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楊
一
那天中午孟斯久喝了一大壺滾燙的女兒紅,回到辦公室就跟女兒孟冰冰大吵了一架。
啪!嘩!茶色玻璃杯摔得粉碎,大大小小的碎玻璃縱情歡躍,在橘黃色吊燈燈光的映照下,奶白色大理石地面仿佛瞬間綻放出萬朵桃花。
借著酒勁,孟斯久將這一年多來憋在心里的怒火幾乎傾瀉而出。吳儂軟語也仿佛綁上了一顆顆鐵釘子,向著孟冰冰劈頭蓋臉扎了過去。
孟冰冰嘴角掛著冷笑,立在那只碩大的玻璃魚缸跟前,像棵渾身長滿刺的仙人掌。眼睛基本都在瞅著那兩條優(yōu)哉游哉的金龍魚,只是當孟斯久吼聲因過于憤怒或傷心而變調的時候,才稍稍扭頭朝吼聲源頭乜斜一眼。
計算下來,差不多孟斯久每噴射過來二十句暴風驟語般的怒罵,孟冰冰僅只回敬一句,語氣還軟綿綿的像棉花套,而就這一句,仿佛內里暗藏著無數(shù)鋼針,其巨大威力卻遠勝那全部的二十句。每每都能激得孟斯久更加怒不可遏,爆發(fā)就更加激烈,吼聲就越來越大,越來越久,直至喉嚨嘶啞,雙手亂顫,氣力耗盡,最終咕嗵一聲一屁股癱倒在沙發(fā)上,只能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再也發(fā)作不動。
“滾!滾!給我滾出去!”孟斯久頭枕著沙發(fā)扶手,有氣無力地哼哼道,尾音咝咝的,像是快要斷氣前的掙扎。
孟冰冰薄薄的嘴唇一抿,長長的眉毛向上一揚,將手中捏著的一小撮魚食扔進魚缸,再次斜睨了一眼癱在沙發(fā)上的孟斯久,這才扭著腰,轉身離去。
“不是親爹,啥都白搭!白搭……”孟斯久閉上眼睛,口中喃喃著,腦子里一片空白。感覺喉嚨像在冒火,軟軟地伸出手,摸過茶幾上的紫砂壺,里面像是還剩了點水,湊到嘴邊,咕咕灌了個底朝天。
女兒紅的后勁開始從腳底板升起,緩緩涌上腦門。迷迷瞪瞪中,上眼皮越來越重,嘴巴里斷斷續(xù)續(xù)的哼唧,漸漸變成了忽高忽低的呼嚕。
有人敲門。篤篤,一開始是輕輕的,用手指;三十秒后,變成了砰砰砰,像是改用了拳頭。其實門沒鎖,一擰把手就能推開,但敲門的人仍在等待。接著,孟斯久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起來,鈴聲是下載的,一位很嗲的女聲,唱的是《瀏陽河》,手機音量被設置成了最大。大概連響三次過后,孟斯久被吵醒了?!班牛俊彼犻_眼睛,有些迷瞪,剛支棱起耳朵,手機再次響起,這回是完全醒了。一翻身,坐了起來,伸手拿過手機,剛“喂”了一聲,辦公室門就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公司總經理賀希尼。孟斯久將手機又丟回了茶幾上,抬起頭,斜睨了賀一眼:“進來就是了,打什么電話?”
賀有點不好意思:“呵,怕您這里有人,不方便?!闭f著走到了孟的沙發(fā)旁邊。
賀希尼瘦高個子,背不駝,但總喜歡習慣性地弓著背,看人時是臉朝向被看者的腳面,然后一雙小眼睛透過厚厚的眼鏡片向上翻著,給人的感覺是這人總像是在琢磨著什么。
“來來給我倒杯水,飲水機那邊,要涼的。氣都氣死了,還哪來的什么人!”孟斯久指了指門邊的飲水機。其實他平時在辦公室泡茶,用的是大茶幾上的電水壺,飲水機一般都是給客人用的。
“吵架了?看您臉還是通紅的。氣大傷身啊!”賀希尼將涼開水遞給孟斯久,一邊笑瞇瞇地問道。
“唉!”孟斯久長嘆了一口氣,然后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將一大杯涼開水灌進了肚子。
“我們兩個,一個董事長,一個總經理,公司真正的創(chuàng)辦人,卻被這么個黃毛丫頭作弄得團團轉,現(xiàn)在竟然敢把我的業(yè)務招待費用也控制起來,這他媽的什么事?!”孟斯久邊說邊抽出兩支香煙,丟給賀一支,自己含一支,剛要取打火機,賀的打火機已伸到了嘴邊上,啪地點著,倆人都深吸了一口,再長長地吁出,頓時眼前就煙霧彌漫了。
“唉!其實說后悔話也沒用了,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把公司法人代表變更成她孟冰冰!她原來就已經是財務經理兼人事經理,這一變更,三權在握了!但誰能知道,她說翻臉就翻臉呢?她這是完全不計后果的了?!”孟斯久一臉的懊喪。他本來就稍有點啤酒肚,剛才說話一激動,屁股前移,只抵在沙發(fā)外沿邊上,上身向下一擠,裹著緊身羊絨衫的肚皮就顯得更大了。
