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楊盈薈

“最近不太平啊，我朋友圈里面好多轉行的。不知道這個幣圈還能撐多久?！绷终鏀嚢柚锏目Х?，眼神空洞。

一年前，她從國外讀完研究生回國，一個月后，她找到了工作。月薪2萬元，比不少工作好幾年的前輩還要高出一大截——雖然她連這家公司的名字都沒有聽過。

林正真誤打誤撞闖入的公司，正是區(qū)塊鏈行業(yè)中最知名的兩家頭部媒體之一。

2018年春節(jié)，區(qū)塊鏈爆火，成為人人討論的話題焦點。這種狂熱甚至演變?yōu)榱艘环N“行為藝術”：知名創(chuàng)業(yè)者們每天凌晨3點在社群中大聊區(qū)塊鏈改變世界，第二天聊天截圖便在網絡和媒體上瘋傳。

突如其來的集體狂熱讓人們相信：“在區(qū)塊鏈即將到來的日子里，連睡覺都是浪費時間?！?/p>

和林正真一樣，一大批人對區(qū)塊鏈幾乎一無所知，卻在風口裹挾下一頭扎進了這個充斥著暴富傳說的陌生新世界。

2018年到2019年，他們經歷了加密貨幣從暴漲到暴跌的漩渦。2017年12月，比特幣價格攀升到13.2萬元人民幣的高點，隨后一路傾瀉狂跌。2019年1月跌至2.4萬元，市值蒸發(fā)近82%。無數(shù)人的人生因此騰向高空，又在數(shù)月之后急速下墜。

傳統(tǒng)金融世界中7年-10年的周期輪回，在區(qū)塊鏈世界中被壓縮成短短一年。沉浸其中的人們，被高濃度的欲望和恐懼裹挾。這場“死亡過山車”之旅中，有人死里逃生，有人葬身其中。

《財經》記者采訪了12個過去一年在區(qū)塊鏈世界中沉浮的人們。他們的講述，組成了一個關于幻象、求不得和代價的故事。

雪崩

“地獄和天堂只有一線之隔?！?/p>

一頓年夜飯的功夫，林正真眼睜睜看著主編將BCH的價格喊漲了200美元。剛剛進入幣圈的她才知道，“原來還能這么玩”。

兩個小時中，主編在其區(qū)塊鏈媒體中連發(fā)5條快訊，宣稱“BCH瞬時暴漲”。消息很快對當時BCH價格造成了15%左右波動，若按流通市值計算對全球市場BCH的市值擾動則高達34億美元。

很難想象，一個區(qū)塊鏈媒體的行為就能對加密貨幣市場造成如此巨大的影響。這種操作的行業(yè)術語叫做“喊單”。媒體喊單的操作技巧在于，需要跟隨幣種價格的波動趨勢。如果幣價一直在跌，喊單效果并不明顯。但如果幣價有一點往上走的趨勢，媒體喊單助力，幣價便大概率會迅速上漲。

2018年之前，區(qū)塊鏈行業(yè)中媒體稀少，最有影響力的只有兩家媒體。他們只要發(fā)某個幣種的利好消息，幣價基本一定會漲?！澳菚r候消息閉塞，會看英文的也不多，炒幣的人沒有其他渠道去。因此只要看到有利好消息就趕緊買?！绷终嬲f。

市場沒有秘密。敏感的人們迅速嗅到了區(qū)塊鏈媒體的商機。

從2018年初開始，各家區(qū)塊鏈投資機構爭相投資布局媒體。各家展開了一輪融資金額競賽，融資額從百萬躍升為上億。深鏈財經號稱獲得1000萬元天使投資，火星財經宣布A輪融資估值1.5億元人民幣，巴比特宣布完成1億元A輪融資……

一大批傳統(tǒng)媒體人蜂擁而至，涌入?yún)^(qū)塊鏈媒體創(chuàng)業(yè)。金色財經、幣世界等主編均為來自騰訊、網易等四大門戶網站的資深編輯。鈦媒體創(chuàng)始人趙何娟也高調進軍區(qū)塊鏈，創(chuàng)辦了鏈得得。

