藝術家根據(jù)它們各自的自然習性，結合它們通常給予人們的印象，包括在某些經(jīng)典文學敘事中的角色演繹，來進行塑造和組合。戲劇性的燈效，不僅增強了現(xiàn)場的野性氣息與感染力，還制造出了某些特殊的氛圍：或帶有強烈的宗教意味和儀式感，或具有濃重的個人情感色彩。

一樓的場景猶如夜晚寧靜的海域，前景是一只頭頂藍色氣球玩耍的海獅，海獅的造型頗似一般海洋公園里常見的海獅表演節(jié)目中的樣子，看上去活潑可愛、無憂無慮，立于展廳的入口處，好像在迎接賓客的到來。然而隨著目光后移，進入展廳內(nèi)部，光線陡然變暗，數(shù)條排成隊列的鯊魚正悄無聲息地從后方游近，展廳的地面被設想成海面，鯊魚的大部分身體潛在水下，只露出巨大而光滑的背脊，在幽幽燈光的照耀下閃著銀色的光輝。對于前方頂球玩樂的海獅來說，后方逼近的鯊魚其實意味著危險將至，只是正在賣力表演的它渾然不知。展廳一側，一束聚光之下，一張極簡的四腿小桌上密密排放著高矮大小不等的玻璃沙漏瓶子，光照下玻璃瓶散發(fā)出水晶般的折光，隨著瓶內(nèi)的細沙流動，光波也在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夜海的平靜，歡樂的表演，美麗的巨物，潛在的危險，變化而永恒的時間……一切于表象的溫情詩意中讓人感覺到時光與生命中所充斥著的驚心動魄。

由一樓拾級而上至二樓空間，一隊由低向高前行的企鵝引導著觀眾的視線。企鵝的身姿由站立漸漸下伏，隊列最前方的企鵝完全是匍匐的姿態(tài)。這件被命名為《榮耀之行》的作品，名字似乎暗示了企鵝行為的目的和意義，然“榮耀”為何，卻是個讓人各種猜測的謎。這些身影顯得日趨疲憊的企鵝們，身上似乎擔負著某種使命，它們不知是從哪里來，也不知身至何處，又將去往何方？企鵝隊伍前方高高豎立的旗桿本是另一件作品《彼得的悲傷》中的一部分。《彼得的悲傷》改編自童話《彼得兔》，故事里頑皮的小兔子彼得不聽媽媽的警告，觸犯禁忌，擅入農(nóng)夫的領地差點被捉吃掉，后來千辛萬苦逃回家，掉落的外套卻被農(nóng)夫高高掛起作為警示?！侗说玫谋瘋匪茉炝藗氖脺I的小彼得兔手指遠方懸掛衣物的旗桿仍心有余悸的場景，撐開的外套和直立的旗桿構成頗耐玩味的十字架形式，一束圓形聚光又將這一形式以剪影的效果投射到墻面，進一步豐富了視覺的效果，強化了這一極富意味的形式所蘊含的無聲而強大的威懾力。高高豎立呈十字架型的旗桿在彼得兔眼中是可怕的、威權的象征，而當它立于企鵝隊列的前方時，卻又似乎成為某種神圣的象征物，為“榮耀之行”披上了一層苦難而光榮的色彩?！侗说玫谋瘋泛汀稑s耀之行》本是兩件獨立的作品，卻因為在空間中的部分交集而生發(fā)出更多新的涵義。

視線回轉，圍繞中央樓梯“天井”兩側，地面上赫然潛伏著三三兩兩的河馬，河馬也是大部分隱沒水中，只有碩大的頭部和聳起的背脊露出水面。慵懶的外表、微閉的眼睛，看上去河馬們似乎在休憩，但經(jīng)過這些大家伙身邊時，卻令人擔心它們會突然增開雙眼發(fā)動令人措手不及的攻擊。涂繪的赭紅色皮膚加強了這種令人不安的感覺。所謂的《河馬樂園》，表面的祥和之下同樣是危機四伏。

《獨舞的犀?！坊蛟S是整個展覽中最富于人性化的一件作品。這只壯碩的雄性犀牛安靜地立于二樓展廳偏僻一隅，后腿直立呈舞蹈的姿態(tài)立于基座之上，它的頭向上仰起，雙眼微閉，前腿如雙臂般張開，尖尖的犀角令看似笨拙的身軀有了向上提升的引力。犀牛顯然正沉迷于一種忘我的陶醉狀態(tài)。這種陶醉之態(tài)與它那厚重的身體、艷麗的肉紅色肌膚共同對觀看者形成視覺與心理的雙重沖擊，將一只本質上應該是沖動好斗的犀牛形象以一種孤獨而自得、驕傲又脆弱的動人形象固定下來。雖然“獨舞的犀?！边@一形象看上去既荒誕又浪漫一體現(xiàn)著笨重與靈活、粗野與優(yōu)美、欲望與超然的奇異混合，但形式上卻顯得頗為順理成章，具有一種特殊而曖昧的迷人之處。在周圍野獸環(huán)伺的場景中，安放這只旁若無人、獨自舞蹈的犀牛，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藝術家自我形象與情感的投射，并由此而在其中品味到某種內(nèi)心的千回百轉以及對于生命的百感交集。

