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吳神明
楔
“大夏有善口技者,仿萬物聲,無一有異。又習(xí)腹語,世人稱奇?!?p style="margin-left:18.0pt">壹
昭言細(xì)細(xì)算了算,她和柳辰景相識至今,也不過才兩年光景。
九王爺?shù)幕檠绱驈娜ツ昴觋P(guān)就有了風(fēng)聲,到今年快要入冬時才擇定良辰吉日。雖離成婚大典還有一月之余,但帝京早已是一片喜色。
盈盈長街十里紅綢,碧瓦飛甍之上懸掛著刻有朱雀蛟龍的鈴鐺流蘇,連商市掛著的五彩燈籠也都換成了大紅色。
他要娶的是大將軍賀清來的遺孤,賀眠卿。
十年前,大皇子起兵逆反奪位,派人誅殺告老還鄉(xiāng)的賀將軍。賀家上下百來人,只余了賀眠卿一個小姑娘逃亡在外。九王爺帶兵平反,幾年之后方才尋到賀眠卿?;实塾欣⒂谫R將軍,便做主將賀眠卿許配給了九王爺。
昭言得到消息后,便跟著入了帝京。
傳言賀眠卿當(dāng)初被蓉城一家錢莊收留,那個錢莊不過是個分行。如今賀姑娘便是住在坐落于帝京的錢莊總部。
幾番探聽下來,昭言便直奔向賀眠卿的住處。
錢莊總部的府邸很是富麗堂皇,昭言提了輕功從后院翻進(jìn)去,轉(zhuǎn)過幾個抄手游廊,便聽見了姑娘家嬌滴滴的啼哭。
她沒敢湊得太近,便擇了個隔得最遠(yuǎn)的窗欞探聽,那啼哭的內(nèi)容無非是“多謝老爺夫人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這大抵是賀眠卿在敘舊情了。
昭言聽這哭聲聽得心煩,一皺眉賭氣般折回后院又躍出院落,豈料才從后邊小巷轉(zhuǎn)出去,便在府邸正門處,同一身便衣前來的男子打了個照面。
男子不過帶著三兩隨從,她卻是當(dāng)下就猜出這位該是九王爺,柳辰景。
這人劍眉斜飛,滿是銳氣,雙眸如同夜幕漆黑之中的星火熠熠,面容棱角分明,當(dāng)真好看極了。
昭言這一生,到過許多地方,見過揚州三月桃花滿路明月皓皓,見過江南四月蓮葉田田水波瀲滟,見過北漠秋來黃沙漫天胡舞升平。到頭來卻是在繁華至極的帝京,在一府的宅邸門前,頭一回感到驚艷。
這是在月色與美色之間,自然生成的第三種絕色。
她對自己方才什么都沒做,直截了當(dāng)?shù)胤鰜淼男袨楹蠡跇O了,好在她也不至于太過失禮,只一瞬恍惚,便退在一旁尋找著溜走的時機(jī)。
柳辰景頓了頓步子,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終是沒做出任何反應(yīng),略過她踏進(jìn)府門。
那便是他二人第一次見面,盛世帝京初相識,一見九王誤終身。
她甚至不曾易容,就這般坦然地暴露在他眼下。
貳
昭言入京的消息不脛而走,她落腳的客棧在當(dāng)日便熱鬧了起來,來往的人熙熙攘攘,險些將客棧圍起來。見這場面,她干脆閉門不出了。
不少達(dá)官顯貴派人遞上名帖,說是想見她一面,卻統(tǒng)統(tǒng)被她打發(fā)了回去,帖子一張也沒收。
眾人便揣測這客棧里頭住的,恐怕不是那名滿天下的“昭言先生”,于是在外頭蹲守了幾日后就都散了。
收到九王爺遣人送來的喜帖,倒也在昭言意料之中。只是看著朱砂筆下二人的名字,昭言輕嘆了一聲,收下了帖子。
她想殺賀眠卿,卻不能殺。
她收下喜帖,卻沒去婚宴。
縱使她不愿見柳辰景,卻也攔不住柳辰景見她。
婚宴當(dāng)月末,九王爺便因軍情緊急去了邊關(guān)。昭言來這一趟,什么也沒干成,她不愿長久留在帝京,逗留幾日后,便準(zhǔn)備去過往常那種游歷的生活。
敲門聲是在她將要離開的前兩日夜間響起來的,來人像是拿指腹輕飄飄地在門上撫叩,恐驚醒了其他人。
昭言這些年獨身在外,睡眠極淺,這聲音響起的頭一下她便醒了,門外叩門聲越發(fā)迫切,她強(qiáng)撐著睡意起身披了件外衣。
這人不想別人知道他來了此處。