“其實當時您也是沒有辦法,嫂夫人以死相威脅,更何況嫂夫人生那個病,也的確已經是進入了危險期,您不答應嫂夫人將法人讓給冰冰,恐怕真的過不了那個坎?!辟R希尼也長吁了一口氣,嘴角向下撇著,滿臉的無奈。
“如果公司還像前幾年那樣,撐不死餓不著,整天做的都是些雞零狗碎的小裝修工程,她會跟我翻臉嗎?如果不是看出來我極有可能會承接到僑啟大廈的整體裝修,我猜想她恐怕連這個法人代表都不愿意接。這個詭詐詭詐的小白眼狼!”說著說著,孟斯久又像要發(fā)火。
“從一年總共才做到五百萬,到陡然承接到一個多億的裝修工程,這個誘惑力也確實太大。按百分之三十毛利率計算,這個工程做完,工程款又能順利按時收回,公司就能有三千多萬的效益。這三千多萬怎么辦?恐怕不能不提前做些謀劃。對孟冰冰,來硬的肯定不行,嫂夫人還在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住著呢!怎么解決這么一大筆工程款的問題?看來是要盡快拿出個穩(wěn)妥的辦法。不能再拖了!”賀希尼低著頭,中指和大拇指倒捏著香煙的過濾嘴,盯著自己的鞋尖,像是在自言自語??|縷青煙向上鉆入他濃密的頭發(fā)里,遠看他腦袋像倒扣了個小蒸籠。
孟斯久向沙發(fā)背上一仰,眼睛盯著天花板,又是長嘆了口氣,右手抬起撫著自己前額,喃喃道:“想想……想想,是該好好想想了!”
倆人都沒再吭聲。午休時間,公司聽不到人聲??諝怙@得挺沉悶。辦公室里充滿了高焦油量萬寶路香煙嗆人的煙味。嗲嗲的《瀏陽河》歌聲再次響起,孟欠身拿起手機,先瞅了眼屏幕,然后迅速點了下接聽鍵:“啊,說,在辦公室呢。嗯,好,晚上我自己安排。嗯?怎么會?放心,跟希尼在一起呢!”
側過臉,望了望賀希尼:“你妹妹,賀麗華。問我晚上住哪邊?!?/p>
賀希尼嘴角微微上翹,狎昵地一笑:“那你就去唄!”
“心里頭太煩!免得她受我壞情緒的影響,也搞得不愉快?!泵项D了頓,猛地站起身,拿起茶幾上的手機,朝著賀希尼一揮手,“別在這悶著了,走,你開車,去太湖邊轉轉?!?/p>
“啊?這大冬天,湖邊風可不小,是不是再多穿點?”賀也站了起來,有些猶豫。
“不用。還是去老地方,捋一捋腦子!或許能捋出什么好辦法!”說著拍了拍賀的肩膀,徑直朝門外走去。
二
從無錫市內到孟斯久的鄉(xiāng)下老宅浮沙頭有快速路。賀希尼嚴格按限速要求,穩(wěn)穩(wěn)地將車速控制在六十邁。沃爾沃越野車減震很軟,加上車內又開著熱風,溫暖舒適的小環(huán)境中,后排座位上又響起了孟斯久的鼾聲。聲不大,有哨音。
賀希尼倒是搞不懂,商量應對方案為何一定要去太湖邊。賀是上海人,原來是一家街道小電器廠的廠長,心靈手巧,平生最愛的是琢磨點技術方面的竅門,也算是漕寶路一帶街道上有點名氣的能人。九十年代中后期,受大環(huán)境影響,廠子破產倒閉后,賀一度賦閑在家,整天在樓下背著手看人下棋打發(fā)辰光,是被孟斯久幾次三番上門硬挖到無錫的。其實賀心里也很清楚,孟斯久人是個厚道人,盡管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有江浙地區(qū)鄉(xiāng)下農民的一些摳摳搜搜、小精小怪習氣,但為人絕對是沒話說的。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好色,但也絕對不是亂色,他是屬于“好色而不淫”那種。另外也可能是年輕,身體底子好,某些方面的功能自然就比較強。說起來,這跟孟的媳婦侯燕子也有很大關系。侯跟孟是中學同學,倆人在學校的時候就已經眉來眼去,早早地對上了眼。然而侯的命弱,結婚之后,三年過去了,肚皮仍然沒有動靜。沒動靜倒也罷了,到了第四年,又被查出患上了盆腔系統(tǒng)的什么毛病,不僅不能生育,而且也不能再過夫妻生活。這下可把孟斯久憋苦了。當時孟剛在無錫注冊了這家裝潢公司,不知道是業(yè)務開展方法有問題,還是個人運氣不佳,公司業(yè)務一直沒有大的起色,僅僅只能依靠一些當?shù)氐挠H戚、同學關系,承接一些幾十萬,甚至只有幾萬的小裝修工程做做。好在公司人也不多,每年靠這點小工程也能維持。侯燕子生病之后,情況就不同了,陪著媳婦跑東跑西,北京上海四川山東,找所謂各路專家大神看病,花費大增不說,公司也沒人管了。有差不多半年時間,公司處于半關門狀態(tài)??纯催@樣下去不是個事,孟經人介紹,去上海找到了賀。打算著將賀這么個能人請到身邊,一是管管公司日常,再者也企盼著能給公司帶來些好運。
