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一
金庸去世的那天晚上,看著鋪天蓋地的悼念消息,我想起了自己的成長跟金庸小說的關系,想起了那些閱讀金庸的干凈明亮的日子,心下悒郁難紓。打開朋友圈的各類文章,挑其中引用的金庸文字讀來讀去,卻怎么也緩解不了那絲遺恨。直到一篇寫金庸出版物中用印的文章,因是第一次看到,我便集中起心志,一方一方地仔細讀過去。那些需要釋讀才能認出的字,那些與書中人物和情節(jié)若即若離的印文內(nèi)容,把我一點點吸引了進去,那個幾乎要伴隨金庸而去的記憶中的昨日世界,就這樣重又慢慢展現(xiàn)在眼前,或許——我后來想,只有專心才是調(diào)理亂心的唯一方法?
小說集扉頁上的三十六枚印章,是金庸自己挑選的,我之所以此前沒有看到過,是因為這些印只見于香港明河版,非如我自盜版讀起者所易見。這些印,相信不同的人會喜歡不同的部分,一個人在不同的年齡段,也會有不同的喜好。拿我來說,如果是二十年前,我應該會喜歡《倚天屠龍記》中的“身行萬里半天下”,《鹿鼎記》中的“興酣落筆搖五岳”,如果是十年前,我大概會喜歡《飛狐外傳》中的“最愛熱腸人”,或者是《碧血劍》中的“負雅志于高云”。現(xiàn)在呢,或許因為在世上經(jīng)受得稍微多了一點,我有點兒喜歡其中的“不貪為全”“可是當時人面”,也約略能夠體味“檗下琴”的況味——檗,“樹小,狀似石榴,皮黃而苦”。這苦呢,也不是如慣常嘆息的那樣,人生就是沒來由的苦不斷,而是如檗下?lián)崆?,琴音帶來一點一點的喜悅,而檗的苦味,也始終籠罩在這絲絲縷縷之中,苦樂就這樣一直互相滲透著。
稍一留意,我發(fā)現(xiàn)自己如今喜歡的印,內(nèi)容竟都不是某種單一的境況了。《神雕俠侶》第二冊用印為“鮮鮮霜中菊”,出韓愈《秋懷詩》之十一,是長詩,引兩句來看:“鮮鮮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揚揚弄芳蝶,爾生還不早?!滨r鮮,好貌。錢謙益《秋懷唱和詩序》:“夫悲憂窮蹇,蛩吟而蟲吊者,今人之秋懷也。悠悠亹亹(勤勉不倦),畏天而悲人者,退之之秋懷也?!奔幢阒贿@兩句,也如錢謙益所云,并非悲憂窮蹇,蛩吟蟲吊,而是在嘆惋之前破空而言“鮮鮮霜中菊”,菊傲然挺立之姿一筆繪出。回看吳昌碩這方印,“鮮”字嬌媚,“霜”字厚實,“中”字平正,“菊”(鞠)字左蒼茫而右倨傲,倨傲處如人翹腿而立,或正以模擬霜中之菊的“鮮鮮”之姿,也于此顯出人在多歧之世的不群之態(tài)——一方印究竟刻什么、怎么刻,本身就代表著印家的認識水準,此印的完成方式,或許就是吳昌碩對此詩或此世的認知?
《神雕俠侶》第一冊用印為“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繩”,出《管子·宙合》:“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繩;萬家之都,不可平以準?!逼渲械摹胺觥弊质欠龀至x,有寫為“直”者,其義通?!袄K”是木工用的墨線,古代用為取直的工具;“準”乃取平之具,兩者合稱“準繩”,以喻規(guī)矩法度。長達千里的路,地形變化復雜,不能用繩來規(guī)直;大到萬家的市鎮(zhèn),其間崎嶇起伏正多,不可以用準來取平。引而伸之,則人生這條長路,豈可以按照準繩來走?或許道理如《管子》此段的飛鳥之喻:“‘鳥飛準繩,此言大人之義也。夫鳥之飛也,必還山集谷;不還山則困,不集谷則死。山與谷之處也,不必正直,而還山集谷,曲則曲矣,而名繩焉?!睙o論鳥飛過多么曲折的路線,能還山集谷,就是鳥飛之繩。不管在外人看來多么崎嶇,一個人最終走上了實現(xiàn)自己性情的路,是否就可以算是直路呢?