這念頭升起的同時,她已拿氣腔開了口:“閣下何人?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那人也壓著喉嚨開嗓:“在下是九王爺副將,受人所托,有求先生。”
昭言默了默,終是開了門。
副將不曾想過,這“昭言先生”,竟是個女人。眉清目秀,還是個頂好看的美人兒。
昭言剛一開門,副將便直直地跪下:“煩請先生同屬下走一遭。”
昭言沒回頭,面前是暗色的清冷窗欞,溶溶月華瀉在她周身,將她籠進(jìn)沉沉的夜色之中。周遭偶有幾聲似真似假的蟬鳴透過綺窗,隔壁房間有婦人輕咳,十里長街回旋著更夫的打更聲。
就在副將以為得不到回答之時,昭言卻轉(zhuǎn)過了身,面上還淺淺地勾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好啊?!?p style="margin-left:18.0pt">叁
隔日晨起,檐上還結(jié)著晨霜,露珠打飛甍上頭落下,“滴答”一聲,便是一朵花綻開。
昭言易容成了一張再尋常不過的男人皮囊,既非世人眼中的“昭言先生”,亦非見過柳辰景的“昭言”。畢竟帶著個江湖散人,或是帶著一個女人去戰(zhàn)場,這算個什么事?
她和副將火急火燎地趕了好幾日才趕到軍營,來不及調(diào)整自己便前去見了柳辰景。前夜副將前來找她時,她已猜出七八分,柳辰景多半是受了傷,只是不曾料到,他傷得這般重。
柳辰景躺在床榻之上,他閉著眼面上極其痛苦,無半分轉(zhuǎn)醒的跡象。腰腹上猩紅隔著衣料滲出黏住血肉。
見過柳辰景之后,領(lǐng)著昭言前來的副將帶她去了歇息的營帳:“王爺那日為救屬下傷及腰腹。這兩日應(yīng)是快醒了,只這傷口特殊,坐臥已是不便,要想在近日行走實為天方夜譚。如果開口說話,動氣時拉扯到傷口,更不易愈合了?!?p style="margin-left:18.0pt">聽到這個地方,昭言心下便明白了。這是要她替柳辰景發(fā)號施令,替柳辰景批文注疏,替柳辰景安定軍心。
活生生當(dāng)他九王爺?shù)挠白印?p style="margin-left:18.0pt">“大夏有善口技者,仿萬物聲,無一有異。又習(xí)腹語,世人稱奇?!边@話說的便是她——昭言先生。
副將心頭發(fā)怵,唯恐眼前這人不肯,正提心吊膽之際,竟聽見有男子的聲音傳出:“也可?!?p style="margin-left:18.0pt">副將一驚,當(dāng)下反應(yīng)過來這是他家九王爺?shù)纳ひ?。不過周圍只有他跟昭言兩個人,面前的昭言并沒有開口說話,副將額角滲出一滴冷汗,看著昭言氣定神閑的樣子,突然驚覺,方才竟是她用了腹語。
這昭言先生果真名不虛傳。
昭言是有些惱怒自己的,本打定主意不見柳辰景,結(jié)果卻是稀里糊涂地跟著來了。不過罷了,她也確實是想見柳辰景。
昭言在這營地里住了好幾日,直至立冬的后一日,天氣悠悠轉(zhuǎn)涼,昭言在帳子里頭看書,才有小將士來通報:“先生,王爺醒了。”
爐中的炭火“噼里啪啦”炸開添了些暖意,她擱下手中散著木香的書卷,站起身來,面上仍是冷冷清清的:“走吧,去看一眼。”
昭言過去時,柳辰景還躺在床榻上,只是臉上好歹有了生氣。他穿著一身新的墨色玄袍,眉間凜冽之意倒是恢復(fù)了個十成。見她來,他也只點頭示意了一下。
依照軍醫(yī)的話來說,王爺這次是傷及了肺腑,不可多動,不可多言。所以一屋子的人都在等昭言開口,于是她道:“煩請王爺,多加關(guān)照?!?p style="margin-left:18.0pt">這話自然也是拿柳辰景的嗓音說的。
肆
副將親自給昭言送來一摞卷宗文案,道:“幾位將領(lǐng)聽聞王爺大好,急著確定新的布防?!?p style="margin-left:18.0pt">昭言坐在案牘旁,垂著眼瞼,一只手托著瓷杯,另一只手的指腹摩挲著杯身上的云紋,問:“什么時候?”
