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2018年11月,電影《流浪貓鮑勃》在大陸上映。故事很簡單,很溫情,一個靠賣唱為生的癮君子在人生低谷遇上了一只橘貓,而后在它的陪伴下浪子回頭,人生轉暖。毫無疑問,貓從頭至尾都是電影的絕對主角。
只是有貓作為內核,電影故事本身并不足以提供充足的討論空間。不過,當我們把它作為當下擼貓文化的一種展現(xiàn),放在整個人類文化史中去觀察,就足夠有意思了。因為人類如今對貓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癡迷依戀,不過是近來才開始流行。
而我們想知道,擼貓,何以能成為流行文化?
對夢想成為鏟屎官的空巢青年來說,擁有一只貓=人生贏家。不過很遺憾,不是誰都有條件親自成為鏟屎官,而這部分無法被滿足的需求,催生了各類貓主題店鋪的火熱。
貓主題咖啡館可視為擼貓文化在現(xiàn)實中的經典代表,在新世紀以來神不知鬼不覺地風靡了全球。它最早出現(xiàn)在臺灣,隨后在日本倍受歡迎,而后進一步被引入歐洲,最后攻陷北美。
在互聯(lián)網(wǎng)普及稍晚的中國大陸,以咖啡館為主的各類貓主題店鋪,近幾年迅速于城市中蔓延,生長速度堪比街頭巷尾的奶茶店。
在大眾點評上,可搜到的貓主題店鋪在北京有147家,雙十一這天,我走過幾條街巷,最終在一棟冷清的寫字樓7層,找到一家極不起眼的貓咪咖啡館。
推門進去,老舊客廳的裝修風格的咖啡館已無處落座,年輕女孩和情侶占滿了幾乎所有位置,后者中的男孩子,也多是陪著女孩來的。據(jù)店家說,滿座在周末是常態(tài)。
店里有14只貓,各不相同。加菲貓剛做了絕育手術,帶著項圈懶洋洋地躺在角落只顧睡覺,間或醒了,起身打個哈欠,換了姿勢又接著睡去;一只暹羅貓總喜歡踱去門口,對著門外喵喵叫,門一打開就偷偷溜出;還有只橘貓與暹羅的雜交,總是帶著君臨天下的氣場,站在柜子頂端睥睨眾生;剩下的貓,四散在店里各處,各自玩耍。
除了少數(shù)專心碼字的學生,店里的顧客多為貓而來,但貓才不管這些,它們大多數(shù)并不喜歡與人親近。顧客伸出手去逗弄,有的貓直接扭頭走開,有的則毫不理會,自顧舔舐。
貓主題店鋪的火熱與互聯(lián)網(wǎng)云吸貓的流行相得益彰,不知是現(xiàn)實延伸到了網(wǎng)絡,還是網(wǎng)絡塑造了現(xiàn)實,貓在微博和微信等社交媒體上,也已當之無愧地成了網(wǎng)紅。
微博上以貓為主題的大V,可能坐擁近千萬粉絲,所發(fā)布內容,幾乎都是各種貓視頻和貓圖片。在微信上,以貓圖片為基礎,被二次創(chuàng)作后的貓形象,也突然成了表情包的主角,進入青年斗圖的日常中。
當擼貓文化悄然壯大之際,研究的步伐緊隨而至。2018年浙江大學一篇題為《烏有之貓》的學術論文,關注貓作為一種文化符號的傳播特征,已將貓視為新一代貓癮青年的“精神鴉片”。文章稍顯矯情,不過也足見,擼貓已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文化現(xiàn)象,進入網(wǎng)絡與現(xiàn)實。
你見,或者不見,喜歡或不喜歡,貓已在那里。
一個不為很多人所知的事實:貓是我們熟悉的家養(yǎng)動物中最后被馴化的。其實,只是到了18世紀之后,貓才慢慢普遍進入家庭中成為伴侶動物。在此之前,狗才是寵物界的“老大哥”,作為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始終陪伴著人類。
但在新世紀之后,形勢發(fā)生了變化。目前,在全世界范圍內,寵物貓的數(shù)量都已經超過狗,在取代狗的老大地位的同時,貓已悄悄地完成了“占領地球”的第一步。
要理解貓在數(shù)量上的猛增倒也不難,因為人越來越多地居住于城市中。
城市里狹小的居住空間,更適合養(yǎng)貓,因為貓不用遛,而且養(yǎng)貓遠沒有養(yǎng)狗那么麻煩,所以貓就成了寵物選擇的優(yōu)先項。