在全部三十六方印中,“靈丘騎馬”出自《天龍八部》第五冊,看起來沒那么緊湊文氣,四字朱文筆畫較細,缺筆也多,卻又不似文人印的故作殘舊。原來這是一方漢代烙馬印,古代官方用于烙馬的專用璽印,鐵質(zhì),燒紅后烙于馬身。為便于標別,這類印一般形制較大,但因白文造成的燙傷面積大,所見皆為朱文。按照這一邏輯,烙馬印的筆畫細和缺筆多,可能都是為了控制燙傷面積。如果這邏輯無誤,此類印在藝術上所謂的布局疏朗、筆畫古樸、體勢奇特,恐怕都跟烙馬的實際用途有關。章學誠說,“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這話或許可以套用為,“古人未嘗離事而有藝”?藝文之事,初不為競逐匠心、遣詞造句,只是在事、務之間的偶然得之?
這樣說起來,《連城訣》中那方“吾草木眾人也”印,或許就不牽扯什么大人物小人物的比照,而是一個再樸素也沒有的人生感覺——我并非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只是如草木一般會搖落的眾人而已。去掉所有的推測和附加,這方印直白地說出了一個準確到近乎殘酷的事實,這也就怪不得讀到這方印的時候,我心里著實動了一動。
二
在比喻使用中有個有趣的現(xiàn)象,越是自身特色明顯的東西,能用為取喻的面向就越窄,而如草木之類無鮮明特點者,反是詩文中最易從不同側(cè)面取譬的物什?!叭f物草木之生也柔脆”“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取的是草木之柔脆易衰;“松柏之下,其草不殖”“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有取于草木之頑韌競存;《詩經(jīng)·隰有萇楚》之“夭(少)之沃沃(葉潤澤),樂子之無知”,有類后世釋老的以草木喻絕思塞聰,“萇楚無心之物,遂能夭沃茂盛,而人則有身為患,有待為煩,形役神勞,唯憂用老,不能長保朱顏青鬢,故睹草木而生羨也”。而如《詩經(jīng)·召南》中的《摽有梅》,則將梅子成熟期這一階段的形態(tài),用為興比——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初次讀到這首詩的時候,我沒見過梅樹,當然也沒見過梅子,或者更確切地說,即使見過梅樹或梅子,我也并不知道自己見過,所以后來看到楊梅的時候,我以為那果實就是詩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梅,難免有點兒失望。那種過手留紫、一觸即潰、需要人小心翼翼對待的樣子,也太不像詩中所寫可以經(jīng)雨的梅子了吧?禪宗大德說的“梅子熟也”,怎么可能指這個?這當然是我自己的少所見而多所怪,詩書中的梅應該指的是青梅,果實未成熟時青綠色,可以泡酒,故有“青梅煮酒”之典;成熟后皮呈金黃色,肉似琥珀,其時產(chǎn)地多為雨季,所以有“梅子黃時雨”的名句。禪宗用梅子之成熟表示印可,不光銖兩悉稱,也有一種特殊的美感沒錯吧?