“今日晚間?!?p style="margin-left:18.0pt">也便是說,她今晚便要開始替柳辰景處理軍務(wù),成為眾人面前的九王爺。
冬日天黑得極早,暮色沉下后顯現(xiàn)的是一片冰藍(lán),還混夾著幾縷淡紫的光影,在流沙的金色中瑩瑩成輝。
昭言以為自己到得極早,誰知一進(jìn)營帳,便見柳辰景已經(jīng)在主位上端端坐著了。
借此機(jī)會,柳小王爺一股腦將所有的卷宗盡數(shù)丟給了昭言,以免她露餡。故而連帶著文書批文也一并扔給她代為批閱。
昭言很是不悅:“王爺當(dāng)初可是說在下來此處,只管替王爺動動嘴舌,怎么如今多長這些事端來?”
原是倚在床榻上閉眸淺寐的九王爺幽幽開口:“三倍。”
這聲音輕得好似喉嚨中哈出的水霧,低不可聞。昭言沒聽清,遂低頭湊近柳辰景:“啊?”
“三倍?!本磐鯛斢谑情_口再度重復(fù)一次。
這回昭言聽清了,這是在說給她的報酬是當(dāng)初的三倍。心里頭那點不滿悉數(shù)散去,然而她在下一瞬猛然退身,面上撲得發(fā)燙起來。
方才她的臉,正巧湊在九王爺唇邊,一起開即是險險擦過。目光落在榻上那人好看的面容上,幸而后者并無睜眼的跡象。
昭言一面壓住心中鼓聲,一面轉(zhuǎn)身去梳理卷宗。故而也沒見著,她轉(zhuǎn)過身來一瞬,床榻上那人忽地勾了嘴角。只一霎,清淺無痕。
陸
再到日間集會之時,眾人待柳辰景與昭言的態(tài)度顯而易見地好上了七八分。顯然是大多信了柳辰景當(dāng)真并無大礙。張將軍屢次試探無果,便也再不去挑什么刺了。
“稟王爺,有探子來報,回紇可汗有意帶著人馬大舉進(jìn)軍。”下首有將領(lǐng)稟報戰(zhàn)情。
昭言目光飄忽,落在柳辰景搭在案牘的指節(jié)上。這人手長得也極是好看,骨節(jié)修長分明,卻因著常年習(xí)武落繭,不顯半分秀氣。而此刻,屈指輕叩案牘,同她傳著信息。
他要親自帶兵迎戰(zhàn)。
昭言一僵,拿著恰巧可傳入他一人耳中的聲量急道:“不可!”