也就在這當兒,兩位不同年紀的女性幾乎在同時,被上天安排到了孟斯久的身邊。一位是孟冰冰。當侯燕子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心中明白此生再無生孩子的可能,并且聽在醫(yī)院工作的親戚說,她這種毛病,極有可能會轉化成子宮惡性腫瘤,從而陷于不治。剎那間她內心出現(xiàn)的翻江倒海浮想聯(lián)翩,大家也都是可以想象的。于是人們發(fā)現(xiàn),她似乎在抓緊安排后事了。
不過出乎人們預料,她第一件做的事,卻是將她姐姐的二女兒冰冰過繼了過來,由熊冰冰改成了孟冰冰。其實當時冰冰已經二十二歲,參加工作已有兩年了。好在熊孟兩家住得不遠,正常步行也就十來分鐘的路程。
按照當?shù)貍鹘y(tǒng),即便過繼也首先應該從男方宗親中過繼,而且一般都過繼個男孩,為的是維持祭祀香火或男性繼承人。而侯燕子的所謂“過繼”,不僅是從自己親姐姐家過繼,而且過繼的還是個女孩。好在孟斯久想得也挺開,看看媳婦恐怕不久于人世,跟個將亡未亡之人計較也沒意思,于是就同意了。不承想侯燕子并不就此作罷,辦完過繼的法律手續(xù)后,立馬又提出要孟斯久將公司法人也變更成孟冰冰,這就蠻有意思了。也不知道侯打的什么算盤。其實孟斯久的裝潢公司當時并不景氣,甚至可以說是半死不活,有一日沒一日。雖然那時候已經將能人賀希尼從上海挖了過來,但到底能起多大作用也很難說。
說到底,其實當時孟斯久對公司的未來同對侯燕子的病情一樣,已不抱什么希望。內心深處已經是得過且過,混一天算一天的狀態(tài)。這樣的公司法人不當也罷。于是,也沒多想,就將法定代表人變更成了孟冰冰。當時在工商局注冊大廳,孟冰冰還一臉的委屈,滿心的不愿意。
不過事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重病在身滿腦子悲催的侯燕子其實眼光獨到,遠非正常人可比。
就在賀希尼來到無錫開始上班的當日,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甚至還登上了當?shù)赝韴箢^版。
賀希尼記得,那是個淫雨霏霏的晚上。入冬后的首次強冷空氣,沿著京杭大運河,自北向南橫掃無錫城的大街小巷。街邊的法梧早早地就將一片片黃葉拋向半空,再被冷風托著,晃晃悠悠,有氣無力地飄向屋頂和街面。放眼望去,昏黃路燈映照下的無錫街頭一派蕭索。
那天晚上可能是孟斯久心情不佳,在跟賀對飲時不僅牢騷滿腹,而且借酒澆愁,大飲特飲。倆人左碰一杯,右碰一杯,不知不覺,兩瓶52度小糊涂仙酒就見了底。算下來,基本上是一人一瓶,孟斯久還略多些。出酒店門時,倆人的腳步就已經有點發(fā)飄,勾肩搭背,走起了八字。站在馬路邊等出租,孟還在對人生大發(fā)感慨,賀一個勁地附和著。嘆著嘆著,突然就瞧見,從馬路斜對面停著的一輛黑色奔馳車旁竄過來一條人影,又是一條。后面的一條邊跑邊大聲喊叫:“搶劫了!搶包了!快,快抓住他!”慘淡的路燈下可以看出,前面的那個精瘦,后面追著的那個傻胖,沒跑幾步倆人之間就拉開了距離。這邊是開發(fā)區(qū),遠沒有老城區(qū)那邊熱鬧,而且路邊的綠化已經做好,法梧外側就是新種好的灌木,差不多有一米多高,密密麻麻,隨道路一直向前延伸,望不到邊。一旦前面的那個瘦子鉆入或翻越過灌木帶,后面的那個胖子再想追上,怕就難了。也不知道一斤白酒下肚的孟斯久瞬間哪來的勇氣和膽量,剛才走路還腳底打晃,這會兒卻一剎那變成了頭獵豹。賀希尼還沒反應過來,孟就一貓身竄了出去。
一個小時前在酒店對飲時,賀希尼剛剛聽孟自我介紹過,他初中畢業(yè)后如何如何在黑龍江當兵,冰天雪地中曾如何錘煉過體能和意志,怎樣在不斷經受委屈中成長和成熟,退伍后又如何如何回鄉(xiāng)娶媳婦、創(chuàng)業(yè),當時聽得賀心中生發(fā)出無限遐想,為此生未曾有過當兵的經歷而懊悔得直捶自己大腿。沒想到,一小時前的遐想中,那個高大威猛、正義凜然的軍人形象這會兒竟然會以這種方式展現(xiàn)在眼前。
