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西蒙·范·布伊 李露 衛(wèi)煒譯
這些日子來,我常常想起里奧。這晚,當(dāng)我給一輛要去倫敦的貨車分類打包的時候,我又想起他。倉庫里很冷,我們呼出的水汽像胡子一樣繞在嘴邊。辦公室上周發(fā)來一箱手套,但我喜歡用我老硬皸裂的手抱著紙板箱的感覺。我已經(jīng)為皇家郵政工作了快三十年。二十年前,當(dāng)我開始不再說話的時候,我曾以為他們會讓我走,但他們對我很好。十年后我就能退休了,那時我會得到一筆國家發(fā)的養(yǎng)老金,和一個簡單的歡送會。我挺喜歡我的工作,除了去海灘漫步,它是我離開房子的唯一原因。
每個包裹都有它們要去的地方,而它們的內(nèi)容是個謎。偶爾,我會發(fā)現(xiàn),一兩個盒子上的地址是小孩子寫的。我喜歡把這些盒子放到一邊,在我當(dāng)?shù)陌嘟Y(jié)束之前先不發(fā)出去,這樣,我就可以研究一下那些筆跡,把它們跟里奧的筆跡做個比較。小孩子的筆跡讓文字變成使人疼痛和扭曲的媒介。自從失去了里奧,這些包裹對我來說都成了玻璃的碎片。
倉庫被分成好幾個區(qū)域。這里沒有窗戶,有時候我會想象自己是在奧斯陸、孟買或者鹿特丹。外面,濕淋淋的威爾士山坡向一個方向延展開去,像苔蘚毯子下躲著的古老巨人。在另一個方向,陸地好像驚醒一般戛然而止。在陸地停止的地方,別的東西又開始了,大海一直向北方延伸著,直到開始封凍的地方為止,它像孩子抱著母親那樣依附著陸地。
泥跡斑斑的小型貨車從鄉(xiāng)村一路開進(jìn)山谷。包裹會在最近的城市被分好類,由這些貨車運來卸貨。每兩天,笨重的拖船會從這個倉庫軋軋地駛向格拉斯哥、曼徹斯特、倫敦和彭贊斯。
每個清晨,當(dāng)我在黑暗中走回家的時候,我都會想象著拖船的頭燈射進(jìn)夜深處的畫面。我愛那些包裹上城鎮(zhèn)的名字,就像我愛那些在我家大門口隨意長出地表的不同種類的野草一樣。
幾百年前,這個村子的人靠打魚為生。在我的起居室里有一本圖畫書,其中一幅畫畫的是穿圍裙的年輕女子站在懸崖上,看著一艘船在峭壁上撞得粉碎。畫的前部,一道陽光照射在海水的表面。我沒法告訴你這畫是誰畫的,但是我能理解那道長長的光柱的含義,我能從畫中的這些細(xì)節(jié)里體會到那種悲痛?,F(xiàn)在這個村子里只有極少數(shù)人還在打魚。
盡管貨倉運輸比漁業(yè)提供的收入穩(wěn)定,可村里的所有男孩還是做夢都想著出海。他們大開著窗戶,夢見自己的祖先坐在那種古老的帆船上。
清晨來臨,我當(dāng)班結(jié)束,把卸貨的卡車數(shù)量記錄下來。三十年過去了,我一次也沒有弄錯過,因為對我來說,每輛車都像一個人一樣。就像小男孩一樣,我認(rèn)為車子都是有面孔的。
我打好表,在休息室里找到我的外套。桌子上有一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畫著美女的日歷掛在一個更衣柜的外面。那些女人看上去都很冷。她們的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照片中的人也許能假裝歡樂,卻從不能假裝悲痛。
倉庫距離村子有半個小時的路程。首先,我得穿過一條狹窄的鄉(xiāng)村小路,然后要穿過一堵厚厚的灌木籬墻,我路過的時候,有很多鳥兒會從它們筑在籬墻上的窩里向外瞧,最后再爬上山坡就能到村子了。夏日里,野生的莓果便會取代鳥兒們的黑眼睛點綴在那里。
再過幾個小時,黎明就會淹沒整個世界。我停下腳步,靠在一根路燈的柱子上。我的左腿總是很痛,在冬天情況會更糟。圣誕節(jié)這會兒,一切都很糟。
路燈的光線照在我的手上,把它們變成彩色玻璃那樣的顏色。村子里的教堂就有一扇壯麗的彩色玻璃窗。有時我會跪在那扇窗下,沉浸在五彩斑斕的世界中。當(dāng)腿上的疼痛變成模糊的抽動感,我便繼續(xù)向前走。一路上,靴子底的小石子刮擦著混凝土地面。我想念秋天——當(dāng)夏天承受著對自己必將逝去的宿命的回憶。之后是冬天。然后便是這充滿奇跡的季節(jié),一切又會無畏地獲得新生。
