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鹿

1

山城的秋天，寒意漸盛，空氣中夾雜著絲絲的涼意，我拉上外套拉鏈，沒入行走匆忙的人群。奮力擠上沙丁魚罐頭般的地鐵時，我習(xí)慣性地成為其中一條“沙丁魚”。在喘口氣都困難的逼仄空間里，我盯著斜上方的地鐵行進圖，那些站名早在日復(fù)一日的搭乘中爛熟于心。看著周圍的人面上疲憊、沮喪的神情，我自嘲地笑了笑，這大概也是此刻我臉上的神色。

忽然，身后傳來一陣驚呼聲：“天啊，金庸去世了！”另一個聲音跟上：“真的嗎？不會吧？”我的心頭一震，掙扎著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點開微博，果然熱搜都是金庸先生離世的消息。看著無數(shù)條悼念的消息，我內(nèi)心涌出巨大的失落與難以言喻的悲傷。在一聲長長的嘆息中，時光如逆流的河水，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張青蔥的臉。

我在微信列表快速翻閱，點開那個很久沒聯(lián)系的頭像，發(fā)送信息：“金庸先生去世了，你的江湖夢還在嗎？”

2

10年前，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績升入初中，擺脫了小學(xué)生的身份，似乎一瞬間長成一個“大人”，心中時刻激蕩著熱血和豪氣，連緊張的學(xué)習(xí)生活都無法耗盡我的精力。年少莫名的自信，加上成績優(yōu)秀收獲了不少夸贊，我對“未來自己會成為偉大無比的人”這件事無比堅信。

那時候，我的眼睛都快長到腦門上了，但還有一個人比我更“飄”，那就是睡在我下鋪的舍友——宋亦安。名字聽起來挺溫柔安靜的，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武俠迷，最大的夢想是“仗劍走天涯”。我認為宋亦安很膨脹，是因為他總是一副大俠模樣，凡事不喜爭論，動不動還教育別人。都是剛從小學(xué)畢業(yè)的，裝什么大佬！

那個年代，對初中生而言，百元絕對算是大鈔，而他的床底下收藏了整整一套精裝版金庸全集，據(jù)說價值500元。宋亦安視若珍寶，從不輕易示人。每晚，當我們在宿舍里插科打諢、評選班花時，宋亦安就抱著武俠小說看得如癡如醉，時不時一拍大腿：“妙啊，原來還有這層深意！”我和旁人一樣，只覺得他魔怔了，無法理解他的狂熱。

之前，因為我成績好，班主任對我有些偏愛，我偶爾有些散漫和出格，老師只當是少年個性。初二時，我們換了個班主任，她看不慣我的桀驁，排名第一都不能成為我偶爾出格的“免死金牌”，經(jīng)常當著眾人的面批評我、體罰我。向來清高傲氣的我，忽然像被勒緊了韁繩的野馬，心里的憋屈和不爽漲到了極點。

某天半夜，我因意氣難平而失眠，索性爬起來去樓頂吹吹風(fēng)。沒過多久，一條黑影出現(xiàn)在我身邊，嚇我一跳。等看清那個黑影是宋亦安時，我皺眉不爽道：“你大半夜不睡覺，裝鬼嚇唬人??？”宋亦安不以為意，開玩笑說：“見你大半夜推門而出，哥們兒還以為你要干點啥，想和你一起混點好處?！?/p>

“好處？我現(xiàn)在能有什么好處？”我自嘲地笑了笑，以前得意時不夠低調(diào)，得罪了好些人，現(xiàn)在隔三岔五被老師拎出來教訓(xùn)，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背地里幸災(zāi)樂禍。

宋亦安拍拍我的肩膀，仰頭看向天空，緩緩?fù)鲁觯骸八麖娪伤麖?，清風(fēng)拂山岡;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甭牭剿脑挘沂终痼@，這短短20個字未免太有水平和內(nèi)涵了吧。我頭一回認真打量宋亦安：月色朦朧，他蹲在地上的剪影被拖得很長，臉龐瘦削，看向遠方的眉眼間卻自有一股灑脫之氣。

我將那兩句話在心里反復(fù)品味，居然漸漸釋然，半晌后站起身，拍了拍宋亦安的肩膀：“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哲學(xué)家，那句話說得有水平。你這個朋友，我交了！”宋亦安摸了一下后腦勺，有些不好意思：“那都是金庸先生說的。”

