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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鮫

      2019-03-20 03:48復安小我
      飛魔幻A 2019年12期
      關鍵詞:女皇

      復安小我

      01

      《古書》記載,朱崖國曾經(jīng)的女皇將在極夜降臨的那一刻回來。

      女皇是殘暴的兇神,在代代相傳的記憶中,她邪惡且無情,曾馭駿馬踏破四方兄姊城池,將其頭顱懸掛在城門之上,血流三月不止;也駕游龍潛入深海,屠盡目內(nèi)一切活物。

      她是榮耀不衰,是戰(zhàn)無不勝。匍匐在女皇腳下的民眾整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憂懼也成為她陰晴不定性格下的亡魂。

      幸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女皇最終被囚于百丈海底寒冰下,連魂魄也無法逃脫。

      日月顛覆,北斗星移,女皇重臨的夢魘漸至。然而比她更可怕的是朱崖國的獸族鄰邦,他們擁有無堅不摧的堅韌品格,勝比銅墻鐵壁的體魄。步步緊逼,顯而易見地蠶食著朱崖國土。

      親眼所見的尸骸遠比道聽途說的故事能驚懼人心。朱崖人意識到,“女皇歸來”是一個絕妙的契機,何時來,來何地,就看誰先下手為強,將最強大的武器掌握到自己手中。

      極夜時分,女皇的棺槨被從水潭里濕淋淋地撈上來。滄海桑田,當年的寒冰囚室淪落為其貌不揚的山間水洼,連帶著沉木棺槨都顯得格外寒磣。

      眾人緊張地盯著挪開的棺蓋,先伸出一只粉色的小手,隨后一個滾圓的腦袋冒出來,發(fā)間綴著時新花朵,肥厚的花瓣冒著油光,顫巍巍搖曳欲墜。

      她的另一只手扶住花,身子臉蛋一同轉過來,眾人面面相覷,竟是個年歲幼小,嬌嬌嫩嫩的少女。

      她看起來與女皇沒有絲毫聯(lián)系。著普通白褂,臉頰與嘴唇都粉嘟嘟的,好似哪個尋常百姓家的毛頭丫頭,開玩笑鉆進棺材里睡了一覺,被驚醒后打著無聊的哈欠。

      姬虞瞧見她發(fā)辮上微綻的酥手花時一怔,想不通它是如何保鮮的。但見女皇的少女模樣,揣測也許她就是有長生之能,可以連頭上戴著的花朵也鮮妍不敗。

      姬虞成為朱崖國師幾年,經(jīng)手不少奇聞異事,總之,她周身浮動的透明囚印做不了假。悄悄施咒加固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去攙扶女孩兒。

      朱崖臣民跪伏在地,女皇連蹦帶跳地經(jīng)過他們。姬虞講述她復生之事,邀功的同時暗含要挾之意,女皇卻不甚在意,只顧彎腰像摸玩具一樣好奇地觸碰,道:“如今朱崖好多美人。”

      姬虞自然不會告訴她,這都是朱崖精挑細選預備侍奉她的人。《古書》言女皇極端好色,來此地者都抱有必被褻玩至死的決心。

      可女皇似乎轉性,風過無痕,興致索然。一個商販模樣的男子突然大聲道:“這些都是庸脂俗粉,我有稀世珍寶為女皇奉上?!?/p>

      話畢便揚手,示意下人呈上一巨大箱匣。打開剎那流光溢彩,里頭竟橫臥一尾鮫魚。

      還是男性鮫人。

      姬虞暗嘆果真稀世珍寶,且不說鮫人是早已滅絕的與女皇同時代的產(chǎn)物,光是他足以使人飲鴆的美貌就價值連城。

      他的發(fā)絲與尾鱗如月色傾瀉,女皇也像是被迷惑住,情不自禁上前。

      姬虞一喜,女皇卻歪頭對著那轉醒的鮫人悠悠道:“哎呀,我想起來了,你不就是當年殺我的人嗎?”

      她沖著鮫人渾圓清澈的眼睛微笑:“吾乃朱崖國謝小絕,汝可識吾?”