那是區(qū)塊鏈媒體最輝煌的時候。短短一個月之間，上百家區(qū)塊鏈媒體創(chuàng)立。媒體人價碼一路高漲。最瘋狂的階段甚至有區(qū)塊鏈媒體開出月薪6萬元招聘記者。

媒體人高收入背后，是整個區(qū)塊鏈媒體的暴利時代?！半S便寫一下，要價1-2個比特幣，就能收十萬八萬。那個時候項目方對媒體營銷費用也沒有概念。”區(qū)塊鏈媒體創(chuàng)始人車朗說。單憑軟文收入，一家區(qū)塊鏈媒體高峰時期收入就能超過1000萬元。

除了常規(guī)的公關費用，區(qū)塊鏈媒體還有大量灰色收入地帶。媒體和交易所與項目方緊密綁定，幫助新上交易所的加密貨幣喊單提成，這是區(qū)塊鏈媒體的另一大隱性收入來源。合作項目方會免費贈送給媒體一定數(shù)量的TOKEN，以此綁定項目方和媒體的利益。通過媒體喊單，幣價上漲，媒體出手中的項目方TOKEN以此獲得巨額利潤。

這個行業(yè)充斥著不成文的潛規(guī)則和操作空間。合作項目之間的費用往往用TOKEN結算，而不是用人民幣。合同里寫著10萬等值的TOKEN，過幾天交接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幣價降了，你就可以多拿一點，變成12萬到15萬個TOKEN。不論是對于公司，還是對于直接談合作的負責人，這當中的人為操作空間巨大。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地獄和天堂只有一線之隔。泡沫筑起時有多快，雪崩的速度就有多快。僅僅半年之后，區(qū)塊鏈媒體開始大面積死亡。

“媒體全部不行了，體量越大越不行。”一家區(qū)塊鏈媒體創(chuàng)始人向我透露，“有媒體最高峰80人，已經要裁到10人以下，下了死命令。金色財經已經砍掉了40多個人，之前跟我們對接的幾乎所有人都被裁了，其中還包括一個總裁。火星財經也砍掉了大量內容團隊?！?/p>

火星財經創(chuàng)始人王峰在社交媒體上表示，火星財經目前共80人，從2018年9月開始賠錢。金色財經創(chuàng)始人也在社交媒體上承認，金色財經每月虧損近300萬元。

項目方縮減預算，首先砍掉的是公關費?！澳壳盎舅许椖康墓P費降為零，或者接近零。有些公司甚至把公關部整個裁掉?！鄙鲜鰠^(qū)塊鏈媒體創(chuàng)始人說。

市場火熱時期的盲目海外擴張，如今變成頭部區(qū)塊鏈媒體為自己挖下的陷阱。

和林正真所在媒體齊名的另一家頭部區(qū)塊鏈媒體，高峰時期在美國、韓國均成立了海外辦公室。如今兩地的辦公室均取消，美國業(yè)務負責人不得已返回中國?！白龊Ｍ饪隙ㄓ泻艽笸度脒M去，但是沒有產生效果。美國韓國市場需要的東西，跟中國這種簡單粗暴的不太一樣?！避嚴收f。

這家頭部媒體目前正在大規(guī)模裁員，從頂峰時期的100多個人裁到只剩30多個人。他們的盈利模式被車朗視為前車之鑒：“他們太依賴ICO項目方供血了。”這家媒體之前營收構成主要來自發(fā)ICO的項目，而不是深耕區(qū)塊鏈行業(yè)的項目。ICO在中國被定性為非法集資之后，很多項目募不到資，這家媒體的核心收入瞬間斷流。

區(qū)塊鏈媒體們不是沒有想過自救。2018年4月-5月開始，一家知名區(qū)塊鏈媒體一方面準備融資，另一方面準備發(fā)幣。當時很多投資人已經聽到風聲知道市場可能遇冷，他們上一輪融資估值過高且不愿讓步，所以沒有人敢投。準備發(fā)幣的時候，正趕上國家?guī)撞课?lián)合發(fā)文強調加密貨幣風險，這家區(qū)塊鏈媒體最終也沒有完成發(fā)幣的愿望。

