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利
我用酸痛的手臂拿起鐮刀,在麥壟間緩緩向前移動,將一小把一小把握不住的麥子,扔在父親鋪好的麥堆上,順便抬頭看一眼父親與我越拉越長的距離。
父親抓住麥稈的大手,與另一只握住長把麥鐮的大手,無比默契地相互配合著,連同彎腰、直身的動作,都是帶著一種音樂節(jié)奏感。一個短短音節(jié)過后,他的身后就多了一小堆麥子,與上一堆麥子保持著相等的距離。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向前跳躍著,像鋼琴上的按鍵,向長長的地頭延伸;又像一節(jié)一節(jié)的梯子,向看不到邊際的麥田深處攀登,父親永遠(yuǎn)站在梯子的最高處,等著我。
父親還是站在梯子的最高處,他又成了畫家,我還是只能在梯子的底部,給他打著下手。
我把滿滿一盆膩子糊端到他腳下。他繼續(xù)彎腰、直身,一只大手托著自制的托板,另一只握著刮板的大手,趁著膩子將落未落的瞬間,在墻面上瀟灑地一抹。一筆,又一筆,幾點勾抹之后,又由上而下地劃出一個個大幅度的優(yōu)美弧形,像一道道長長的橋;又像一波波浪頭,在他筆下層層翻涌。我模仿著父親的動作,在墻角抹畫出一小段一小段并不流暢的弧線,像被小魚攪亂的一小片水紋,等著被父親涌過來的潮水覆蓋。
我把父親坐在麥個子上一支接一支抽煙的疲累表情,與刮完一面墻后,窩在沙發(fā)里一口接一口喝著酒解乏的更多畫面,選擇在此時的構(gòu)圖里濾除。如果再給我想象里的構(gòu)圖配上聲音,我愿意聽見這樣的聲音:
在我們割麥休息的間隙,父親含一口水,“嘩”地吐在磨刀石上,“唰唰唰”地將那幾把鐮磨得飛快。每磨完一把,他都將大拇指橫放在刀刃上刮過,試試鋒利程度,我似乎能聽到銀亮薄刃“咝咝”刮過硬繭的尖銳長吟。父親握著與我們不同的那把老式麥鐮,像一位曾經(jīng)叱咤沙場的將軍,意氣風(fēng)發(fā)地講他在生產(chǎn)隊里割麥“打頭”的光輝戰(zhàn)績,雖然在某些細(xì)節(jié)上,他或是夸張,或是刻意忽略不說,幼年的我,還是對他充滿了崇拜。母親在一邊對他嗤之以鼻,不斷揭著老底,但并不影響這種崇拜與依賴。
在傍晚的時候,父親領(lǐng)著他那支四五個人的小隊伍,像打了一場勝仗般,“踏踏踏”地推著車子進(jìn)了院子。滿身白膩子斑點的父親,總是走在最前面,說話的嗓門也是最高,我覺得用“趾高氣揚”來形容他,以我現(xiàn)在的視角看,是一個褒義詞。顧不得吃飯,父親又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在屋里主持著小型會議,把一天的工錢均分各人;外屋里做飯的母親,聽著父親無所顧忌的高聲大嗓,想插句嘴提醒父親對老鄰舊居們說話客氣些,被父親吼止不語。等人們都散去,母親又提醒著父親干活時不要這么傻,凈多干活、多操心,不多拿一分錢。父親只是一句:嗐!你懂什么!
父親引以自豪的場景,比我所能記得的、印象深刻的,不知多了多少倍、多少年。我和父親,都愿意沉浸于記憶與回憶重疊的同一場景里;我不愿意,父親自己也不愿意,面對此時的他自己。他只能用另一種語調(diào),另一種內(nèi)容,用極少的詞句,表達(dá)、維護(hù)一個父親在兒子心中的地位與尊嚴(yán):“你在外面甭惦記我,只要我還能動,就能掙上我和你媽的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