      02

      暴君謝小絕如何死、為何死始終是未解的謎團。如今謝小絕指認“罪魁禍首”,叫姬虞膽戰(zhàn)心驚,生怕她一不樂意,直接叫在場的人全部給她陪葬。

      謝小絕卻并未刁難他,而是拎著鮫人快活地住進了姬虞安排好的寢殿。

      她扛起有她兩個長的鮫人大氣不喘、健步如飛,并且當夜就獨自在寢殿挖了讓鮫人容身的水槽,確切叫人相信:暴君再世,謝小絕有天賜神力。

      “小鮫,你為何不睬我?”

      謝小絕裸足踢水,那鮫人很厭煩她,默默鉆到了水槽底部??芍x小絕“撲通”扎到水底,硬是把他扯回水面:“真沒想到一回來便能見你?!?/p>

      “你過得怎么樣?你還在吃螃蟹海草嗎?你還喜歡畫畫兒嗎?”

      謝小絕一連串的發(fā)問讓他腦袋生疼。當年謝小絕殺盡一切不臣服于她的族類,鮫族的覆滅與她密切相關,他們應當是水火不容的仇敵,憑什么她能心安理得地問出這些問題?

      最讓他惱的還是謝小絕對他的稱呼。他煢煢獨行,苦難的歲月磨掉他所有過往驕矜,可謝小絕還是強勢又天真,把他當成無知愚蠢的童年玩伴。

      在鮫人怒火中燒時,謝小絕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旁人為他的容貌傾倒,皆因他們沒有經(jīng)歷過鮫族繁盛的年歲。鮫族是自然的寵兒,他們擁有精雕細琢的美貌,迷惑人心的歌喉,乃至與天同壽的生命。

      故而謝小絕可以清楚分辨小鮫的衰老。他并不年輕了,尾鱗不似初識時銀屑般閃爍,面頰身軀遍布淺淺傷痕??傊?,她老早就知道小鮫在族中容色爾爾,如今是爾爾也不如。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鮫人露出滿嘴獠牙,毫不留情地往她脖頸咬去,當即鮮血狂涌。

      謝小絕“哎呀”一聲,鮫人因為知道她怕疼,習慣性遲疑。謝小絕卻趁機用力將他攬進懷里,輕輕哼起調(diào)子哄他。

      一種難言的情緒籠罩在鮫人心頭,他惱羞成怒,想要繼續(xù)用力。這時,朱崖國師步入寢殿,揚聲問道:“小謝神,您休憩如何?可以共商國事了嗎?”

      聽到姬虞的聲音,謝小絕明顯一個激靈。她干脆地卸掉鮫人的下巴,冷漠輕松地把他扒下來。

      “小鮫,我回來再看你。別忘了漱口洗嘴巴?!敝匦掳埠悯o人的下頜,謝小絕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說得這樣隨便,仿佛是晚安前輕輕的一個吻,海上最乏善可陳的波瀾。

      鮫人呆滯在原地,方才他還咬住她的脈搏,感受那奔涌的熱血,現(xiàn)在他只覺得齒冷,順著咽喉苦到心底。

      暴君謝小絕回來了,他不應當懷有可恥的錯誤的希冀。因為她與往前無異,仍舊是朱崖國的鐵血女皇,永遠是“國事當前”冷血殺器。

      03

      姬虞如此焦慮,是因為朱崖國中出現(xiàn)了以人心為食的獸族怪物。

      獸族并非獸類,只是力大無窮堪比猛獸。他們居于殘破荒蕪的火焰山口,長期淘汰生存下的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朱崖國人一向把獸族視為未開化的蠻夷,兩國交戰(zhàn)已久,戰(zhàn)敗的尸首被拖回火焰山成為食物早已屢見不鮮。

      引起恐慌的是,近期朱崖國失掉的一座重要都城。鎮(zhèn)守都城的是朱崖開國將帥,某日一位小妾意欲與將帥親熱,赤身裸體地偷偷藏到軍帳中,卻發(fā)覺這位魁梧彪悍的男子正對著銅鏡涂脂抹粉。

      再一細看,銅鏡倒映出的,竟是將帥前幾月從獸族擄來凌虐致死的美人!

