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而知天命”,剛過50周歲,我突然想到:其實一個人的天命,就是一個人的修煉;而一個人的修煉,是在每一段經(jīng)歷中進行的。也許,當我們在經(jīng)歷的時候,并沒有覺得,但驀然回首,你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段經(jīng)歷都是財富。
我是中師畢業(yè)的。有一陣子朋友圈內(nèi)傳著這樣一種說法,說我們那個時代的中師生,是“個人之不幸,時代之大幸”。是不是“時代之大幸”,我不敢下結論;但就我個人而言,我是絕對不同意“個人之不幸”之說的。我們在當時的中師校園里,享受了至今仍被認為可能是最好的教育。這個園子里的老師,在我們這些來自鄉(xiāng)村的初中畢業(yè)生看來,一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世外高人。我那時候?qū)W習寫格律詩,師一的暑假過后,在教室的黑板上寫了一首《卜算子·賀中國女排五連冠》。新來的“語基”老師張家茂來上課,下課了,走到我的邊上,說:你還寫了哪些詩詞?你寫了,拿來給我看。過了一些日子,在校門口兩塊大大的黑板上,滿滿地出了一期“張菊榮詩選”,我一下子成了“詩人”。那時候沒有評校園年度人物之類的活動,但我的自豪與興奮一定不亞于此。這件事,應該是我懂事之后極重要的關鍵事件,張家茂老師也是在我踏上講臺前的一個重要他人。
1986年,工作的第一站,是正宗的農(nóng)村,農(nóng)村中的農(nóng)村。學校在田野里,在美麗的湖畔,沒有圍墻。春天,薔薇花在湖邊開滿,每天下午帶著孩子們漫步在這片芬芳之中。這種情境,回憶起來,是那樣的美好。這或許孕育了我生命中的教育浪漫主義情懷,我的教育生涯的童年期,真是一種詩意的棲居。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其實還是有著很多艱辛的:教室地面是泥的,下雨天屋頂是會漏的,離家是遠的,上班是要騎很長時間自行車的。我教二、四年級復式班。到現(xiàn)在我也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一個教室里有兩個年級的孩子,四年級在直接教學的時候,二年級一定是在自動作業(yè)的。每節(jié)課上,每個孩子,一定都有“大段時間”進行學習的,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的課堂上,就完完全全地被無數(shù)個“點式問題”占領了呢?我主張課堂上學生必須用整塊學習時間去完成大任務,一定與其時的經(jīng)驗有關。感謝這段雖然艱辛但富有詩意的生活。
兩年之后,我來到了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慢慢成長為骨干教師、副校長。如果沒有2002年暑假的變化,我也許會一直在那個小鎮(zhèn)上慢慢老去,會一直很快樂地守著自己的那方井底,因此我可能就永遠不知道天有多大。我不想出去,我覺得這里很好,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舒適地帶”吧。雖然說,生命中的每一個日子都是重要的,但的確還是會有一些特殊的年份與日子,在生命中有特殊的意義,比如說我的2002。那一年暑假,發(fā)生了兩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第一件事,我的生命中闖進了一個人物——朱永新老師。朱老師時任蘇州市副市長,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與這樣的“高官”有如此親密的接觸。那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日子,他讓我看到了一個博大的教育世界,他讓我深刻地感受到教育原來可以如此美好。我成了“新教育實驗”最早的核心人物,“新教育人”的氣質(zhì)溶入了我的血液。我為什么至今對教育充滿情懷?我為什么能夠“不輕易開啟,不輕言放棄”?我相信都是因為我生命中的“新教育情結”。第二件事,是我的工作變動,我調(diào)到了吳江市教育局教科室。我后來在這里工作了6年,從一個“文學青年”逐步成為一個“教育研究者”。在這里,在吳江教育科研的沃土上,我受到了太多的滋養(yǎng),我也有機會經(jīng)常領略省內(nèi)外教育科研大咖們的風采,當然也形成了我的研究素養(yǎng)與思維方式。
2008年,我離開教科室,來到城區(qū)的一所小學擔任黨支部書記。又一次走出“舒適地帶”,我是不情愿的。我清楚地記得有一位長者看到我精神不振的樣子,實在忍不住了,對我說:你這個樣子怎么行?等到有大用場要派你的時候,你有什么本事?雖然在這所學校工作不滿一整年,但這里也是我生命的重要驛站。在這里,我們做了非常有益的探索,在探索性實踐中,我建立了教育信仰,那就是我堅信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有成長的欲望。
2009年6月,我重返鄉(xiāng)村,成了汾湖實驗小學的首任校長,一直工作到2017年暑假,8個學年。其實我當初并不想去的,因為上下班路途太遠——人啊,真會不斷地慵懶于某個舒適地帶。這時,有一位我極敬重的領導跟我說:“去吧,你怎么知道自己的人生極致在哪里呢?”這句話我永遠都不會忘記。8年的辛苦自不必說,但更多的是滿滿的收獲,這是我不去汾湖永遠無法想象的。我特別沒有想到的是,在那里,我有幸與崔允漷老師有了極為親密的合作,在崔老師的指導下,我與一幫年輕的老師一起,創(chuàng)造課程改革的汾湖經(jīng)驗——我當時甚至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價值。我也真實地看到,作為我國課程改革的領軍性人物,崔允漷是怎樣在一所最普通最普通的小學里與老師們一起做研究的。8年間,我居然發(fā)表了30多萬文字,老師們則積累了我們稱之為“土書”的作品444本,發(fā)表了研究專題近10個。而我一直在聲明:不做,我們一行字也寫不出來?!獨q月總會忘記曾經(jīng)有過的艱辛,這期間經(jīng)過了多少困難難以一一名狀,但我相信若給我時間,我能連續(xù)不斷、幾天幾夜地講述發(fā)生在這里的故事。我們催生了太多太多的文化現(xiàn)象,“讓生活在其中的人深深地熱愛她,讓離開了學校的人美美地回憶她,讓關心學校的人遠遠地欣賞她”——當初我曾經(jīng)這樣詩意地描述學校愿景,今天,我就是在美美地回憶她。
2017年6月12日,來到吳江實驗小學的時候,我也是很不愿意的,我又一次向往舒適地帶。我沒有想到,職場生涯的最后時光會在這里度過。我所遇到的挑戰(zhàn),讓我身心疲憊,我甚至經(jīng)常懷疑我能不能從中走出來。在教師面前,我勉強地打起精神;但在我熟悉的長者面前,在朋友面前,我像祥林嫂一樣地嘮叨我的苦。我與團隊的同仁們一起苦苦思索,我不斷地與老師們進行深度對話,我不斷地到經(jīng)典的思想中尋找啟迪,我也不斷地向?qū)<摇⑾蝾I導請教。終于,慢慢地,我們形成了“把實小集團建設成為智力生活和精神世界不斷豐富之地”的新時代新愿景;慢慢地,集團化辦學體制機制變革有所突破;慢慢地,專業(yè)化團隊建起來了;慢慢地,文化脈絡日益清晰起來……我真想不到,一年半之后,我終于能夠非常坦然而自信地言說“實小經(jīng)驗”。在我用了兩天時間為一家報社寫了1萬字關于集團化辦學的5篇系列思考之后,我感覺,也許,我正在實現(xiàn)一次自我超越。這讓我又一次相信,人生的每一段經(jīng)歷都是財富,都是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