狂奔過去差不多一百米,孟斯久就一個猛虎撲食,將那小子掀翻,然后死死地按倒在地。反應過來的賀希尼忙用手機先報了警,隨后也朝前追去,想助孟一臂之力。而被搶的那個胖子,跑著跑著,卻腳下一滑,先摔了個狗啃泥,很費力地再爬起來時,賀希尼就已經跑到孟的跟前?!翱?!把包接著!”騎在那瘦子身上的孟斯久騰出一只手,將奪過來的被搶手包先甩給賀希尼,再想回手去進一步控制住瘦子胳膊的時候,卻發(fā)出了一聲厲聲慘叫:“??!你他媽的還敢捅老子!”原來那瘦子手上有刀,剛才跟孟斯久糾纏在一起,又被壓在下面,拿刀的手無法亂動。孟甩包,瘦子得到了個空隙,這才一刀扎到了孟的屁股上。據(jù)后來醫(yī)院的醫(yī)生說,刀口距主動脈僅差一公分,再用一點點力,孟的小命就完了。
事后孟和賀才知道,被搶的那個胖子是無錫僑啟房地產公司的老總,所開發(fā)的僑啟大廈剛剛結構封頂,大廈內外正要全面裝修,裝修工程造價有一個多億。被搶的手包內,除身份證駕駛證等證件及銀行卡和幾千元現(xiàn)金外,還有一本銀行空白支票,已蓋好所有印鑒,屬于隨填隨支的那種。
當一切塵埃落定,孟斯久的裝潢公司順利中標,在僑啟大廈裝修工程開工典禮上,賀希尼一邊端著紅酒杯,四處向嘉賓碰杯敬酒,一邊還在為那天晚上的經歷后怕。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是自己,那天晚上敢不敢不顧一切地沖上去?顯然,答案是否定的,不敢,沒幾個人會像孟斯久一樣。也許,是孟那天晚上喝多了,酒壯慫人膽;也許,孟就是具備那種見義勇為的品質,那就是英雄。另一方面,他是在慶幸自己的選擇,當時在上海,閑著也是閑著,來無錫,孬好也有份工資好拿,能拿一個月算一個月,不拿白不拿。沒想到,自己還真賭對了。但他也跟孟斯久一樣,無論如何沒想到,當這個造價一億多(包含全部內部電梯等設備的采購安裝)裝修工程合同正式簽訂后,孟冰冰竟然會翻臉。
三
賀麗華,賀希尼的親妹妹。當時跟老公離婚不久,也是由于原單位效益不好,離崗在家。聽說哥哥供職的無錫的公司新接了個上億的大工程,出于好奇,便選了個周末,自己一個人跑到無錫,說是來38層的僑啟大廈工地長長見識。
那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但相當寒冷,大街上的人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走在路上,還都是聳頸縮肩,一副畏畏縮縮模樣。
中午時分,賀麗華出現(xiàn)在大廈一樓。雪白的羽絨大衣,黑色長筒皮靴,頸部搭著米黃色羊絨圍巾,燙著大波浪半披肩長發(fā),驀地從堆滿各類裝潢材料和設備的工地冒將出來,顯得相當扎眼。其實賀麗華長得并不算漂亮,圓臉,皮膚白皙,眼睛不大,但顧盼之間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有點類似香港歌星林憶蓮,卻更媚人。
正是工人吃飯時間,工地上冷冷清清的。賀麗華左看看右瞧瞧,正愣神,背后門衛(wèi)處傳過來一個女人的喝罵聲。是孟冰冰在罵工地保安。
“這是工地,不是商場!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你們都往里放,還有沒有規(guī)章制度了?連安全帽也不戴,砸破了腦袋你負責呀?”孟冰冰剛吃過飯,可能是中午菜里面放了不少辣椒,辣得她火氣不小。
“不……不是,她說她是賀總妹妹,找賀總有事的?!北0泊曛p手,一臉的驚惶。
“什么哥哥妹妹的!再說一遍,這里是工地,不是歌舞廳!快,去把那女人給我轟出去!”孟冰冰顯然有點過分。
恰好孟斯久和賀希尼也剛吃過飯從食堂走出來。
“什么不得了的事???大中午的發(fā)這么大的火!”孟斯久嘴里咬著根牙簽大聲問道。他對孟冰冰成為公司法人后的做派變化已經心有不快,此刻見她又在保安面前咋咋呼呼,便想借機敲打敲打她。
不過,還沒等他進一步發(fā)揮,背后就已經響起了賀麗華那甜得發(fā)膩的說話聲:“這位一定就是孟董事長了吧?一看這么挺拔的背影我就知道我肯定沒猜錯!”