我有些愕然，不過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我捶了一下他胸口：“行，不管話是不是你說的，朋友還是要交的?！?/p>

因著這樣的機緣，我和宋亦安成了好朋友。我聽他談?wù)摻鹩构P下的武俠世界，慢慢理解了他的“江湖夢”。我永遠記得他說想要行俠仗義、堅守仁義時的眼神，炙熱紅火，似乎有一簇火把燃燒著。

3

初三時，武俠小說忽然火起來，各種武俠讀本在男生間流行開來，幾乎所有男生都會躲在被窩里挑燈夜讀，談?wù)摰脑掝}也從“班級四大美人”變成了“誰是江湖武功第一”。與所有會耽誤學(xué)習(xí)的東西一樣，武俠小說被視為粗俗的禁書，金庸的小說首當其沖，大人們認為那些都是用來忽悠我們這些沒有分辨力又叛逆的孩子的。在最嚴重的時候，學(xué)校甚至組織了大規(guī)模的“清掃活動”，將大家私藏的小說徹底收走。

那天晚自習(xí)，宋亦安一直心神不定，鈴聲剛響起，他就沖回宿舍?？墒且磺卸纪砹?，他藏在床底下的金庸全集不見了蹤影。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作為朋友的我最理解他那時的悲傷無奈，我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要不晚上我們?nèi)グ褧祷貋恚俊?/p>

“別。”宋亦安擺擺手，一臉堅毅，“要么就光明正大地向老師要，要么就不要糾結(jié)這件事。偷，是決不可以的?！?/p>

我當下心生佩服，金庸的武俠豈會是粗俗的唬人小說？宋亦安的言行就是最好的反駁。雖然我并不喜歡讀武俠小說，但我隱隱覺得，既然那份俠義有影響人的力量，那么這份價值遲早會被證明。

我摟住宋亦安的肩膀，安慰他：“沒事，有些東西要靠時間來證明，有意義的事物自會證明自己的價值。”

4

金庸先生逝世的悲哀消化在大家長長的嘆息中，地鐵的擁擠很快將我拉回現(xiàn)實的茍且之中。乘車的這半個小時，我時不時將手機拿出來，看看是否有宋亦安的回信。然而，那條信息似乎石沉大海，沒有激起半點漣漪。到站了，我將手機放回口袋，低頭一笑：“10年過去了，很多東西，也許早就不一樣了?！?/p>

三天后，IG電競俱樂部以3∶0完勝FNC俱樂部，獲得英雄聯(lián)盟S8全球總決賽冠軍。這是中國戰(zhàn)隊首次奪得《英雄聯(lián)盟》全球總決賽冠軍，IG戰(zhàn)隊也由此創(chuàng)造了中國電競的新歷史。當直播現(xiàn)場飄下盛大的金雨，鮮紅的五星紅旗出現(xiàn)在舞臺上時，我激動得憋不住眼淚，喃喃自語：“贏了，我們贏了！真的是我們拿下了總冠軍！”

手機“?！钡囊宦?，屏幕上彈出一條信息：“喂，IG贏了，你當年想的都實現(xiàn)了，是不是很爽？”發(fā)信人正是宋亦安。我看著信息，昂起頭讓眼淚沒那么輕易流下，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動情處！正如我記得他喜歡金庸的武俠一般，他沒忘記過我曾為電競癡狂。

5

我和宋亦安很有緣分，中考考上市重點中學(xué)還分到了同一個班級，繼續(xù)我們的兄弟情。高中時，我接觸到《英雄聯(lián)盟》這款游戲，激烈的線上對抗以及團隊合作、戰(zhàn)術(shù)應(yīng)用為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我為之深深沉迷。

放假空閑時，我和宋亦安在網(wǎng)吧一人一臺機器，他在論壇上以文會友，沉浸在武俠世界里，我則和朋友組隊玩幾局游戲或者看場比賽。我知道虛擬世界一切都是假的，但游戲里的智慧與力量，合作與單挑以更直觀的方式激起我的熱血。和所有的競技體育一樣，不到最后一分鐘，永遠都有機會逆風(fēng)翻盤！奇跡隨時會降臨在不輕易投降的人身上，而我享受著這種為團隊、為榮譽而戰(zhàn)的競技比賽。