上面關于楊梅的猜測,完全是我讀詩不細引起的,詩中的“摽”為落義,“有”是語助,“頃筐”是斜口的竹筐,“塈(jì)”為取義,落下的梅子既然可以用筐來盛,當然不會是碰都碰不得的楊梅。庶,眾;迨,及;吉,吉日;梅子成熟,逐漸落下枝頭,現(xiàn)在樹上還剩七成,有心的人啊,還不趁著好日子?今,今日,枝頭梅子只剩三成,有心的人啊,還不好好抓緊?謂之,相告語而約定,梅子幾乎全落下來了,已經(jīng)需要用筐來盛,有心的人啊,來說一聲總來得及吧。隨著枝頭梅子剩下得越來越少,人之年華與之俱去,心情便不免越來越急,“首章結(jié)云:‘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尚是從容相待之詞。次章結(jié)云:‘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則敦促其言下承當,故《傳》云:‘今,急辭也。末章結(jié)云:‘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傳》云:‘不待備禮,乃迫不及緩,支詞盡芟,真情畢露矣?!?/p>
雖然我盡量避免出現(xiàn)對作者的明確推斷,但無論怎么迂回,恐怕作者為女性的結(jié)論最容易得到認同——尤其是在現(xiàn)下追求男女平等的語境中??杉幢阍诋斀竦恼Z境中,女性“迫不及緩”也未必每個人都能接受吧?很奇怪的是,此詩的作者身份問題,在宋以前不太有人議論,反倒是朱熹時被人問起:“《摽有梅》之詩固出于正,只是如此急迫,何耶?”“若以此詩為女子自作,恐不足以為《風》之正經(jīng)?!眴栴}這樣提出來,向來從容不迫的朱夫子,我看回答時已呈現(xiàn)出防守姿態(tài):“此亦是人之情……讀《詩》者于此亦欲達人之情?!薄按藶榕幼宰饕膊缓?。蓋里巷之語,但如此已為不失正矣?!鼻也徽f所謂的“里巷之語”,已經(jīng)跟朱熹在《詩集傳》中所謂的“南國被文王之化,女子知以貞信自守”有所矛盾,恐怕也由此開啟了后世認風詩為民間歌謠的先河(這個先河的是非問題,留待以后討論)。
即便如此,相比此后明清人對詩為女子自作的議論,朱熹已經(jīng)算得上通達。明李元吉《讀書囈語》中云:“《摽梅》固婚嫁之期,但女子而言庶士當早求己,恐非女子所宜言也?!边@話通融的余地已經(jīng)小了,但仍不失大體的平和。清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的批評,就顯得相當尖銳了:“嗟乎!天下乎地,男求乎女,此天地之大義。乃以為女求男,此‘求字必不可通。而且憂煩急迫至于如此,廉恥道喪,尚謂之二南之風、文王之化,可乎?”即便是解詩向來通達的方玉潤,于此詩的女子自作說,也深不以為然:“求婿不曰‘吉士,而曰‘我庶士,加‘我字于‘庶士之上,尤為親昵可丑……汲汲難待,至于先通媒妁以自薦,情近私奔……然此猶就其詞氣言之,而其大不合者,則以女求男為有乖乎陰陽之義者也?!?/p>
既然詩是否女子自作的問題讓朱熹疲于應付,宋以后更是變本加厲,當時的社會肯定有什么總體的傾向,讓問題變得沒那么簡單。阿城在《閑話閑說》中提到一件事,我覺得有可能是問題的根源之一:“禮下庶人,大概是宋開始嚴重起來的吧,朱熹講到有個老太太說我雖不識字,卻可以堂堂正正做人。這豪氣正說明‘堂堂正正管住老太太了,其實庶人不必有禮的‘堂堂正正,俗世間本來是有自己的風光的。明代是禮下庶人最厲害的時候,因此貞節(jié)牌坊大量出現(xiàn),苦貞、苦節(jié),荼害世俗……清在禮下庶人這一點上是照抄明?!彼悸肥遣皇怯悬c兒清晰了?禮下庶人的結(jié)果,不正是千里之路扶以繩、萬家之都平以準嗎?那個自為的豐厚世俗,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整齊劃一的規(guī)范,又哪里經(jīng)得住文人把自己的方巾一再扣在她們頭上呢?