話說得相當漂亮。
孟斯久和賀希尼幾乎同時轉過身來。賀希尼剛想責怨幾句,卻見身旁的孟斯久眼睛已經直了。
人和人之間,尤其是男女之間,有些事是講不清楚的,也可能是上輩子的緣分,也可能是倆人身上的電磁波瞬間產生了同頻諧振,總而言之,眼對眼注視的剎那,便像是粘住了似的,再也扯不開了。
足足有三分鐘,沒人說話,倆人就那樣對視著,一動不動。
還是孟冰冰,可能是眼前的一幕刺到了她的某根神經,也可能是她聯(lián)想到了什么,只見她又一次用食指指尖,指著那個保安的鼻子尖,厲聲吼道:“你,現(xiàn)在就去財務室結賬,結完賬立馬給我滾蛋!”說完竟一轉身,揚長而去。她穿著件黑色帶腰帶的皮衣,從背后看,像極了電視劇中常見的女土匪頭子。
保安臉漲得通紅,一臉的委屈,嘴角向下撇著,像是剛切開的葫蘆瓢。
孟斯久和賀希尼還傻立在那里愣著,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這邊賀麗華卻已經柔聲笑了起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女孩子生理期,脾氣都大!你們男同胞不好理解,我可是女人,大姨媽來了臭脾氣可都是一樣的哦!”說著又咯咯笑了。
這就是孟斯久那當口遇到的第二個女人。后來有一次孟斯久私下里對賀希尼說:“相書上說得很明白,虎和馬是事業(yè)上的最佳配對,看來此話不假。我屬虎,你妹妹屬馬,怎么那么巧,就在那當口遇在一起?!啥叫天意?這就是?。 ?/p>
不過有一點他沒提,跟賀麗華初次見面的那一天實在太冷,孟冰冰轉身離去的時候,其實他清水鼻涕掛了下來,恰好他又沒帶餐巾紙,習慣性地用手背一抹,他還以為是自己流下來的哈喇子。總之長到他這歲數(shù),還是第一次見女人感覺到緊張、局促。
“冰冰以前不是這樣的!估計跟她媽這病有關。”孟斯久自言自語道。
四
孟斯久這一覺睡得很香,車一直開到浮沙頭老宅跟前,他竟然還在呼呼大睡。賀希尼知道,這跟中午的女兒紅后勁有關,也跟孟斯久近些日子來心煩有關。大權在握的孟冰冰徹底封閉了孟斯久從公司賬上隨時支錢的一切通道,孟斯久現(xiàn)在的一切日常用度,只能從自己原先預存的銀行卡上支取,換句話說,他現(xiàn)在是真正地在吃老本,老本一旦吃完,他只有將自己的手當豬蹄啃了。
而最大的問題是,僑啟大廈這個裝修工程做完,全部工程款順利拿到,賬上將會留下三千多萬的毛利潤,這筆巨款怎么辦?是不是也將從此與孟斯久徹底無關?或者,干脆就成了孟冰冰的私產?而且照孟冰冰現(xiàn)在實際對孟斯久的態(tài)度和絕情做法,完全不難推想一年后工程竣工,孟冰冰所可能采取的行動。這不能不讓孟斯久倍感焦心和憤怒。
“無論如何要盡快拿出個辦法,將賬上的錢在不影響工程進度的前提下,一步步調取出來!”孟斯久反復跟賀希尼叨咕著這句話。其實這何嘗不是賀希尼自己內心的想法呢?!賀很清楚,再任由孟冰冰這么肆意妄為下去,肯定也不會有他賀希尼的好果子吃。當然也包括他的妹妹賀麗華。賀麗華眼下的一切開支,也是由孟斯久在支付的。換句話說,孟冰冰眼下如此決絕,也與孟斯久跟賀麗華之間的曖昧有關。孟冰冰屬于人小鬼大那種,手段比其同齡人要厲害得多。更何況,她跟孟斯久之間所謂的父女關系也只是名義上的,而侯燕子卻是她正兒八經的親姨媽。無論是站在自己還是姨媽的立場上,她都不可能對孟斯久跟賀麗華的曖昧不聞不問。畢竟,侯燕子還只是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躺著,誰也不知道接下去,是能被治愈出院,還是永別!