回家的路我總是走得很慢,一排排石板瓦的房子閃爍著燈光。窗簾從里面拉上,擋住了外人的眼睛。
一只鳥兒在路燈桿下單腳跳躍著,嘴里銜著一條又圓又胖的蟲子。我走近的時候它就飛走了。
我走過街角的小酒館。即使違犯法律的規(guī)定,村里的酒館還總是開著,那少數(shù)幾個堅持下來的漁夫會在黎明前的一小時左右回到這里,帶著一種因漂浮在不能飲用的水上而生的干渴。光線和歡笑聲一起潑濺到街上。我聞到了啤酒的味道,自動點唱機模糊的撞擊聲讓我想到了我的腿,而那又讓我想起了里奧。
霧氣籠罩著整個村子,如同白色的胳膊在街道上伸展開。狗兒們在廚房的后門叫了起來。
我以前總會進(jìn)酒館去喝一兩個品脫。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六年沒進(jìn)去過了。這些酒精對我來說都是沒用的。
二十年前,杰妮把里奧的東西都帶去了美國,我感覺到一種釋放。房子是如此寧靜,出于某種理由,我開始想起我的母親,她在六十八歲那年去世,跟我和杰妮結(jié)婚在同一年。我母親在冰面上滑倒,摔斷了髖骨,然后沒有任何征兆地在醫(yī)院里死去,就像一本我以為永遠(yuǎn)也不會讀完的書的結(jié)局。
上個周日,我一直在看漁船軋軋地開回碼頭,船體被一網(wǎng)網(wǎng)銀色的魚覆蓋著,變厚了。
二十年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不過曾經(jīng)有段時間,我是個無法閉嘴的人。沒有語言的痛苦,我過了如此之久。我的人生就是一封沒有投遞地址的信。
如果你用一個下午的時間來觀察我,你會注意到我的手一直在動。它們總是在碰觸彼此,就像眼盲的兄弟姐妹那樣。
我喜歡觀察那些漁船。每條船的抵達(dá)都會被鳥兒們的哄散所慶祝。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海鷗就像浪花上漂流的眼睛一樣。上個星期,那些年輕船長中的一個問我是不是需要工作。我搖了搖頭。他是個挺帥的小伙子,里奧如果活著,應(yīng)該就是他那般年紀(jì)。我想知道是誰繼承了里奧留下的生命。
我一直住在我從小長大的那棟房子里。父母的房間還是原來的那間。其實那只是間客房,但我們唯一的客人就只有夢中那些在門前車道上飄浮的幽靈。
村里的每個人都知道我的人生是怎么回事。不過我已經(jīng)太老了,老得不會再覺得我的悲哀是與眾不同的。
杰妮的年紀(jì)跟我一樣,但她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在這個村子里,伴隨著潮濕的鞋子和周日的贊美詩,我在我愛的某個人死去的時候老去了。然后整個周日的時光就被我用來觀看光線的移動,它從又小又熱的房間里穿過花園,聞上去像是有人在熨燙衣物。
杰妮生活在洛杉磯。我們依然是夫妻,雖然自從里奧的事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說過話。人們在洛杉磯拍電影,也許她的人生就是一支漫長的幻想曲。
有時,我會在山腳下的小學(xué)外徘徊。每年的這個時候,圣誕節(jié)的裝飾都已經(jīng)掛在窗戶上了。學(xué)校的另一邊是滿布著星星點點羊群的山脈,還有正在回家路上的拖拉機的零星燈光。我有時會計算好自己的步行時間,在學(xué)校打三點的鈴聲時抵達(dá)那里。這時,孩子們像熱水一樣飛奔到操場,沖進(jìn)他們父母的懷抱。我愿意用任何東西——甚至是我的回憶,特別是我的回憶——去交換把里奧擁進(jìn)懷里的那一瞬間。他不在我懷里,那缺失的重量,是整個世界的重量。