      姬虞道:“小妾嚇得肝膽欲裂,不慎趔趄撞倒寒鐵軍槍,直直捅入姬將軍心臟。據(jù)說姬將軍死時是女首男身,這在當?shù)爻蔀閺V為流傳的怪談?!?/p>

      “并不是怪談對嗎?”謝小絕漫不經(jīng)心地撥弄酥手花,花心尖蕾紅若朱砂,“失都城,不是由于軍無統(tǒng)帥,而是在姬將軍入土后,仍有人將機密要聞源源不斷傳入敵國?!?/p>

      “沒錯,我猜想獸族在實施換心之法的秘術,食人心,意欲脫胎換骨成朱崖人!”

      “哦——”謝小絕拖著長長的尾音,佯裝驚訝。她隨著姬虞進入議事堂,國主與一眾臣子見她猶如救世主,將她迎于上位。

      一群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兒,神色凄惶,嘰嘰喳喳地討論如何是好。謝小絕待了一會兒便覺無聊,愛搭不理地回著國主的話。

      “小謝神!請您仔細聽聽我們的謀略!”

      國主咬牙切齒,若不是有被獸族悄無聲息地竊取王位的風險,他何苦涎著老臉捧這看起來弱不禁風的丫頭的臭腳。

      “有什么好聽的!”

      謝小絕用小指掏耳朵,酥手花從她發(fā)間落下,滾到國主腿邊。她慌慌忙忙趴伏下去,捧起花朵吹盡浮土,細致地別好。

      只曉得臭美的丫頭!國主氣得吹胡子瞪眼,不知姬虞為何非要以一本無憑無據(jù)的《古書》讓此人登堂入室,踩到他的頭上!

      下一秒,他卻被謝小絕驚了個徹底。女孩“噔噔”跳上桌,叉腰俯身:“你們不就是聽說過我的名聲招我回來,想讓我去和獸族打仗,能拖一時是一時嘛。”

      她用撒嬌的語氣抱怨道:“你們可不想著我的好,我才不要理你們呢!”

      她接著補充:“換心之法是上古秘術,缺陷很多,你們自個兒想辦法拖著吧。不過戰(zhàn)場方面,我能保證朱崖國絕不會被破!”

      謝小絕蹦蹦跳跳地走了,開玩笑般輕聲道:“誰叫我是朱崖的神呢?!?/p>

      這句無人聽見的自語在話尾鉤住絲縷嘆息,完全不是一位少女所言。很快便隨著酥手花的香氣浸入云煙,再無處可尋了。

      04

      謝小絕回到寢殿時,弦月如鉤,簌簌晚風吹拂。空曠的寢殿如同孤墳,把她帶回那囚禁于海底的漫漫長夜。

      她怕吵醒入睡的小鮫,躡手躡腳進門,把肩上大包小包的東西卸下來。剛往鮫人的池子走去,一道風刃劃過,她看見鮫人的魚尾拍打水面,他伸指觸碰流螢,竟難以分清哪個更脆弱易碎。

      謝小絕停駐欣賞。小鮫在她心里的形象,還是當年的鮫族大皇子,赤誠羞赧,溫和純善。是一條想成為最厲害的鮫王,卻又無比向往陸地的矛盾又美麗的魚。

      于是她試探上前,把帶回來的東西獻寶一樣展示給小鮫看。

      “小鮫,你看我給你帶什么啦!”謝小絕笑盈盈地鋪了滿地:一些干燥的沙子、幾個海螺、一堆奇形怪狀的海草。她又道:“你以前可喜歡畫畫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你會不會使人類的紙筆,不過想必多了也不會錯,一同帶給你了!”