車停在小院門前,賀希尼沒熄火,原因是車上有暖風,可以讓孟斯久多睡一會兒。其實此刻車內空氣已相當污濁,充滿了一股酸臭酸臭的酒味兒。
車后座發(fā)出一陣哼哼聲,接著是一聲長嘆。
“醒了?”
“啊。唉!頭疼!”
賀希尼從扶手貯物箱內抽出一瓶礦泉水向后遞去,孟斯久接過擰開蓋,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不停氣地將一瓶水灌了下去。接著一陣咳嗽。怕是被嗆著了。
“下車透透氣,憋死我了!”孟斯久說著已經拉開了后車門。
但當兩個人都下了車,縮著脖子搓著雙手向湖邊走去時,卻又都有些后悔了。
不遠處就是冬天的太湖,陰慘慘的天空下,白茫茫一片,幾只寒鴉有氣無力地嘎哈嘎哈地叫著,從一片蘆葦叢中躍起,又向另一片蘆葦叢落下去。蘆花被迫在風中搖晃著,顯得屈辱而無奈。
走上幾步,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睫毛或胡須上沾上了一層淡霜,手一抹又變成了小水珠,其實是在落雨,是那種被當?shù)厝朔Q作鴨絨雨的極細小的雨。你若在這種小雨中一直走下去,不一會兒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棉衣已經濕透了。
“不逛了,這鴨絨雨更讓人煩!進屋子。”孟斯久悶悶地說道,緊走幾步,回到了老宅門口。
說是老宅,其實也就是一幢七十年代建的青磚小瓦兩層小樓,當?shù)貥O為普通的農民住房,經過多次修繕才保留至今。估計過不了多久,也要被拆掉。孟斯久的父母還住在這里,怎么樣都不愿搬到無錫城里去住。
孟斯久是在這老宅中長大的,所以也跟兩位老人一樣,對這青磚小瓦房子充滿了感情。
小樓共八間,樓下四間樓上四間,另外在小樓一側搭了個披廈,當作灶房和貯藏室。
孟斯久的房間在二樓邊上。每次回來向兩位老人問過安后,就一頭鉆入自己的房間,不是呼呼大睡就是埋頭想事。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多心事,想起事一支接一支抽煙,把個房間熏得像個公共澡堂。
這回也不例外。跟兩位老人打過招呼后,便帶著賀希尼進了自己的房間。只是臨上樓時,讓老母親幫忙點個炭火爐子拎到房間。老母親癟著嘴嘰咕道:“咯么爐子上再燉個肘子好來?”
孟斯久一聽就大為高興:“有肘子?太好了咧!拎到房間里慢慢燉咯!”說完還雙手用力一拍,咧開嘴巴笑出了聲。惹得身后的賀希尼不明就里,也跟著嘿嘿傻笑。
其實這里頭是有故事的。
孟斯久屬六十年代初生人。他們那一代人,剛剛從三年自然災害的悲慘經歷中走出來,記憶中對“餓肚皮”三個字,有著刻骨銘心的印象。在孟斯久個人的成長經歷中,能每頓正常吃飽飯,就已經算是很不錯的日子了,而要是還能夠一個月再吃上一兩次母親燉的冰糖肘子,那可真算是一種神仙過的日子了。
冬天的老宅小屋里,坐在一只粗陶炭火爐子旁,眼巴巴地盯著爐子上的砂鍋,砂鍋內正咕嘟咕嘟燉著肘子,空氣中充滿了一股甜膩膩的肉香味。聽著音樂般的咕嘟聲,嗅著能讓人獲得無限滿足感的燉肉香味,口腔內充盈著一股一股的口水,那可真是孟斯久最感幸福的時刻。
有意思的是,從童年一直到退伍回到家鄉(xiāng),好多年了,尤其是自己創(chuàng)業(yè)之后,每當他心情實在太惡劣了,或是大腦里塞進了亂麻需要捋一捋了,需要冷靜下來思考什么問題了,他都習慣性地回到鄉(xiāng)下老宅,窩在他那間小屋子里,刻意營造出那么一種靜謐、溫暖、滿室飄蕩著甜蜜肉香的小氛圍。那一刻,關掉手機,摒除外界的一切干擾,回到自己內心。一壺碧螺春,一包香煙,一只炭火爐,爐子上砂鍋內燉著蹄髈,咕嘟嘟、咕嘟嘟,正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舒緩輕柔縈繞在耳畔,迷蒙中像母親嘴巴里哼出的搖籃曲,帶給他那種讓他渾身上下酥酥麻麻的熨帖、快意、甜蜜,就仿佛又回到了母親的子宮里,悠蕩在溫暖的羊水中。沒一會兒他就會感覺到心情逐漸開朗,頭腦也會慢慢變得格外清醒。