自救失敗，內部資金失衡，外部融資受阻。目前這家區(qū)塊鏈媒體已經卷入欠薪風波。員工在網上發(fā)帖聲討，稱其拖欠數(shù)十名員工工資?！叭绻l(fā)完幣的話，他們又是另一個景象了?！避嚴矢袊@。

現(xiàn)實就如同一幕諷刺劇。車朗的微信公號關注列表里，曾經都是區(qū)塊鏈媒體同行。區(qū)塊鏈火的時候，大家的名字都是××財經，××區(qū)塊鏈。而現(xiàn)在不少搖身一變成為做網絡小說的，或者做建材家居的。

“區(qū)塊鏈媒體將死亡90%”的傳言在圈內甚囂塵上。車朗發(fā)現(xiàn)，身邊越來越多的區(qū)塊鏈媒體同行淪為“僵尸”媒體。一個媒體團隊本來有十幾個人，現(xiàn)在裁員完之后就剩下老板一個人。媒體無法生產原創(chuàng)內容，無法更新深度，只能發(fā)發(fā)快訊?！斑@種算不算死了呢？我覺得算死了?！避嚴收f。

截至2018年11月，據(jù)三言財經不完全統(tǒng)計，就有包括哈希財經、智鏈財經等在內的超過80家區(qū)塊鏈媒體出現(xiàn)更新頻率變慢、停更、封號、轉型等情況。目前，這一“區(qū)塊鏈死亡名單”還在不斷擴大中。

活著的區(qū)塊鏈媒體也看不到更光明的未來。車朗翻看著手機上一家頭部區(qū)塊鏈媒體的內容。一眼望去，上面90%的消息全是明顯的商業(yè)軟文。大部分區(qū)塊鏈媒體的商務合作項目包括一年內無限發(fā)布內容。如今原創(chuàng)團隊被裁，商務任務仍要履行。雙重壓力下，絕大多數(shù)區(qū)塊鏈媒體已經基本喪失了好內容的更新能力。

車朗的內容團隊里還有四五個成員。曾經一條新聞售價高達10萬元，但現(xiàn)在幾百塊錢也給寫。他們明白，如今區(qū)塊鏈項目方已經不指望通過傳播去拉新，只是希望告訴大家自己沒有死?！拔覀儸F(xiàn)在就希望撐個兩年，2019年可能都起不來，2020年看看行情怎么樣。”

“區(qū)塊鏈媒體最大的問題是透支了未來。”車朗無奈地說。他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看清了將自己裹挾的水流，卻無力改變。

鐮刀與韭菜

“最遵守規(guī)則的人，死得最慘?！?/p>

在被割之前，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鐮刀，別人是韭菜。區(qū)塊鏈世界的一切荒誕和反轉，都從此而出。

去年4月的一天，林正真跟隨老板Joey去參加媒體活動。此時她已離開區(qū)塊鏈媒體，加入Joey創(chuàng)辦的公鏈項目D。

活動期間，Joey頻繁低頭看手機，表情變得越發(fā)焦躁不安。林正真偷瞄到Joey的手機屏幕，一條新聞跳進眼里——ETH跌破了400美元。

D公鏈在2018年1月完成全球ICO募資，共募集到4萬個ETH。彼時，ETH價格超過1000美元。相當于D公鏈通過ICO募集了超過4000萬美元的資金。如今ETH跌破400美元，意味著D公鏈的資產白白蒸發(fā)了60%，損失近2400萬美元。

自2017年9月4日中國頒布ICO禁令以來，ICO越發(fā)遙不可及，成功發(fā)完ICO的項目被視為這個世界的成功者。但2018年熊市中ETH價格斷崖式跳水，他們終于醒悟，原來自己也只是一根脆弱的蘆葦。

六個月后的秋天，Joey得意地告訴《財經》記者，他們在ICO募資完成后，很快將ETH全部換成了比特幣和美元，一個ETH也沒有留在手里。顯然，他已經找到了靈活的脫身辦法。

提到那些沒有立刻變現(xiàn)ETH的團隊，這個頭戴黑色鴨舌帽的1993年少年不屑地嘲諷：“因為他傻?！?p>

沒有及時變現(xiàn)的團隊如今大部分資金鏈接近斷裂，相當于被提前宣告死亡。

車朗合作的一個項目方，之前ICO募到了價值數(shù)千萬的幣，現(xiàn)在資金縮水成連1000萬都不到。整個公司變得非?；艔?，下一輪融資又融不到，只能給別人做外包，大量裁員?！绊椖糠酱藭r非常痛苦。這個階段又不能去賣ETH，賣了之后就是虧死，但是不賣也不行。”