玩樂的海獅、游弋的鯊魚群、列隊行進的企鵝、彼得兔、休憩的河馬、獨舞的犀牛，這一組組動物組成的場景，既形成相對獨立的現(xiàn)場，又顯然處于一個系統(tǒng)性的敘事場域之中。這些單獨或集群出現(xiàn)的動物們，傳遞出不同的信息，如無知、危險、迷惘、恐懼、希望、執(zhí)著、超然……某種意義上，這也恰如今天人類面對自身處境時所體現(xiàn)出來的各種不同心理狀態(tài)——現(xiàn)實如此復雜多變，表面活色生香，實則危機四伏;未來似充滿著無限可能，卻也前途莫測、禍福難料。

全球化浪潮之下，人類的宗教、信仰、政治、科技、文化、經(jīng)濟都在發(fā)生著不斷的變化，有些在不斷的邊界消弭融合中形成緊密的共同體，有些卻在不斷筑起新的高墻或產(chǎn)生新的裂痕令世界有陷入分崩離析之虞。而“生命”（自然之生命）本身，如此靈性又獨特，體現(xiàn)了造物的神奇，也顯示了演化的力量，是所謂物競天擇的產(chǎn)物，今日同樣面臨著嚴峻的挑戰(zhàn)。一方面是地球生態(tài)日益惡化、自然物種不斷消亡;另一方面隨著當今生物工程與人工智能技術的突破性發(fā)展，“生命”的構成與定義可能在不遠的未來都會面臨顛覆性的變化，挑戰(zhàn)人類的倫理底線和固有的生命認知。

袁侃“生命的寓言”個展正是以象征和隱喻的方式將自己對于危機與希望并存的當今世界的思考與憂慮生動展現(xiàn)出來。通過對自然界動物生命的細致觀察與深入理解，他將自身對于人性的分析以及對于現(xiàn)實的反思投注其上，不動聲色地將動物的世界與人類的世界進行對照、類比。面對這些充滿寓言色彩和神秘意味的動物形象與場景，觀看者可以從不同角度進入和解讀，從中可能不僅會感受到自然生命的獨特、神秘、尊貴與脆弱，也會讀解到藝術家自身的某些深層情感以及心理圖像在作品中的投射，甚至發(fā)現(xiàn)自我的內(nèi)心與作品間的某些意會與共鳴。

展覽中值得注意的還有穿插于作品中的兩只具有征兆意味的烏鴉，以及二層空間一處墻面上的一組表情夸張怪異的鴕鳥像燈箱。烏鴉在傳統(tǒng)的印象里是不祥的預兆，在這次展覽中它的出現(xiàn)雖然不算引人注目，但不經(jīng)意中人們的目光與之相遇，確實增加了現(xiàn)場的不安感。鴕鳥在米蘭·昆德拉的《笑忘錄》中被描述為被敵人切斷聲帶的信使，到達目的地后只能徒然地張嘴閉嘴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袁侃引用了這個描述并加以視覺的發(fā)揮，在二樓展覽空間中成組出現(xiàn)的面相奇怪的鴕鳥像，如在平靜的氛圍中添入了些許不和諧的因子，顯示出一種面對危險卻又欲說不能的焦慮。這些類似配角或客串的角色，包括前文提到過的那件玻璃沙漏裝置，都在一定程度上提示并深化了劇情的內(nèi)涵和意義。而具象的塑造手法，手工涂繪的著色方式，材料屬性的對比，細膩或粗糲的表面處理，以及形象之間的組織和關聯(lián)，則在創(chuàng)作的方法層面體現(xiàn)了袁侃的個人藝術偏好以及綜合的把控能力。

在這次展覽中，藝術家不僅是角色形象的塑造者，實際上也是這場關于生命的寓言劇的編劇和導演。在美術館這一特定場域中，借由奇異、夢幻、野性、荒誕場景的營造來映射并觀照人類在今天所處的前所未有的特殊境遇——真實與幻境、動物劇場與社會景觀、生命法則與科學競技、深度時空與現(xiàn)實世界……在這些意象的交錯與重疊、語義與寓意的暗合與融匯中，吸引觀者漸次沉浸其中，從而在視覺的激蕩中不斷展開想象，并進入內(nèi)在的反思。與此同時，藝術家自身對于生命的認知與情感、對于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和立場在此過程中亦得到含蓄而有力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