此刻他是跟賀希尼一同待在自己的屋內。一支煙沒抽完,樓下便響起母親的呼喚聲,應該是小火慢燉的那一套家什準備好了,讓他們自己下去拎上來。母親年紀大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拎著家什樓下樓上地跑了。轉眼間,燒得旺旺的炭火爐和已經做過焯、浸等前期工作的肘子砂鍋被擺放在了房間正中,倆人各自拖過一把竹椅,圍坐在炭火旁,一邊喝茶抽煙,一邊商量孟冰冰翻臉的事。
“有沒有可能,您去找一下僑啟的唐董事長,干脆說明白孟冰冰她們現(xiàn)在的這種情況,請?zhí)贫雒?,找冰冰談一次,明確要求她再將公司法人變更回來,否則將采取措施中止合同?”賀希尼皺著眉頭對孟斯久建議道。
孟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表層的泡沫,慢慢地湊到嘴邊,小小地抿了一口茶,含在嘴巴里蘊著,好半天才咽下去,張口說道:“恐怕不妥!一是甲方現(xiàn)在工期太緊,如果因此而耽擱,工期延誤的后果,不是甲方哪個個人承擔得了的。你我都知道,僑啟大廈的好幾層都已經賣出去了,人家合同也簽了,等著使用呢!”稍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而且,被甲方逼迫的消息,一旦傳進醫(yī)院,傳進侯燕子的耳朵里,恐怕也會引發(fā)一些無法預料的狀況。你知道,我跟燕子還是有感情的。哪怕有萬分之一的治愈希望,我也是不愿意放棄的。我不希望在這種時候讓她受到太大刺激!”說著遞給賀一支香煙,輕嘆了口氣,又道,“我這個人是重感情的!至于跟麗華,也不是說沒感情,而是……而是……男人嘛,你明白的!況且,燕子得病也好久了!”
“明白的!明白的!這個我明白的!”賀希尼一迭聲地回答道,“您是有情有義??!按照過去老輩人的講法,應該叫寧肯冰冰無情,您也不愿意對她不義,確實夠意思?。 ?/p>
“也不是對冰冰義不義,而是對侯燕子我不愿太無情。冰冰無所謂,關鍵是她背后站著的侯燕子!也可以說,我這叫投鼠忌器?!泵仙钌钗丝跓?,然后括著嘴巴,緩緩緩緩地吐出,眼前出現(xiàn)了一連串的小煙圈。煙圈一個套一個,在半空中存在了好一會兒,直到被砂鍋上冒出來的蒸汽逐漸沖開。
“如果照這樣,我說句話您別介意哈,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恐怕就只有一個,那就是:扁鵲再生,施展回春的妙手絕技,讓您媳婦侯燕子徹底康復出院!啊?呵呵呵?!辟R瞇起眼睛,想開個小玩笑,改變一下有點沉郁的氣氛。
孟斯久彈了彈煙灰,也自嘲似的笑了笑。表情有點無奈。其實在此之前,很多辦法孟斯久自己也都想到過,比如找冰冰她親媽—自己的大姨子談談啦,召開一次家族會議讓大家評評理啦,等等,但很快就被自己一個個否定掉了。畢竟,這件事跟他們都沒有什么切身的利害關系,你自己家的事只能自己家關起門來解決。更何況,變更法人可是侯燕子的主意,你外人知道侯燕子跟孟冰冰私下里有過怎樣的交代?侯燕子這會兒可是在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躺著呢!家族內部誰敢貿然干預?
沉默吧!也只能是沉默!家務事,誰是誰非,誰講得清楚?
孟斯久低頭瞅向炭火之上的砂鍋,開始埋頭抽煙,抽完一支又接上一支,臉上緊繃著,眼神也顯得挺深邃,似乎在反復掂量著什么。賀希尼小口小口地抿著茶,也皺著眉仿佛陷入沉思之中。
一時間房間里極為安靜,只有炭火爐上的砂鍋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約莫三支煙抽過,孟斯久抬起頭,瞅了瞅還在那兒低頭做沉思狀的賀希尼,臉上顯出了笑意,說道:“我有一個方案,恐怕也是最后的唯一可行的方案?!?/p>
賀希尼猛一抬頭,驚喜地回道:“啊,是么?快,快講講!”
孟拎起小茶幾旁邊的開水瓶,分別將倆人的茶杯續(xù)滿水,再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水,這才開口問道:“現(xiàn)在,投資什么回報率最高?”