項目方的創(chuàng)始人滿腹委屈。他們團隊基本為程序員出身，是為數(shù)不多埋頭踏實做事的團隊。他原本想著按規(guī)矩來，創(chuàng)始團隊用多少就變現(xiàn)多少，剩下的募資額都留在賬戶里，向大家隨時公開。沒想到，守規(guī)矩守到最后，卻把團隊帶上了一條死路。“你該抱怨誰呢？你誰都抱怨不了?！避嚴收f。

熊市中苦苦堅持的區(qū)塊鏈項目方，在幣價“雙殺”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一方面募資的ETH大幅縮水，另一方面自己發(fā)幣的價格一瀉千里。

“現(xiàn)在就沒有不破發(fā)的幣了吧。”林正真說。她所在的公鏈D在2018年1月完成了ICO發(fā)行和交易所上架，一度進入全球加密貨幣市值排行榜前50，在區(qū)塊鏈世界里廣受關注。

D幣上架交易所共31家，覆蓋火幣、幣安、OKEX、Bitfinex、Upbit等世界排名前10的交易所。D幣的發(fā)行價為6美分，發(fā)行十天內大漲67%達到10美分。如今則價格一路低迷跌至0.6美分，縮水到僅為發(fā)行價的10%。

區(qū)塊鏈項目的資金來源于兩塊，一塊是ICO募資，另一塊則是自己發(fā)行的代幣。ICO募資為純消耗，用來支付團隊薪水和租金等開發(fā)成本。林正真說，D公鏈ICO募集的4萬個ETH已經縮水了近一半，D幣大跌更讓項目瀕臨休克。

“現(xiàn)在就是靠ICO募來的錢生存著呢，不然靠D幣就活不了了?！绷终嬲f。D幣總發(fā)行量為210億個，84億個D幣上市流通，流通率為40%。除了市場流通的部分，剩下的D幣均為團隊使用——35%用于控盤，10%用于團隊成員激勵， 15%用于社區(qū)建設。

D公鏈的大部分支出，不管是媒體宣傳還是公司合作，絕大部分都用D幣支付。“在幣貴的時候和便宜的時候，能做到的事情肯定不一樣?！绷终嬲f。他們之前跟媒體合作，10萬塊錢的預算，在幣價1塊錢就給10萬個就行，但現(xiàn)在跌到4分錢，就得給250萬個。更何況如今不少合作方拒絕接受D幣支付，D幣購買力形同廢紙。

然而諷刺的是，即便幣價跌得再狠，D公鏈依然是贏家?！按蠹覟槭裁炊家l(fā)幣呀，這些幣就是憑空的嘛。不管它現(xiàn)在跌到是多少錢，其實都賺。”林正真說。

D公鏈2018年1月份上交易所，前一個月才開始寫白皮書。D公鏈寫白皮書的過程，就是看了EOS白皮書一類的資料，閉門造車造出來了一個白皮書?！?月份之前就靠這個白皮書在撐。之后做的事情跟白皮書寫的差距太大了，好多做不出來就開始用其他理由圓，分片到現(xiàn)在還沒想明白要咋做?！?/p>

4月份D公鏈才開始開源，代碼在Github上可以看見。林正真透露，之前不開源說是涉及核心技術，其實是沒有人寫代碼。4月底要開源了，趕緊從其他項目借了一個程序員開始寫。幾個創(chuàng)始人雖然是美國高校學計算機出身，但沒有人愿意寫代碼。

這個世界里有太多不守規(guī)則的事情。有時候鐮刀和韭菜的換位，就在一瞬間。項目方收割員工，收割散戶。然而只要是在同一條食物鏈上，他們也會被其他人收割。

“我們做的一個最愚蠢的決定，就在市場火的時候跟進了交易所挖礦?！眲P說。他是一家區(qū)塊鏈投行的核心成員，公司旗下?lián)碛凶约旱慕灰姿?/p>

2018年5月24日，前火幣技術副總裁張健創(chuàng)辦了交易所Fcoin。Fcoin以火箭式上升的速度震撼了整個區(qū)塊鏈世界。短短半個月時間，F(xiàn)Coin交易量便高居全球榜首，高達280億元的交易量甚至超過火幣、OKEx、幣安等交易所24小時交易量之和。