      鮫人冷眼旁觀。鮫族生于朱崖死海,以曼妙歌喉揚名。于陸地人類不過是長在活物上的樂器,于鮫族而言卻承載了所有歷史。

      鮫族無文字無姓名,歌聲是其獨有的感應方式。一聲起便有百應,一聲落便能心靈相通。但沒有載物方式的鮫族終究沒有過去,也就意味著沒有未來。

      他雖貴為鮫族繼承人,卻是其中最不成器的一個。在弟妹們接二連三投入戰(zhàn)爭時,他默默地旁觀。雖是想鮫族好,可他始終下不了狠心與人族兵戎相對。

      “小鮫,你喜歡嗎?”謝小絕打斷他的回憶。

      “嗯……”他發(fā)出了短暫的氣音。謝小絕立刻興高采烈,道:“哇!真好,你終于學會說話了!”

      學會人族的語言是他的向往。他曾經(jīng)白日做夢地幻想,若是掌握文字,便算融入人族的第一步。說不定鮫族可以上岸,與朱崖國人和平共處。

      可他是在鮫族覆滅后才實現(xiàn)這一愿望。千年中他被捕獲,被獻給岸上的權貴,口含粗糲卵石,磨得滿嘴鮮血也不能停,鸚鵡學舌說話。

      如今朱崖死海早變?yōu)榱藞杂驳耐恋嘏c淺薄的湖泊河流,也不曉得謝小絕從哪里搜羅來的海貨。鮫人感動了一瞬,啟唇時不慎咬到了舌尖。這使糟糕的記憶回溯,他面色一變,一字一頓道:“我很討厭?!?/p>

      小鮫可以流暢地說話,聲音卻再不復往日歌唱時清冽動人,反倒如破鑼鼓般嘶啞。他凝視自己的一對又大又透的眸子密布血絲,如皎皎明珠開裂。謝小絕驀然憶起朱崖古國的皇姊皇兄哄她入睡時吟唱的歌“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費盡波折尋來的東西討不了一點歡心,還平白無故受了罵,她生出很多委屈??梢幌胱约汉托□o分別多年,他轉性了自己還真不知道,又覺得可以理解。

      那你喜歡什么呢,可以像以前那樣分享給我嗎?

      謝小絕正欲開口,鮫人冷冷道:“我要向你求教一件事,你為何要對朱崖國臣民污蔑是我殺你。”

      05

      謝小絕愣了一瞬,慢慢答道:“這與你無關?!?/p>

      她的眼睛分明在說“難道不是嗎”,可嘴里又能這樣平靜地說出這番話。

      鮫人氣笑:“你太高估我了。你征戰(zhàn)四方時,把我囚禁在你的宮內(nèi),等你死后我逃出來時,才發(fā)現(xiàn)整個海底尸橫遍野。更何況,我有什么能耐動得了你?”

      他說不下去了:“……是與我無關,你根本就沒有心,所以總是把別人的真心扔到地上踐踏。

      “想來其實是我的錯,一開始我就不當與你結交?!?/p>

      謝小絕兀地抬手,像是要解釋。鮫人的心一縮,可她僅僅是踟躕一步,跪下來收拾滿地破爛殘局。

      謝小絕次日便奔赴前線。她瀟瀟灑灑騎上戰(zhàn)馬時,除她本人,外人無不面色鐵青。姬虞指著她身后五馬拖拽的鮫魚,絳紫著臉問:“……您這是作甚?”

      “當然是帶去陪我。他不在,我食不能安,夜不能寐!”

      謝小絕理直氣壯,滿是馴養(yǎng)不聽話寵物的征服欲。轉眼,她又在軍帳旁挖開蓄水池,強勢霸占各處生活用水,且只做養(yǎng)魚用。她也不理軍士們的譏諷抱怨、唉聲嘆氣,反正都與她無關。

      “女皇陛下,你是不是有毛?。?!”

      鮫人很惱火,雖然他如此懦弱地活著,自尊早在泥里被踐踏得稀巴爛。可他作為謝小絕的臠寵,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無知的窺視,還是一遍遍刀割著他心上無法愈合的傷口。

      “你不想和我待著?”謝小絕撇下嘴,“可你以前畫給我,要永遠和我在一起啊?”