三
前幾天因為繁忙,我從書架上抽出《問中醫(yī)幾度秋涼》,帶著路上讀。這書過去讀過一遍,里面沒有神出鬼沒的術語,也沒有一驚一乍的理論,就是實實在在寫下作者跟中醫(yī)有關的見聞,看著讓人心靜。開頭不久,我就重溫了兩個故事。作者的母親是中醫(yī),有一次,一個女教師來找母親看不孕不育癥,母親診脈后,也不開藥,只是跟對方聊天,聊著聊著,這原本安靜的老師忽然拍手大叫:“天,我明白了。這么說,那些有作風問題的女人是因為有生理方面的要求?”另有一次,一個中年女性領著病懨懨的女兒來看病,診脈過后,母親把中年婦女拉到一邊,說:“你這當媽的糊涂,該給姑娘找婆家了,不要等出了事……”
上面的故事,大概力辟中醫(yī)的人是不愿相信的,我卻覺得很有些道理?;蛟S很多病真的需要開膛破腹、調(diào)節(jié)激素,但有一些,大概只要認識到致病之源,自己就可以慢慢調(diào)理過來。拿第二個故事來說,一旦意識到問題所在,只要不以生理或心理問題為恥,而是溫和地理解人的生物性本能,或許連藥都不必用。其實這種事,在民風更加彪悍的時代或地域,本來是可以由女性自己說出來的。南北朝時的《地驅(qū)樂歌》,就直率地說出了心事:“驅(qū)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呼天?!被蛘呷缙渲械摹墩蹢盍Ω琛?,雖稍委婉,仍然直接:“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孩兒抱?”“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阿婆許嫁女,今年無消息?!?/p>
如果把《摽有梅》放在南北朝樂府里,大概自宋以來的質(zhì)疑會減少很多吧,說不定還嫌過于含蓄也未可知?!稉坑忻贰返膯栴},不在里面的話該不該說,而是在經(jīng)書中這些話該不該說的問題。從這個方向看,朱熹可以說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努力讓這詩可以在經(jīng)書序列里成立:“女子自言婚姻之意如此,看來自非正理,但人情亦自有如此者,不可不知。向見伯恭《麗澤詩》,有唐人女言兄嫂不以嫁之詩,亦自鄙俚可惡。后來思之,亦自是見得人之情處。為父母者能于是而察之,則必使之及時矣,此所謂‘詩可以觀。”自鄙俚可惡中見人之情,又站在父母角度設想問題,最后兜轉(zhuǎn)到正統(tǒng)的“詩可以觀”上,真可謂苦心戮力矣。當然,也有人不像朱熹這樣想著和解人情和經(jīng)書之間的矛盾,而是把經(jīng)書牽扯的復雜問題放在一邊,鼓勵特立獨行或直白無隱,即如明代的錢琦,就非常明確地說:“《摽梅》直言其意,無顧忌,無文飾,此婦女明潔之心也。今人痼疾,只以文飾說詞,不曾吐露衷曲?!?/p>
看前人解《詩經(jīng)》,偶爾會發(fā)現(xiàn)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比如大部分人會在自己擅長的范圍內(nèi)為作詩者或詩本身開解,像經(jīng)解獨步的朱熹會從詩教上著力,而乾嘉大師俞樾則從解句入手:“《昏禮》:‘男下于女。而此詩兩言‘求我庶士,黃東發(fā)引戴岷隱云:‘求我庶士,擇婿之詞,父母之心也。是亦曲為之說……此句乃是倒句,‘求我庶士猶云‘庶士求我也?!豆{》云:‘求女之當嫁者之庶士。此順經(jīng)文為說,故語意繚曲,不甚可解。使云‘眾士求女之當嫁者,意即瞭然矣?!鼻鷪@老人在最招不滿的“求我庶士”四個字上,施行了釜底抽薪之法——“求我庶士”讀為“庶士求我”,則既保全了經(jīng)書的“男下于女”,又使此詩怡然理順,算得上出神入化。只是,如果解詩也可以動用奧卡姆剃刀,或許不必如曲園老人那樣倒裝,只需把斷句的方式一變,也可以讓疑難冰釋——把“求/我庶士”斷成“求我/庶士”,意思不就成了“求我的庶士”嗎?