Fcoin的秘密武器是“交易即挖礦”。你當天產生的交易手續(xù)費，第二天100%折合成FT返還給你；同時你還能獲得“分紅”——第一天平臺收入總手續(xù)費的80%根據(jù)FT持有量返還。這實質上是一個打著“挖礦”旗號的資金盤游戲。交易所給用戶的分紅，來自下一批用戶的金錢貢獻。

金錢對用戶的刺激總是立竿見影。劉揚公司的交易所迅速跟進了“交易挖礦”。然而他們沒想到，這一決定將公司推向了深淵。

2018年7月，劉揚所在的交易所代幣被人惡意做空砸盤。緊急情況下，他們動用了公司此前通過交易所、投行賺來的絕大部分資金拿去護盤。結果護盤并未成功。公司的資金鏈從7月份以后開始斷裂，到了8月份正式停擺。全部人員裁光，只留下三四個技術人員做日常更新維護。劉揚也在這場鬧劇中離開了這家位于北京的公司，前往上海。

“判斷失誤了，對交易挖礦認識不到位，本來以為這是交易所的未來?！眲P事后總結。

交易挖礦的始作俑者Fcoin也迎來了同樣的命運。CoinMarketCap數(shù)據(jù)顯示，F(xiàn)coin交易量在2018年8月底跌去了96%，從280億縮水為11億左右。8月28日，中國用戶無法訪問Fcoin網站頁面。Fcoin隨后被媒體爆出裁員，北京辦公地點搬空。創(chuàng)始人張健的社交賬號名稱也變成“已退出，抱歉”。從爆火到消亡，F(xiàn)coin只用了短短三個月的時間。

名存實亡的區(qū)塊鏈項目在如今的幣圈并非少數(shù)。Joey在紐約碰到了一個跟D公鏈深度合作的項目創(chuàng)始人。他已經把團隊都解散了，正在美國跟女友逛街。他的項目也沒有宣告死亡，啥也不做就“吊著”，偶爾在社區(qū)里說個話。他勸Joey：“燒這個錢干嘛呀，等市場回暖再說吧。”

車朗說，他身邊有項目的團隊主力已經跑路。他們跑路之前，在印度雇了幾個程序員，時不時抄抄代碼更新一下，維持一種項目還活著的假象。因為印度人工便宜?！皼]辦法，他不跑路他什么收獲都沒有，因為已經把自己的名聲搭進去了。所以他現(xiàn)實一點也要拿一點錢走。”

“這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賭場，很荒誕。大家都在投機，不投機的人死得很慘?！避嚴矢袊@。

致命的幻象

“貪婪和僥幸最為致命。”

區(qū)塊鏈世界里，每個陷入致命陷阱的受害者，都曾沉溺于貪婪和僥幸繪制的幻象中。

郭勇情緒激動地搖晃著一瓶劇毒農藥，大聲叫喊要求見OKCoin創(chuàng)始人徐明星。他高舉著擰開蓋子的敵敵畏，擋在交易所OKCoin北京辦公室的玻璃門前。

人群被揮發(fā)的農藥嚇開，往四周迅速散成一個大圓。一同前來的還有數(shù)十名聲稱自己在交易所上損失了巨額金錢的數(shù)字貨幣投資者。郭勇是這群維權者中虧損最多的人。他在交易所上損失高達約1100萬元，

第一次見面，他的登場令人印象深刻。一輛白色的特斯拉駛來，標志性的鷹翼門從兩側打開，緩緩舉起。郭勇從特斯拉上走下來，身邊還帶著三個兄弟。

郭勇原本在重慶經營著一家公司，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愛他的妻子、八個月大的孩子。幣圈豪賭，讓如今的他幾乎失去了一切——妻子要求離婚，自己欠下1100萬元債務，公司也瀕臨倒閉。