      小鮫和謝小絕要永遠在一起,是愛畫畫兒的鮫族大皇子與活潑天真的朱崖小公主鉤手指的承諾,而不是現(xiàn)在這垂暮的鮫魚和暴戾的君王。

      “那都是兒時的玩笑話,你捫心自問你能相信嗎?”鮫人道,“我給你畫過很多畫。我期許鮫族繁盛不衰,太陽可以照耀在每個族人的臉上,海中漂蕩的酥手花能開遍人間。大家有安詳?shù)囊雇砣胨?,有吃不完的食物,徹底擺脫陰冷的死海。我想戰(zhàn)爭可以平息,我作為繼承者不再被說玩物喪志……這些愿望哪一個實現(xiàn)了?”

      他突然轉了調(diào),殘酷地說:“我還畫過許多詛咒你死無葬身之地的畫,可你看,你現(xiàn)在不還活得好好的嗎?”

      06

      謝小絕首戰(zhàn)告捷,重傷敵國軍隊,一舉拿下半數(shù)被獸族侵占的土地。她歸來時,眉尖還有燃燒不熄的火焰,周身纏繞哀鳴的亡魂與深可見骨的傷痕。

      她自言自語地祈求道:“小鮫,我好痛,你抱抱我吧,抱抱我。”

      謝小絕走入水里,不容分說地把小小圓圓的腦袋埋在鮫人的頸窩中,一口一口平緩呼吸。

      在單方面無回應的擁抱中,她的怒火平息了,眼睛也褪去可怖的猩紅,殘破的肌膚逐漸恢復平滑光潔。宛如灰燼中的不死鳥,再次涅槃重生。

      不死鳥是朱崖國的圖騰,亦是朱崖傳說中逢亂而出的保護神。

      謝小絕從來不是普通嬌弱的小公主,世界皆為她掌中玩物,她的征伐之途不可能為某一件事某一個人停留。

      鮫人突然升起無可言說的心累,他道:“小絕,你放我走吧。”

      “不可以。”謝小絕中氣十足地拒絕,“時局太亂,你只有在我身邊才是安全的,我能保護好你。”

      “但我不信任你?!?/p>

      鮫人懊悔此次大意被捕:“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是鮫族戰(zhàn)場上瀕死的逃兵。我生性軟弱,上戰(zhàn)場是因為賭氣弟妹們笑話我欺世盜名。你把我撿回家,明明是敵人,還給我治傷、看我畫畫,說我最勇敢。那時,我覺得你是世上最好最善良的姑娘?!?/p>

      他是鮫族的繼承人,可他和好戰(zhàn)勇猛的弟妹族人們都不一樣。生活在死海中,他不憂愁生存,唯一的興趣就是以沙為墨以螺為紙,悄悄記錄鮫族的故事。

      鮫族極端看中血統(tǒng),他幼年失怙無人幫襯,雖不受喜愛,卻也沒人撤下他的位置。只是明中阻攔他的“不務正業(yè)”,暗地嫌棄這位將來的新皇。鮫魚也有逆反心理,族人要他舞刀弄槍,他干脆趁被謝小絕搭救的機會畫了個徹底。

      他和謝小絕語言不通,可僅僅是胡亂比畫,謝小絕就能理解他的所思所想。謝小絕也描述給他,陸地晝夜分明,劃分四季;有數(shù)不清的佳節(jié)盛宴,取之不竭的飛禽走獸,可愛的少女們會和心儀男子贈禮定情。

      他們間還有最大的不同,謝小絕是朱崖國最受寵愛的小公主。

      “你說你無血緣的兄姊們對你特別好,你鬧脾氣時,他們都必須得放下國務來哄你。哪怕是天邊的星宿、海底的珍珠,就算是你耍無賴,他們都會竭盡所能為你取來。

      “小絕呀小絕,若你當年是為了保護朱崖古國滅我鮫族,我可以說我朽木難雕無治國之能,大錯在我。可你后來屠戮周邊兄姊的屬城又是為何?難道就因為他們欲阻止你,擋了你一統(tǒng)天下的女皇路?