作為經(jīng)書有個好處,不管章法是否嚴謹、表意是否確切,后人都會想方設法來背書或彌縫,上面朱熹、錢琦和俞樾的方式是一例,不滿此詩為女性自作的諸人另立題旨又是一例。比如李元吉就說,“此殆在位者感佳實之漸落,慮賢者之易老,故欲早求之耳”。姚際恒則云:“愚意此篇乃卿大夫為君求庶士之詩……‘庶士為周家眾職之通稱,則庶士者,乃國家之所宜亟求者也。以梅實為興、比,其猶‘鹽梅和羹及‘實稱其位之意與?”方玉潤承姚氏之旨曰:“鹽梅和羹,《書》之喻賢者,非摽梅之謂乎?碩果不食,《易》之象剝也,非‘其實七、‘其實三之謂乎?庶常吉士,則《周官》眾職之稱,故曰求士,而又曰‘我庶士,親之乃所以近之耳?!?/p>
“鹽梅和羹”出《尚書·說命》,是商代高宗武丁對傅說所言,“若作酒醴,爾惟麹糵(發(fā)酵物),若作和羹,爾惟鹽梅(調(diào)味品)”,后以喻君求賢臣。沒錯,根本不用尋求“以男女喻君臣”的幫助,即據(jù)詩之本文立論,求賢說就完全講得通對吧?只是這個關于題旨的“求賢說”,甚至包括反向而似的“求用說”,或者是思路更加飄忽的“庶士愆期不歸說”,或者是俞樾引戴溪(岷隱)所謂的“父母為女擇婿說”,雖然意思看起來尊經(jīng)衛(wèi)道,卻已經(jīng)類似于疏以破(毛)注,差不多都是在離“經(jīng)”而言《詩》了。那么,在更早的經(jīng)書系統(tǒng)里,《摽有梅》究竟是怎樣的呢?
四
我有一段時間很喜歡穆旦,待把他的詩文翻過一遍,就找他的各種譯作來讀。當時讀得最過癮的《丘特切夫詩選》,是從圖書館借出的一本小冊子,紙張已經(jīng)泛黃。當然,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是丘特切夫的詩果然寫得好,還是因為在一次訪談中看到塔可夫斯基從小就讀他的詩才覺得好,總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同樣是穆旦翻譯的普希金,可能流傳太廣,當時學校的舊書店里經(jīng)常三折有賣,詩的意思也稍顯直白,除了少數(shù)幾首,沒有留下特別深的印象。留下印象的幾首中,有一首是《生命的驛站》——
有時候,雖然它載著重擔,
驛車卻一路輕快地馳過;
那莽撞的車夫,白發(fā)的“時間”,
趕著車子,從沒有溜下車座。
我們從清晨就坐在車里,
都高興讓速度沖昏了頭,
因為我們蔑視懶散和安逸,
我們不斷地喊著:快走!……
但在日午,那豪氣已經(jīng)跌落;
車子開始顛簸;我們越來越怕
走過陡坡或深深的溝壑,
我們叫道:慢一點吧,傻瓜!
驛車急馳得和以前一樣,
臨近黃昏,我們才漸漸習慣,
我們瞌睡著來到歇夜的地方——
而“時間”繼續(xù)把馬趕向前面。
所有人都坐在命運的馬車上,莽撞的車夫是蒼老的時間,它從沒有停留,馬車上的人感覺卻在不斷變化——少年清晨之時,只恨馬車跑得太慢,不斷催促著它“快走”;青壯年的正午時分,感受到時間流逝之速,生命中最好的時光轉(zhuǎn)瞬即去,坎坷和苦辛隨之而至,人們開始希望命運的馬車能慢一點,再慢一點;進入黃昏老年,人慢慢適應了急馳的馬車,而死亡卻已等在前頭,時間這老車夫不管不顧,繼續(xù)策馬向前。這飛快的光陰不會停留,人會漸漸體味到其中無奈的況味,就像《法句經(jīng)·無常品》所言:“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如果我的理解沒錯,《摽有梅》不妨看成從日午豪氣跌落時截取出的一小段時光,人在由盛轉(zhuǎn)衰的某個點上,開始感受到韶華易逝,心里陡然一緊,對外在事物的感知忽然敏銳起來:“摽有梅,其實七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正義》對“摽梅”的解釋,跟梅子成熟的節(jié)令結(jié)合了起來(更復雜的是跟當時婚嫁時間的結(jié)合):“首章‘其實七兮,謂在樹者七,梅落仍少,以喻衰猶少,謂孟夏也。二章言‘其實三兮,謂在者唯三,梅落益多,謂仲夏也。又卒章‘頃筐塈之,謂梅十分皆落,梅實既盡,喻去春光遠,善亦盡矣,謂季夏也?!泵纷拥膲嬄浜蜁r光的疾馳一而二、二而一,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鮮明的由盛轉(zhuǎn)衰景象,在這個時候,人最容易擔心的,是不是好景不再,急著去把捉住一點流光的碎影?