2017年5月，比特幣從人民幣8000元漲到1.5萬元的高點，比特幣回暖的新聞在各種平臺陸續(xù)登出。郭勇在這個時候動了心思。

他用百度搜索比特幣交易，找到了排名最靠前的OKCoin交易所。一開始，郭勇只希望拿10萬-20萬元買入一些比特幣。結果進入OKCoin網站后，他無意中看見首頁不斷閃爍著巨大的宣傳橫幅，引導用戶前往OKEx做合約交易?！拔冶е囈辉嚨男膽B(tài)去玩了一下，沒想到一玩就不行了?！惫抡f。

OKEx的合約交易需要加杠桿，只有10倍和20倍兩個選項。在20倍杠桿下，只要比特幣價格有5%的波動就會直接爆倉。郭勇一開始只想投入20萬元左右。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為了不爆倉，自己只能不斷增加保證金——從10萬元到20萬元，再到100萬元。

從2017年5月到6月，郭勇先后投入了近300萬元人民幣在OKEx進行比特幣合約交易。不到一個月，這300萬元爆得一干二凈，一分錢都沒有剩下?！爱敃r我以為是運氣不好，沒有去懷疑其他?！惫抡f。

2018年1月份，比特幣迎來瘋狂牛市，價格最高漲到14萬元。郭勇沒忍住，他相信又到了比特幣的最佳進場時機。吃過一次賠光300萬元的虧，他決心吸取教訓，不加杠桿，不買期貨。

第一次失利是因為300萬元本金過少——郭勇如此總結此前的失利原因。這次他四處找朋友借錢，籌集了700多萬元，一口氣全換成了比特幣。結果沒過多久，比特幣價格從他買入時的11萬元人民幣跌到了8萬元，資產縮水了30%。

郭勇急了，他再次想到了可以加20倍杠桿的期貨。于是，他將手中的比特幣全部投進了OKEx的合約交易里。結果比特幣價格仍在繼續(xù)下挫。他的爆倉點為接近4萬元。OKEx上的價格走勢圖上，比特幣離其爆倉點往下多挫了200點-300點，立馬就反彈回去了。但是這個時候倉位已經全爆，700多萬元悉數(shù)賠光。

連續(xù)賠光1100萬元后，郭勇發(fā)現(xiàn)了不妥。他聲稱，這個階段比特幣在國際其他交易所的價格基本在4萬元以上。OKEx的價格跟國際價格相差5%-15%，經過杠桿一放大相當于100%-300%的差距。達到這么大的波動，爆倉輕而易舉。同時他在多次臨近爆倉點時，出現(xiàn)交易所網站卡頓打不開的情況。他和其他投資者把這種情況稱為交易所“拔網線”。

在沈陽經營一家五金商店的王誠也跌進了同樣的陷阱。這個愁眉苦臉的年輕人每隔一兩分鐘，就不自覺發(fā)出一聲沉重嘆息。

王誠在真金白銀往OKEx里扔錢時，甚至連“合約交易”是什么東西都不知道。他被App上“買合約交易送特斯拉”的廣告吸引，懷著“抽中一部特斯拉”的夢想，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比特幣合約交易。

前后投入180萬元，短短三個月內所有的錢就消失無影無蹤。王誠說：“當時一下子就懵了。”在這180萬元里，有90萬元是通過貸款需要按時還銀行的錢。為此，王誠賣掉了沈陽的房子，他和母親喪失了自己的住所。而賣房所得的錢，仍然不夠還這180萬元的缺口。

王誠從沈陽來到北京，在OKcoin的辦公地點等了四天卻仍沒得到任何回復。在聽到徐明星依然不會出現(xiàn)時，他甚至沖到了四樓窗口，想要跳樓自殺。最后被同行的維權者救下。

郭勇和王誠是交易所的買幣者。在區(qū)塊鏈世界中，他們的上游活躍著另一群人——自己購買礦機挖幣，并在交易所將幣賣出。這群人被稱為“礦工”。

如果加密貨幣產業(yè)是一條河流，如今連源頭之水也陷入枯竭。挖礦曾經被認為是區(qū)塊鏈世界里最穩(wěn)妥的賺錢方式之一，但現(xiàn)在連產業(yè)鏈最上游的礦工們也損失慘重。