      “你口口聲聲說他們是很重要的人,卻割下了他們的腦袋掛在城門上以儆效尤?!?/p>

      鮫人嘆道:“轉眼便殺掉你愛的人,在你身邊我才是危險的?!?/p>

      07

      獸族的反擊來得迅速,謝小絕匆匆奔赴另一座城池。兩戰(zhàn)間隔太緊,準備時間倉促,謝小絕神色郁郁,疲乏怠惰。監(jiān)視者報告姬虞——這是因為那條鮫魚完全沒給過謝小絕好臉色。

      謝小絕和姬虞的想象很不相同。從喋血女皇到對玩物百依百順的神力少女,即使親眼所見,也無法讓人迅速信服。

      戰(zhàn)爭陷入僵持,晌午,謝小絕蒞于城墻鳥瞰兵臨城下的獸族大軍,冷不丁地轉頭與正觀察她的姬虞對視:“國師,我一直奇怪,你怎么長了和獸族一樣的綠眼睛?”

      被發(fā)覺偷窺的尷尬和隱藏秘密的暴露讓姬虞驚慌失措。冷汗四溢,他梗著脖子道:“……您在說笑嗎?我可是土生土長的朱崖人。”

      “沒有必要瞞騙我?!敝x小絕笑道,“神可以看透一切。我第一次見你就在想,你一個異族人為什么能當國師?!?/p>

      原來他的把戲根本不夠看。

      謝小絕的聲音帶著絲絲縷縷的魔力:“在姬將軍死后傳遞朱崖軍務的人就是你,或者是你的同謀。你實施了換心之法后,取代朱崖原本的國師。但有一點我不解,所有的換心術都會保留部分原本外貌,留下顯眼的破綻。你的綠眼睛如此明顯,為什么沒有一個朱崖人分辨出來?”

      “……因為換給我心臟的朱崖人是傾慕我的女子,她是心甘情愿的?!?/p>

      音落,姬虞驚駭自己居然把如此要聞告知對方。謝小絕應該有操縱人神志的能力,盡管她平日不屑使用。

      “原來如此!”謝小絕恍然大悟。

      暴露的姬虞以為她會將自己除之而后快,可謝小絕不但沒殺他,還在戰(zhàn)場上留存了實力,與獸族打成平手。

      她曖昧不清的態(tài)度讓姬虞惶恐終日,他就如砧板上的活魚,明知必死無疑,卻不曉得刀會何時落下。

      一日,姬虞書信皇都,謝小絕在一旁玩弄酥手花,偶爾瞥過兩眼。半晌,她道:“你身在獸族,字體卻筆鋒雄勁,力度渾厚,怕一時難成吧?”

      姬虞不情不愿地開口:“我天賦異稟,生來就有書寫之才。族人一致認同我可堪大任,才送我潛入朱崖內(nèi)部?!?/p>

      謝小絕把辮子一甩,搶過信紙念道:“……神佑朱崖,女皇親征,吾等與敵僵于北域城池。”

      “僵于?”她緊鎖眉頭,“你可以‘落筆成真,干嗎不干脆寫成獸族贏得此役?反正獸族一定是最后的勝者,成功入主朱崖國?!?/p>

      姬虞呆若木雞,“落筆成真”和“獸族稱王”沖擊著他有生以來的認知。謝小絕還在絮絮叨叨:“難道你不知道你寫下的東西會在將來成為現(xiàn)實嗎?”

      謝小絕說,嚴格來講,她并非朱崖國的保護神,而是他們腳下土地孕育出的神靈。所謂神必當大公無私、不偏不倚,她也恪盡職守,除庇佑土地外,只旁觀政權交替,興盛衰弱。

      “大國將傾之兆,我總結有三。其一為我逢亂出世,其二為換心邪術重現(xiàn),其三乃掌握讖言者書寫往后之勢,你就是這輩的讖言者。”

      姬虞心道,難怪我搜集民俗編撰的《古書》一一印證。那謝小絕極夜重臨是否出自他的手筆呢?他沒有深究。

      他隨口問道:“將傾之兆必須三者皆備嗎?”