不過到這里,只能解釋家養(yǎng)貓數(shù)量的增長和它在網(wǎng)絡上的現(xiàn)身,還無法說明擼貓作為一種文化在網(wǎng)絡的大行其道。
英國首相丘吉爾曾說,狗全都崇拜地看著你們,貓全都蔑視地看著你們,只有豬把你們看作是和它們平等的。
這句戲謔道出了貓咪的核心形象,其實,最終讓貓在網(wǎng)絡脫穎而出的,正是它始終未被馴服的本性。
哪怕已經歷千萬年演化,貓在本質上還保留著獨立性。由于保留著獨行的習慣,貓的周圍沒有試圖了解它們的其他個體,因此從自然進化的角度說,貓也就沒有進化出其他物種的高效反饋能力,這就是貓科動物最具標志性的冷漠臉的由來。
貓的這種個性,在現(xiàn)代意味著“不羈放縱愛自由”,但在前現(xiàn)代的人類文化中,卻給它招致了災難。因為貓的不被馴服被視為非理性,非理性便意味著不能分享“神的榮光”。
十三世紀的經學家托馬斯·阿奎納在《神學大全》里寫道:我們沒有義務將我們的仁慈惠及不具備理性的動物,因為它們缺乏自由意志,不能融入“被理性管理”的社會,不能獲得來世的生命。
在這種宗教文化籠罩的氛圍中,貓的處境很艱難。除了伊斯蘭文化對貓有所偏愛,古埃及將貓作為神之一種,其他世界主要文明和宗教,都對貓懷有深切的敵意,或至少把貓看作不祥的象征。在瑣羅亞斯德教(拜火教)的認知傳統(tǒng)中,貓與罪惡聯(lián)系在一起;中世紀的波斯人將貓刻畫為貪婪、偽善和不忠的形象;東方文化中貓與妖氣相聯(lián)系,在影視作品中多是出現(xiàn)于陰森場景中。
不過那些都過去了,時間流轉,如今,貓也翻身做了主人,生存境遇大為改善,甚至化身小資和文藝的象征,成為了獨立精神的代表。
沒有哪種寵物像貓這樣,被賦予如此之多的文化符號,至少狗不行。
經過成千上萬年的馴化,狗和人類已經十分合拍了,它懂人的暗示,迎合人的目光,與人雙向互動,會因近距離的接觸而歡欣鼓舞,但這也使人失掉了探究“狗性”的興趣。相比之下,貓寡淡得多,天性中的傲嬌特質使貓與外界保持著一種微妙的疏離,這種疏離帶來足夠大的想象與解讀空間。
貓使人覺得,它們不需要人來填補“貓生”,不論在哪里,它們都保持了最極致的孤立,貓的陪伴也多是安靜的。因此貓往往和書店很搭,北京的萬圣書園養(yǎng)了很多貓,書堆上,墻角邊,都是它們自在休憩的地方,它們不會擾亂書店的寧靜,甚至構成了寧靜的一部分,像主人一般守護著書店。
這樣的貓,是高冷、是自由,但這不是貓的全部形象。
貓由于與生俱來的柔軟、安靜,使它在人類的各種古老文明中,常常代表著女性。語言透露出這種聯(lián)系。在英文中,貓的第三人稱是代表女性的“she”。
在古埃及,貓與掌管女性魅力、生育、母性與家庭的女神貝斯特聯(lián)系在一起,于大約公元前950年開始在埃及流行,她的形象遍布古埃及藝術之中,要么是一只優(yōu)雅坐著的貓,要么是貓頭人身的女人。
文學中的意象更多。貓是波德萊爾的詩歌通往性感、情色、女人、罪惡、溫柔的重要鏈接。女人與貓之間的形態(tài)轉換也是日本民間故事的常見主題,小說中的邪惡女性有很多是貓妖幻化而成。
總結來說,貓的特性使其在人類文化中具有兩重意象:自由不服從、女性。這兩者一旦合二為一,與之對應的形象是什么?一個不服從的女性。
到這里,貓流行之謎就要揭開了。
從前現(xiàn)代到現(xiàn)代,貓的本性沒有多大的改變,但人與貓的關系卻變了,因為人類的社會結構變了。一個不服從的女性,只有在兩性平等的現(xiàn)代才是被普遍接受的,也只有在現(xiàn)代價值觀中才是被歡迎的。因此,與不羈女性形象緊密聯(lián)系的貓也從被厭棄變得被推崇。
當然,觀念的改變只是其一,催生貓熱的,還有兩重很重要的原因:女性強大的消費能力,以及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活躍。
女性是消費可愛的主力,當具有強大消費能力的女性大量活躍于互聯(lián)網(wǎng)時,萌文化的熱潮就自然該洶涌起來了。
萌萌的貓咪,至此也終于成為了贏家。
(巴山薦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