“房地產??!傻子都知道,千禧年之后的當下中國,只要手頭具備一定規(guī)模的前期資金,找家銀行一合作,搞房地產開發(fā)回報率最高嘛!”一談投資回報率之類的話題,賀希尼就顯得十分興奮,在上海好多年了,他一直在關注這個問題,并且還頗有心得。
“你看啊,如果冰冰還有點最基本的經濟頭腦的話,她就不能不思考或者去咨詢一個問題,那就是一年后,工程竣工,工程款順利拿到,放在賬上的那么多錢怎么辦。放在那里,天天貶值縮水,她肯定是心有不甘的!那么,剩下的,就是如何選擇項目投資的問題了。而我們當前需要解決的是如何重新控制公司賬上資金的問題,或者說是如何向賬上資金伸得進手的問題。其實是殊途同歸。”孟說得挺認真,賀卻聽得一臉懵懂。
“能不能再說詳細些?”賀問。
“你仔細聽啊。”孟又喝了一大口茶水。
“辦法是:我們選一處合適的地方,注冊一家房地產公司,弄一塊地,搞房地產開發(fā)。然后,將賬上的錢一點一點投入到這個房地產項目中,這樣,公司賬上的錢不就一步步地重新被我們掌握到手中了?!”
“可……可是,這當中還有不少問題。能不能再說具體些?”賀有點著急了。
“是這樣,前段時間,我的一位戰(zhàn)友,現(xiàn)在是泰興市發(fā)改委的副科長,跟我說,可以到泰興弄塊地搞開發(fā),咯嘛泰興跟無錫一北一南,中間就隔著條長江,老近的。據(jù)說那邊的房子也好賣得不得了。好多樓盤,剛圈完地房子就預售得差不多了?!闭f著又伸手端茶杯,卻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的。賀趕緊拎起熱水瓶續(xù)水。
“咯嘛我們借這個機會過去。公司的公章有兩枚,冰冰一枚我這里一枚,現(xiàn)在正好派上用場。在泰興,注冊一家房地產項目公司,開發(fā)資質可以讓我戰(zhàn)友幫忙,低一些沒關系。然后弄塊地,先交點定金,我個人銀行卡上還有個一百萬多一點,先拿出一部分交定金,再然后,讓我們的老朋友,南通搞土建的包工頭老孫孫木根進場,墊資先施工,房子正負零零出來,就讓老孫去無錫我們公司,找孟冰冰要錢??梢运较赂蠈O說好,比如他這次只要進度款八十萬,我們讓他去討要一百二十萬,要到錢了,八十萬老孫拿去,四十萬我們收好。以此往復循環(huán),一次次讓老孫去討要工程進度款,不愁不把公司的錢一點一點弄過來,哈哈!就像這砂鍋上的肘子,我們給她來個小火慢燉咕嘟嘟!”說著大聲笑了起來。
“那……那要是孟冰冰就是不付錢怎么辦呢?”賀卻仍然是眉頭緊鎖。
“跟老孫的工程合同,我同時用無錫公司的公章和泰興新注冊的房地產公司公章簽,而且,泰興這個房地產公司注冊時的實際出資人,也是我們無錫公司。如果孟冰冰硬不付錢,那就讓老孫走法律程序嘛!何況,我們在泰興搞開發(fā),也確實是在為公司資金找出路。有高回報的投資項目,前期工作我們又都給她搞好了,她也沒有理由不付錢。”孟似乎已經胸有成竹。又抬手遞給賀一支煙,倆人很是興奮地對熏起來。
突然,賀用力吸了吸鼻子,大叫一聲:“不好!肘子煳了!”
待到抓起桌上的抹布墊著手,將砂鍋蓋子揭開來的時候,一股焦煳味嗡地騰了起來。原來他倆只顧說話忘了加水,再加上沒注意控制火,砂鍋內的湯早熬盡了。
五
說干就干。第二天一大早,兩個人就開著車直奔泰興。
賀希尼一邊開著車一邊在想,孟斯久是那種想得到就做得到的人。在他當?shù)貞?zhàn)友的支持下,去泰興注冊一家房地產公司沒有問題,搞到塊地也沒問題,讓老朋友老孫墊資建房子更沒問題,但又精又詐的孟冰冰真的能按他孟斯久的指揮棒轉嗎?恐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怕孟冰冰那邊沒那么簡單。
車后座上呼嚕聲又響了起來,忽高忽低,伴著噓噓的哨音,像是海邊礁石周圍的涌浪,波動起伏毫無規(guī)律。剛才上車時孟對賀說,昨天又幾乎是一夜未睡??磥恚系男睦镆参幢赜惺值陌盐?。
昨天,兩個大活人緊盯在咕嘟嘟的砂鍋跟前,砂鍋里面的肘子竟然燉煳了,這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兆頭??磥?,孟家父女之間的這場纏斗,肯定是要沒完沒了地繼續(xù)下去了。最終誰贏誰輸,還很難說。那么,在這個過程中,我能得到什么呢?賀希尼心里在想。
車窗外,冬天的江南草木黃綠交雜,蕭索中孕育著生機。也許,孟冰冰真的會贊同這個房地產投資方案,并且,也愿意積極配合呢?說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