歐陽修《詩本義》取的,大約就是這層擔心的意思:“自首章‘梅實七兮以喻時衰,二章、三章喻衰落又甚,乃是男女失時之詩也……毛鄭以首章‘梅實七為當盛不嫁,至于始衰;以二章‘迨其今為急辭;以卒章‘頃筐塈之為時已晚,相奔而不禁,是終篇無一人得及時者與?”繼之又言:“梅之盛時,其實落者少,而在者七;已而落者多,而在者三;已而遂盡落矣。詩人引此,以興物之盛時不可久,以言召南之人顧其男女方盛之年,懼其過時而至衰落,乃其求庶士以相婚姻也。吉者宜也,求其相宜者也;今者時也,欲及時也;謂者相語也,遣媒妁相語以求之也。”
歐陽修對詩旨的體味,包括上面提到的“求賢說”“求用說”等,都有自成一家的道理,不過這些說法顯然或多或少地忽視了這首詩在《詩經(jīng)》中的位置。《摽有梅》在“召南”正風之中,召南的核心是“明南國諸侯受化”,感嘆失時和過分希冀應該都不合乎“正風”。果然,毛詩和三家詩對此詩的解說皆棄失時之感慨而為及時之贊美。毛詩小序:“男女及時也。召南之國,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時也?!蓖跸戎t《詩三家義集疏》引“蔡邕《協(xié)和婚賦》:‘《葛覃》恐其失時,《摽梅》求其庶士。惟休和之盛代,男女得乎年齒?;橐鰠f(xié)而莫違,播欣欣之繁祉。”沒錯,感慨也好,希冀也罷,都要驅(qū)逐到“變風”里去,在“正風”里,所有的不合時宜,必須放進一個更大、更正確的時宜里去考慮,即如《正義》所言:“紂時俗衰政亂,男女喪其配耦,嫁娶多不以時。今被文王之化,故男女皆得以及時?!痹愀獾臍w紂王,美好的歸文王,整個《詩經(jīng)》系統(tǒng)不就是這么個路數(shù)?
如果我在這里接著說,這看起來古怪的經(jīng)書注釋系統(tǒng),卻給了我另外一個重大的啟發(fā),不知道會不會引起哂笑?對,對,不必回答,我已經(jīng)看到了你輕微上揚的嘴角。
五
不妨回過頭來說“吾草木眾人也”這方印。如果不理會那些附加的解釋,只看這話本身,是不是跟“摽有梅”的七、三、頃筐大義相近,都是從人世中擷取出來的一個片段,神態(tài)自若,不假說明,沒什么消極積極。如此片段的從容之處在于,人于其間也可欣慰,也可嘆惋,也可欣慨交心,敏感者能從中感受到生命的柔脆、時光的流逝,深入點卻也能看到更廣闊的天地不仁,以及天地不仁背后活潑潑的生機。
空口無憑,那就來比較普希金的詩?!渡捏A站》可不是神態(tài)自若,馬車上的乘客一時不斷喊著“快走”,一時又希望馬車“慢一點吧”,最終落實到“歇夜的地方”,那地方恐怕就是死亡。在這首詩里,人每個階段的情形都有相應的神態(tài),讀的感覺就必然跟著每個情境轉(zhuǎn)化??煲竭_人生終點的時候,考慮到普希金的文化背景,我們是不是不禁會想,有一個叫做上帝的在等著他們?或者像《法句經(jīng)·無常品》,在說完生命的迅疾之后,立刻轉(zhuǎn)入呼告:“大眾!當勤精進,如救頭然(燃),但念無常,慎勿放逸!”那么,沒有宗教體驗的人呢,他們?nèi)绾卧谶@露水的人世走過一生?
