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子
在五姐妹中我排行為二,母親說,我出生三天后才睜開眼睛。在那幾天中,母親忐忑不安,害怕我是個瞎子。當我睜開眼哇哇大哭時,母親懸了幾天的心才落地。在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巷子里的流言蜚語是我婆和母親之間的導火索,四歲那年冬天,脾氣倔強的我成了她們婆媳戰(zhàn)爭的犧牲品。那晚,我撕心裂肺地哭了大半宿,第二天右眼就斜視了。
記憶中,第一次被人恥笑哭著跑回家,面對我的質(zhì)問,正在納鞋底的母親怔住了,扯了半截線繩子的手僵在了空中。我怯怯地喊了聲媽,母親才回過神來,不說話也不看我,只是緩緩地拽完那截線繩,纏在手背上用力抻緊,直到那線繩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勒痕才松手。母親放下針線,又拿起引錐,在頭發(fā)中摩挲了很久很久。看著憂心忡忡的母親,我磨磨蹭蹭地退到門口,又不死心地折轉(zhuǎn)回來,扒在門框邊上小心翼翼地問母親,啥時候帶我去看眼睛。母親沒抬頭,鼓足勁兒用引錐穿透鞋底,說等我長大就去。聽到這話,我歡呼著飛奔到后院,抱住墻角的椿樹,邊搖邊喊:“椿樹椿樹你甭長,我長三年你再長。”
因為眼疾,每天如驚弓之鳥一樣躲著那些以揭別人傷疤為樂的頑童,我怕一不留神闖進他們的視線,成為他們攻擊的對象,但事與愿違。面對無休止的羞辱與譏笑,忍無可忍的我能做到的唯有和他們拼命。每每看著那些被我打得落荒而逃的身影,我想大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也想給母親訴說,但怕想起那些刺耳的嘲笑聲。因為眼疾,我變得異常敏感,字典中的“斜”字被我用筆重重抹掉。每天避開人群選擇背街小巷,提心吊膽地上學回家,無時無刻不提防著沒來由的傷害。越是那樣,內(nèi)心就無比痛苦,無比壓抑。我想不通,又沒招惹那些人,為何他們總和我過意不去?!
痛在傷害中越來越痛。我把所有的委屈一點點積攢起來,將矛頭指向母親,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母親當年對我漠不關(guān)心造成的。我把憤恨凝聚成一座活火山,隨時隨地都會噴發(fā)。因為瑣事,我撕毀了唯一的全家福,把頂撞母親當成報復的武器,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姐妹爭吵打鬧,把家攪得雞犬不寧。母親常常被我氣得偷偷抹淚,也曾高舉著笤帚將我攆出家門,但每次總會讓大姐找我回家,鍋里總給我留著熱乎乎的飯菜。也曾懊悔過內(nèi)疚過,但只要想起在外所受的傷痛,就會身不由己,就會歇斯底里。
從懂事起,我用長長的劉海兒遮住右眼,即便這樣,也撕不掉粘在身上的標簽兒。后院的椿樹已長成大樹,我不知道自己長多大才算真正長大??嗤醋屛易兊寐槟?,每每面對譏笑,我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火冒三丈,去爭去拼,只是裝作若無其事,默默離開。直到初三那年寒假,我鄭重其事地對母親說,明年我就初中畢業(yè)了,不想這樣子去拍畢業(yè)照。說罷,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如決堤的洪水,我把十幾年的遭遇一股腦兒倒給母親。那天,母親拉著我的手哭得泣不成聲。第二天,在外打工的父親匆匆趕回家,在母親的叮囑下帶我去西安。路上,父親告訴我,前些年家里實在拿不出錢為你看病,這幾年你媽一直省吃儉用為你攢錢,幾月前就四處打聽,已經(jīng)托熟人找好了醫(yī)生。
在眼科,像我這樣的病例屬于小手術(shù)。晚上,我興奮得一夜難眠。第二天,手術(shù)很順利,做完即可返家。那天,適逢年集,父親依著我從正街回家。第一次昂頭挺胸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路上面對各種目光,各種問候,我忘了疼痛。沒進家門,濃濃的肉香味已飄進鼻孔。進屋,脫鞋,上炕,母親噓寒問暖。當?shù)弥易罴训氖中g(shù)時期被耽誤,不能恢復視力時,母親呆呆地坐在炕沿上責怪自己:“都是媽不好,都是媽不好……”
那年臘月,母親再忙也會每頓變著花樣,早上雞蛋羹,中午臊子面……
因為年少的經(jīng)歷,一直以為我屬于爹不疼娘不愛的角色。直到那年那個冬天,我才明白,每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那晚,電熱毯到后半夜溫度急劇上升,又熱又困的我睡得迷迷糊糊,忘了關(guān)掉電熱毯,摸索著去了妹妹的房間,倒頭大睡。黎明,被一陣驚呼聲驚醒,我急忙沖出去,發(fā)現(xiàn)整個屋子濃煙滾滾。濃煙中,母親撕心裂肺地喊著我的名字。我趕緊大聲應著,母親從濃煙中跑出來,一把抱住我哭得像個孩子,嘴里不斷地說著,你嚇死媽了,只要我娃沒事就好,只要我娃沒事就好……
那時,父親上班,大姐已出嫁,時值三九,水龍頭被凍住,母親叮囑我和妹妹不要靠近,而她一次又一次沖進煙霧中,用泔水去滅火。那天,看著忙碌的母親,看著被燒毀的被褥,我難過,內(nèi)疚,自責。
婚后第二年小產(chǎn)大出血,那天半夜,奄奄一息的我被抬出家門,從昏迷中醒來,冥冥之中感到自己難逃此劫,看著聞訊趕來悲痛欲絕的母親,我用盡力氣握住母親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媽,你女兒不能盡孝了……”那晚,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母親攥著我冰涼的手一邊抹淚一邊喚著我的名字,唯恐我睡過去。
母親說,每個人的一生所帶的苦難和福氣是相同的,只是經(jīng)歷的時間不同而已。面對我?guī)状闻c死神擦肩而過的經(jīng)歷,母親寬慰:有驚無險就是福氣。
常言說得好:“要想報娘恩,懷中抱兒孫。”有了孩子,才知母親的不易。在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母親生養(yǎng)我們姐妹五人,面對不屑和流言,需要很大的勇氣。母親說,要不是舍不得我們,也許,她早就“走”了。
不知何時,我和母親變成無話不談的母女,一天不見心里都會空落落的。幸好,娘家同在一個小鎮(zhèn),又在菜市口,每天買菜就會回趟娘家。而母親,只要做好吃的,總忘不了我們姐妹。那天,剛進家門,母親便從冰箱中取出一塊牛肉遞給我:“昨天煮饃,給你打電話了,咋沒過來?”看著母親不再明亮的眼睛,有流淚的沖動。每次回家,母親總會送我出門,每次我叮嚀快快回去,她總是連聲應著,待我走出老遠,一回頭,母親還站在門前的櫻桃樹下。
去年秋天,母親因淋巴結(jié)腫大住院。那天早上,挽著母親的胳膊上了電梯,從一樓到四樓,好像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看著母親穿著病號服,佝僂著身子走進手術(shù)室的背影,那一刻,禁不住潸然淚下。那天中午,徘徊在手術(shù)室外滾動的顯示屏前,一遍又一遍祈禱,找尋著母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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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圖:劉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