那起意外發(fā)生后,我很快就不再說話,希望那樣就能讓我在回憶里留住里奧柔軟的、咬著舌頭說話時的聲音。有時候,我用手捧著和里奧有關(guān)的某個字眼,手抖得就像一只顫抖的鳥兒。意外發(fā)生之后,醫(yī)生說我只有幾個月可活了。杰妮回到美國,而我在自己的家里等著那死亡的旅程。那感覺就像你要打包一個箱子,卻不知道該往里面放些什么。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再也不去看醫(yī)生了,他們只相信他們認(rèn)為自己知道的東西。他們就像牧師一樣——被某種宗教的神性弄得盲目了。
如果杰妮能看到這里的一切是多么沒有希望和暗淡凄涼,她會很震驚的?,F(xiàn)在除了汽車被允許開到市場上來,還有一條卡車可以通行的公路通到山上,這座村子沒有任何變化。當(dāng)我認(rèn)為我在那次事故之后不久也將死去的時候,我開始寫一本書,然后再也沒有停下來過。它的名字叫作:《夢想是童年丟失的城市》。
二十年來,我并不是每天都寫。在我死去之前,我是不會完成它的。我在寫的這本書是終結(jié)其他所有書的那一本,我的死將會是結(jié)局的那一章。我也畫了書里所有的插圖。這本書是關(guān)于我和里奧還有杰妮在一起的生活的。我沒辦法把我自己畫出來,所以我在畫上用一個“X”代表我自己。有時當(dāng)我閱讀之前寫的章節(jié)時,我會突然置身于舊日時光之中——就像置身于有人用你的人生搭建的劇院布景里?;貞浘拖裼裳輪T來扮演的人生。
杰妮總在陽光中醒來,她總是喝著橙汁。就算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洛杉磯依然很溫暖。在美國,有些人是在沙灘上過圣誕節(jié)的,在澳大利亞也是。而我總是在雨點敲打窗戶的聲音中醒來,那聲音就像一百個威爾士母親的嘮叨。每個雨點都是帶有微小銹跡的一個記號。
杰妮是到我們這里來研究氣候的。班戈有一所大學(xué),世界各地的學(xué)生都到那里去觀察云朵。我還記得她對那一大團白色的、緩慢地打著旋兒擴大的東西是多么吃驚。我給了她一紙杯的鳥蛤。以前你可以從運貨的馬車上買到這些東西,但那些鳥蛤都已經(jīng)死了很久了。杰妮的口音非常柔滑和濃郁。我以前總希望我的祖先也去了美國,也許那樣的話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也許我們會在劇院相遇,在車輛入口處相遇。也許里奧和我就可以一起組裝出一部老破車——就是人們會在車庫里鼓搗出來的那種車。
二十年前,我開著車沖下了懸崖。我只是想轉(zhuǎn)向里奧,沖他做鬼臉,好讓他高興地笑起來而已。事情就是這么簡單。
里奧的尸體在汽車殘骸的半英里外被找到。他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只是他的內(nèi)臟都碎了。我愿意認(rèn)為,他是從車?yán)锉荒切洜栴D和布萊克書里寫著的、我一直相信存在的天使給接走了。他們是在也同樣照耀著我們村子的月亮下寫下那些書的。月亮,看見了一切發(fā)生的事情。
他們告訴我,我是那起意外的幸存者。
現(xiàn)在是星期三的早晨。這個時刻的黑暗很少被人記得。大多數(shù)人正要醒來。我站在自家大門外的一邊,那并不真的是一道大門,而是通向悲哀的另一條道路。天開始下起蒙蒙細(xì)雨。霧氣消散開來,緩緩地升上黑暗的山頭?;瘘c起來了。威爾士的早晨充滿了煎雞蛋和木頭生火的煙味。孩子們在溫暖的床上打著滾,他們很快會從夢的懷抱中掙開。所有的懷抱都是上帝的使者。這里現(xiàn)在還是夜晚,但在別的地方已經(jīng)是白天,日夜的交替輪回以某種方式一直在繼續(xù),繼續(xù),不管我們是否置身其中。
突然之間,天空充滿了雨,雨點有拇指那么大。很快就是圣誕節(jié)了,學(xué)校里的孩子在排演一出戲,他們還自己做了戲服。夜是懸掛著的破舊的面紗?,F(xiàn)在是滿月,但是總有月虧之時。里奧的臉在每一面鏡子里等待著我。夢是我們的靈魂未完成的羽翼。
(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黑暗中的綻放》一書,王 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