      “是?!?/p>

      “那現(xiàn)在的朱崖國也并非人族,而是通過以心換形的外來人占據(jù)的?!?/p>

      “是?!?/p>

      謝小絕發(fā)間的酥手花無風飛舞,民俗說這是朱崖死海中唯一開放的花朵,為鮫族圣物,出水即枯萎。今時皇都獨有的淡眸美人們將酥手花栽遍朱崖國每個角落,大多任人踩踏成泥。

      一個荒誕的想法脫口而出:“他們莫非是那已覆滅的鮫族?”

      謝小絕輕輕道:“是。”

      08

      謝小絕在鮫人處日夜飲酒。

      鮫人聽說她接連戰(zhàn)敗,但不清楚是戰(zhàn)敗消沉使她嗜酒,還是過度嗜酒干擾了她往日的意志。她荒淫無度,逼鮫人同飲,將數(shù)十壇酒傾倒在蓄水池中。軍中將士的抗議之聲不絕于耳。

      一日,她罕見清醒,稍作梳妝,對鮫人道:“小鮫,今日大約是最后一戰(zhàn)?!?/p>

      她很細致地涂抹口脂:“你說我能回來嗎?”

      她在向自己求取平安。鮫人一語不發(fā),自他那回直言謝小絕六親不認,他便再沒說過一句話。

      謝小絕把酥手花取下,背身一瞬又重新戴上。鮫人窺見乍閃紅光,這叫他想起朱崖死海的酥手花出水即腐,他為了把當年那朵花送給他喜歡的姑娘,取心頭血保鮮。

      謝小絕從不會在意這些事。可笑他失國獨活,渾渾噩噩半生,現(xiàn)在依舊無法逃開她。

      “小鮫,我說有可以變成人的萬全之法,你愿意嗎?”

      鮫人滯住,他的目光暴露出渴望。謝小絕笑著吻了吻他的額頂,道:“哎,小鮫,對我說句話吧。以前你我無法交流,都有數(shù)不清的快樂要分享給彼此?,F(xiàn)在你學會了人族的語言,卻一個字也不愿對我說了?!?/p>

      在謝小絕離開時,鮫人出現(xiàn)了幻聽,她說:“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p>

      鮫人難得有了好眠,蘇醒時,姬虞站在他的池前,端來一碗乳白色的湯藥:“小謝神叮囑我讓您服下?!?/p>

      姬虞的肢體木訥,瞧著較平日有些古怪。但鮫人沒有多想,湯藥口感微甜,浮蕩酥手花的香氣,并不難飲。

      最后一口湯汁入腹,他的鮫尾立刻出現(xiàn)了劈裂般的痛意。彈指間尾鱗消弭,化為雙腿。倒映的水面上,他的銀發(fā)淡眸也轉為了與姬虞別無二致的墨色。

      “恭喜你?!奔в莸?。

      “我恭喜你才對。”鮫人聽見暗沉的鼓音如雨點打來,道,“是勝利的號角聲?!?/p>

      姬虞露出古怪的笑意:“是的,我們贏了這場戰(zhàn),謝小絕再不會回來了?!?/p>

      “你這是何意?”鮫人浮起不好的預感。姬虞道:“無怪民間傳說鮫族大皇子孤僻冷漠,使人觸之生厭,果真如此?!?/p>

      鮫人聽聞被他冷落的謝小絕與朱崖國師交好,卻不想已經(jīng)好到了把他的身份告知給這個男人的地步。這是他和謝小絕心照不宣的聯(lián)系,他惶惶然憤怒,姬虞繼續(xù)道:“民俗說,鮫族以曲作字,不但可迷惑外族,也能使鮫魚們心意相通。

      “吟哦之聲是鮫族必備的武器,因而,那時與人族的最后一戰(zhàn),你對謝小絕說困囿皇都。難道你沒聽見你子民們的呼喚聲嗎?”