只是，在那個時候，游戲是比武俠小說更可怕的洪水猛獸，我的愛好被家長和老師知道了，他們態(tài)度強硬，明令禁止我再接觸游戲，即使我再三對他們解釋“喜愛電競并不等同于沉淪游戲”，可他們絲毫不理會我的哀求。最終以我的妥協(xié)而告終，我承諾高中三年不再碰游戲。

記得那天剛下過雨，樹葉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空氣中有一股冷冽的清爽，我拉著宋亦安在馬路邊發(fā)呆，絮絮叨叨：“什么時候國內(nèi)能正視電子競技呢？就像國外那樣，不僅有專業(yè)俱樂部和職業(yè)選手，還能打進全球決賽，甚至拿到冠軍！等到中國電競真的發(fā)展起來，他們也許會有一點明白現(xiàn)在的我吧?！?/p>

宋亦安拉起沮喪的我：“你曾經(jīng)安慰我的一句話，我今天還給你：有些東西要靠時間來證明，有意義的事物自會證明自己的價值?！蔽倚α诵?，一掌拍在他背上：“倒是挺會借花獻佛的，那我就接著了。”

在我17歲的天空，停留了一朵名為遺憾的云彩，我暫時放棄了游戲，并暗自發(fā)誓高考完后一定要回歸那個世界。只是，后來我不再有如此大的學(xué)習(xí)壓力時，又被其他凡塵俗事裹挾前進，歸來時我已不再是那個熱血少年。

6

高中畢業(yè)后，我和宋亦安各奔東西，聯(lián)系也日益減少。如今，金庸先生的離世，IG俱樂部的奪冠，喚起了我和宋亦安對熱血青春的記憶，我們情不自禁聊起往昔的執(zhí)拗，以及如今初入社會的茍且……談到未來時，他說：“你是對的，我們曾喜歡的，都被現(xiàn)在的時代證明是有意義的?！?/p>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曾被質(zhì)疑為難登大雅之堂的金庸小說，如今不僅入選了高中課本，甚至還蜚聲國外，被編進了新加坡的中學(xué)教材。金庸的去世，引發(fā)了各界人士的深切哀悼，文學(xué)家、評論家都為他發(fā)聲，認可其小說的文學(xué)價值。

IG奪冠后，權(quán)威主流媒體轉(zhuǎn)發(fā)祝賀，那些曾批判得最為激烈的媒體都在為中國電子競技的榮耀喝彩！這些年，我以看客的身份關(guān)注著電競游戲，看著一個又一個專業(yè)俱樂部誕生，有很多出色的職業(yè)選手帶給人驚喜，看著Royal差一點奪冠……看著看著，新的時代就來了。

電腦上還定格著IG奪冠時五人捧杯的場景，我重重地點頭：“是啊，我們都等到了！”

從誤解到接受，不僅是因為事物自身的可取性，還有社會的與時俱進，包容性越來越強，那些從前的“禁忌”自然會被正確評估。而這樣開放的態(tài)度，也佐證著我們生活在一個更為成熟、包容的時代。

7

末了，我問宋亦安：“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他說：“我要重新?lián)炱鸸P，去寫網(wǎng)文。我不敢說傳承金庸老先生的衣缽，我只想書寫一個屬于自己的武俠世界，安放當年的武俠夢。那么你呢？”

那么我呢？

我輕輕合上電腦，久久未言。我想起步入社會這段時間的迷茫與渾噩，以及那漸漸消失的炙熱。此時，我透過家里的那扇窗戶，望向天邊冷冽的秋月，語氣堅定：“我想去北京，趁著年輕去闖蕩，去奮力拼搏證明自己！”

如果把時代想象成一位有歷史、有故事的老人，他一直在不遺余力地前進，不斷接受新的東西、煥發(fā)新的活力，那我們就更應(yīng)該尋回被遺忘的熱血和夢想，繼續(xù)拼搏奮斗，真正有價值的東西都不會被辜負。

聽過很多“毒雞湯”，也領(lǐng)會過年輕人的沮喪，但事實證明，這仍然是一個有希望的、最好的時代！因為我相信，如果有一份榮光是屬于我的，那么不管現(xiàn)在還是未來，也許會遲到，但一定不會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