在古代詩詞中,大多會把從人世中取出的片段發(fā)揮引申,變成對生命易逝的喟嘆。例子不勝枚舉,不妨來看《古詩十九首·冉冉孤生竹》:“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被蛘呃铎稀断嘁姎g》:“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被蛘邉⑾R摹洞最^翁》:“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敝卣炉B句,反復描摹,感慨再三,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把無限的心事說清楚。繼續(xù)挑金庸《俠客行》中的一方印來看吧:“回首舊游何在,柳煙花霧迷春。”印文出自宋曾覿《朝中措·維揚感懷》,全文如下——
雕車南陌碾香塵,一夢尚如新?;厥着f游何在,柳煙花霧迷春。
如今霜鬢,愁停短棹,懶傍清尊。二十四橋風月,尋思只有消魂。
雕車碾香塵,柳煙重花霧,愁停又懶傍,霜鬢復消魂,顯見得整闋詞語調(diào)低沉,感慨良多。這樣的詞句,只要不推求過深(比如說成冀望人世升平之類),顯然可以算是“無用的東西”,“只是以達出作者的思想感情為滿足的,此外再無目的之可言。里面,沒有多大鼓動的力量,也沒有教訓,只能令人聊以快意。不過,即這使人聊以快意一點,也可以算作一種用處的:它能使作者胸懷中的不平因?qū)懗龆靡云较ⅲ鹤x者雖得不到什么教訓,卻也不是沒有益處?!被蛘呖梢赃@么說,此類詩詞中的感慨,因為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感受過,從而帶來一種同生共感的暖意,就像一只善解人意的手的撫慰,雖然沒有太大的作用,但能伴人度過一些難熬的時光,不已經(jīng)很不錯了嗎?
只是,這樣的寫作和閱讀會導致一個問題,就是愁思憂懷泛濫,不小心會把人帶進悒郁的深淵里,甚之者可能會造成嚴重的心理問題。前面說到《詩經(jīng)》的注釋系統(tǒng),正是在這里表現(xiàn)出深穩(wěn)扎實的一面。你看,為了說清楚“男女及時”,《正義》居然根據(jù)《鄭志》說到了“蕃育”:“云‘及時者,此文王之化,有故不得以仲春者,許之,所以蕃育人民?!币簿褪钦f,即使男女婚嫁失時,也可以換個時間重新來過,不必拘泥于禮法的規(guī)定。而這個可以不拘泥禮法的判斷標準,則是蕃育人民——一個跟事、務關系無限緊密的標準。如此一來,則詩中看起來有點兒急迫的女性行為,也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女年二十而無嫁端,則有勤望(苦盼)之憂。不待禮會而行之者,謂明年仲春,不待以禮會之也。時禮雖不備,相奔不禁。”
想不到的是,注解居然以經(jīng)書、正風、文王的名義,拼成了一個幾乎可以容納下此后數(shù)代絕難接受的行為方式,連堂堂正正的禮都不能強制,是不是有點兒值得欣慰?在我看來,這正是古注最值得重視的一點,在梅子日益墜落的事實之上,翻出一層人世的健朗來——是的,生如草木,命若摽梅,可人呢,卻并沒有沿著這方向去感嘆,去追懷,去在壞情緒里耽溺,而是一轉(zhuǎn)而面向熱烈的人世,興興頭頭去關心、去做一件切身的事,對沒有上帝或佛接引的社會來說,這是不是一種積極的解決(解脫)方式?
我有點想說,跟后世的解釋或前面引用的那些詩詞比較起來,這個由經(jīng)書系統(tǒng)培育出的閱讀方式,讓人在讀一首詩的時候,不只是得到撫慰,而是可以慢慢從失落中收攏起心志,試著從中找尋出一點什么,或許是一點生機,或許是一絲期盼,由此,人得到了一點小小的活力,調(diào)節(jié)了一次心情小小的不適,從而有了一陣小小的抖擻,甚至走出了一個小小的困境,這是不是已經(jīng)足夠?想得再遠一點兒,如果這個意思一直貫穿在某個特殊的教化系統(tǒng)(如詩教)里,人看到或聽到這首詩的時候,是否就不會停留在對生命的感慨上,而是由此生發(fā)出某種向上的可能?或許只有在這個意義上,“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才不是紙上的煙云,而是對人切切實實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