周一龍面龐黝黑，手指關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他常年在山西太原打工做綠化，一年只回河南農村老家?guī)滋恕Ｔ谒霞掖遄永?，沒有人知道他在屋里堆的一大摞黑箱子是什么東西?！按謇餂]有人知道我挖礦。”周一龍說。

在太原打工時，周一龍從朋友嘴里聽說比特幣礦機能挖礦賺錢。他一口氣買了二三十臺顯卡礦機放在河南老家。挖出來的幣換成錢就拿去買礦機，一年下來，攢出來100多臺礦機。

周一龍把100多臺礦機都堆在自家空出來的一間磚房里，一層顯卡一層板子往上疊。有時候一不小心碰到，礦機就失靈了。只能把顯卡拆出來，用箱子裝著再安裝一次?！八袡C器都是我自己在那裝的，費勁死了。我也不懂?！敝芤积埍г埂?/p>

最開始二三十臺沒事，礦機加到100多臺之后總死機。周一龍懷疑是穩(wěn)壓器的事情。他這100多臺礦機沒有用穩(wěn)壓器，甚至連地線都沒有?！稗r村就沒有地線?！敝芤积堈f。

穩(wěn)壓器一臺要200多塊錢，周一龍沒舍得買。最后，他用了個土辦法——在院子里刨個坑，弄了個三角鐵扔到坑里，再扔上十幾包鹽。“后來一個星期左右最多死機一次，讓家里邊重啟一下就行。”他得意地說。

2018年夏天，周一龍對挖礦賺錢充滿信心。當時他用這100多臺礦機一個月能挖50個左右ETH。ETH的價格為3000元人民幣，每個月挖礦收入為15萬元人民幣。其中除去8萬元電費，每個月還能凈賺7萬元左右。他信心滿滿地計算著未來的收益：“假設10月份跟2017年一樣，幣價變成1萬元，十個月就500個幣。我就收入500萬元。除去70萬元電力，凈賺400多萬元。”

然而殘酷的市場現(xiàn)實給了他當頭一棒。由于全網算力飛速增加，事實上他每月能挖到的ETH比上個月數(shù)量接近腰斬，而ETH的價格則從3000元一路下跌到790元，價格大幅縮水了74%。

到2019年1月，周一龍手中的一臺礦機每天只能挖到0.005個ETH。100臺礦機加起來，一個月也只能挖到10個ETH，相當于人民幣7900元。這點收入甚至還不夠支付電費的一個零頭——每個月的電費就要花費8萬元。

“你現(xiàn)在讓我拿10萬塊錢，我都得讓朋友往我銀行卡里轉點。”周一龍痛苦地說，“我挖了一年幾乎沒有掙錢，還賠了些，挖了一年就落了100臺礦機?！?/p>

他本以為出清礦機可多少回些本錢，但如今只是雪上加霜。礦機形同廢鐵，過去上萬元購入的礦機現(xiàn)在幾百元也沒人肯買。

人們懷著改變命運和改變世界的夢想前來區(qū)塊鏈世界，卻發(fā)現(xiàn)這一切只是幻象。有人從泡沫中脫身，有人仍沉湎于噩夢之中。

周一龍河南老家的100臺礦機早已停機。如今，他又回到了一個太原綠化工人的身份。回想起過去一年的礦工生涯，他感嘆：“這東西算利潤根本沒用，說白了就是拿錢去賭的?！?/p>

郭勇和王誠仍然在繼續(xù)他們的維權行動。即使他們以性命相搏，但面對著徐明星的避而不見和其卸任交易所CEO的聲明，他們始終沒有得到想要的賠償。

林正真也徹底離開了區(qū)塊鏈的世界。最終，她選擇回到心心念念的影視行業(yè)——盡管薪水比她在D公鏈時減少了一半之多。

過去一年，對林正真來說就像做了一個荒誕的夢。這個夢留下的最重要痕跡，是她的人生信條因此改變。

“千萬不要相信什么價值投資?！绷终嬲f，一口氣喝光了杯里的所有咖啡。

（為了保護受訪者，應受訪者要求，林正真、車朗、Joey、D公鏈、劉揚、郭勇、王誠、周一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