      鮫人的手顫抖起來,他自然聽見鮫族嗜血的吶喊。然而這不重要,可怖的是鮫族商討的換心邪術,他們竟要通過吞食人族的心臟,化去鮫尾,由內(nèi)至外擊潰朱崖國!

      “你知道大批鮫族替換人類,卻不效仿,因你自詡高潔,也因食心保留了過多鮫族面貌,在你看來依舊是非人怪物?!奔в葆樶樢娧?,“所以謝小絕說她有萬全之法時,你以為終于等到了機會?!?/p>

      “究竟什么是萬全之法!”

      鮫人幾欲崩潰,姬虞給出最后一擊:“自愿把心給你。

      “你從來無所依仗,那誰會愿意把生命獻給你呢?”

      09

      最后一條鮫魚所化之人,鮫族的讖言者瘋了。

      鮫人不成威脅,姬虞不殺他,也不屑殺他。更何況謝小絕費盡心思讓他活下來,姬虞就滿足她。

      “小鮫很討厭我,但我是喜歡他的?!敝x小絕說,“他和鮫族都不一樣,我希望他快樂,希望他不孤獨。他上岸后,想做官還是普通百姓,都隨他。若是有人給他名字,一起過佳節(jié)生辰,那就更好了?!?/p>

      她以神目窺探世間,視萬物為玩物。沒有人不喜歡謝小絕,她身上的廣博神性與包容人性完美交融。

      “我有遺憾,我好后悔害了我的兄姊們?!敝x小絕說的是朱崖古國最后一戰(zhàn),她受鮫族歌聲迷惑,心性大亂。她誓要復仇冒名頂替的鮫族,最終,亡魂里有瞞天過海的新人族,更多的卻是把她當作小女孩疼愛的親人們。

      “我親歷過數(shù)次戰(zhàn)場,收取萬數(shù)生靈性命,從未有過一絲猶豫。可我發(fā)現(xiàn)世界自有規(guī)則,我的存在可有可無,反而會給信任我、愛我的人帶去永恒的痛苦?!?/p>

      千年前被封印的女皇是束手就擒的。

      “不是你的錯,那個鮫人才是罪魁禍首。”姬虞飽含私心,他憐惜這個小姑娘??伤l(fā)覺身體不受指揮,眼睜睜地看著謝小絕取下酥手花放進他的懷里。

      “換心旨在‘自愿。它用我心頭血澆灌,我拜托你讓小鮫服下?!?/p>

      “你何苦為他勞心費力!”姬虞用最后的神志大喊。她的行為無異自戕。

      謝小絕搖頭:“我有必死的決心?!?/p>

      “更何況,”她慘然一笑,“小鮫是鮫族的讖言者,他曾認定我死,這就是我的宿命?!?/p>

      姬虞被謝小絕控制,如傀儡般喪失神志恍惚離開??僧斔犚娭x小絕的最后一聲怒吼時,眼睫一眨就落下淚來。

      “吾乃朱崖謝小絕,吾戰(zhàn)無不勝!”

      朱崖國的太陽落下,勝利的獸族踩踏俘虜尸山,相擁而泣。他們終于擺脫了火山惡劣的環(huán)境,可以沐浴夕陽,分享豐饒的土地。姬虞為大功臣享受擁戴,獸族封賞他高官厚祿,他最后卻只做了小小史官。

      “爺爺,原來《朱崖前傳》是你編撰的,那些泣淚成珠的鮫人,還有圖騰上的不死鳥是真實存在的嗎?”

      女孩兒發(fā)間點綴朵朵酥手花,墨綠眸子帶著純真的好奇。見他不語,她又道:“爺爺老糊涂,朱崖元年我出生,可你這書的結尾還比元年早許多呢?!?/p>

      姬虞摸摸她滾圓的臉蛋,不答。他的心中,朱崖新歷在不死鳥墜落的那刻起始,晝夜更迭,前一日的太陽再不會升起。

      “極夜歷三十一日謝小絕薨?!?/p>

      《古書》更名《朱崖前傳》,此后世間再無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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