柳辰景于是頓下手,抬眸望著她。那雙眼仍舊澄澈清亮,只寒意凜冽,森森如冰,眉宇凜然,不摻半分軟意。
昭言一個失神,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柳辰景待她極好,她卻險些忘了,九王爺征戰(zhàn)多年,手段高強(qiáng),豈非犬儒之輩。
這才是他。
而至于她來此處,不過是作為九王爺?shù)挠白印_@是他的軍營,是他的疆土。她心系柳辰景,憂慮他的安危。是她想要的太多了。造次的人是她,逾矩的人也是她。
知足常樂,她早已不肯滿足。
這場無聲的爭論以昭言的認(rèn)輸而告終。九王爺?shù)囊馑紓髦翣I地四周,昭言無力更改,卻因想通此事而悶了整整一個日頭。
待到月華初上,營地里頭早早沉寂下來,昭言翻箱尋了支胡笳悠悠吹奏。幽壑潛蛟起舞,孤舟嫠婦相泣。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滿腔情意,都融進(jìn)一詞一調(diào)之間。
良久,她仍是睡意全無,索性披了云鶴大氅,悄聲往帳外去,也懶得易容,散著頭發(fā)便從側(cè)邊溜出。
卻沒承想,帳外已端端立了個人,恰似在候著她。篝火炸出幾顆星火霹靂,火光飄忽不定映照出這人面容。九王爺。
見她出了營帳,柳辰景的雙眸堪堪落在她身上,也不開口,轉(zhuǎn)過身來便往前走。
他們駐扎的營地后邊便是個山坡,柳辰景在前頭引路一言不發(fā),昭言也是緘默著跟隨其后。天地浩渺,于是乎唯有一地枯枝爛葉,蹭在軍靴之上,簌簌響了一路。
約莫一炷香的時辰,二人眼前的視野便開闊起來。碧空浩蕩,星云璀璨。晶亮的絢爛在濃墨重彩的玄黑之中熠熠生輝。塞北的星辰總是來得比帝京的亮敞,清晰可見。
忽地,一聲悶雷作響,昭言正疑有雨,卻見有一顆大星如同圓環(huán),顯于東南。月掩軒轅,恒星不見,有流星數(shù)千萬,瑩瑩若光,或長或短,或大或小,并肩往西,破曉而止。
柳辰景一側(cè)頭,便見著昭言眼中映出星隕如雨,目光炯炯,明亮如星。墨色的三千青絲散在身后飄舞,混撒進(jìn)漆黑的夜中。
轉(zhuǎn)回頭來,再見繁星。這皓皓星辰委實明亮。他如是想著。
這是昭言頭一回見著流星,漫空星雨,確實震撼。待她回過神,抬眸望著柳辰景的側(cè)顏,卻是悵然若失。
這人的眉眼依舊凌然一如初見,此刻卻是在星火之中平添幾分柔情。縱是山河日月,也不及眸中深邃。
她對柳辰景之情,如同乘著舟楫在一片汪洋之間浮沉,雖然能看見彼岸,卻相隔越來越遠(yuǎn),早已無法回頭。
這一瞬,昭言透過他的眉目,想到了他的朝堂,他的王府,想到了賀眠卿。他的名字起得極好,“良辰美景,賞月心事”。風(fēng)花雪月,歲月安穩(wěn)??蛇@些,終究與她無關(guān)半分。
她同他原先只差一分。可如今,千山萬水,生生隔絕。
終沒忍住,昭言扭頭看著前方,任由清淚拆兩行,暈開在面上,抿著唇,一聲不吭。
倘若柳辰景肯在此刻再看一眼昭言,便會驚覺,她眸中的星光如燃盡的燈燭,悄無聲息,消失不見。
只余空洞。
柒
有關(guān)于月余過后的那一場戰(zhàn)役,正統(tǒng)史料記載極少。唯有從邊塞平民百姓的飯后閑談間略知一二。
民間凡人講九王爺親自帶兵作戰(zhàn),運籌帷幄、士氣大漲,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軍中將士講這一回九王爺難得強(qiáng)用職權(quán),帶著原來王府的奴仆在身邊。
那些嘖嘖稱奇的傳聞,最終只落在了世人的茶杯之中,掀起一片漣漪,歸于平淡。
這一戰(zhàn)打了大半年。昭言這才曉得那些人口中夸耀柳辰景的,實非虛無之言。論及行兵,那位回紇可汗絕非柳辰景對手。
回紇節(jié)節(jié)敗退,仍是負(fù)隅抵抗,因著地形有利,倒也久攻不下。這般又是僵持?jǐn)?shù)日,回紇那面到底是沒撐住,遣了人呈降書求見九王爺。
降書也是昭言代為回復(fù)的,柳辰景見她擱筆,順口提了:“這月送去帝京的奏折可送了?”
昭言一滯,面色如常道:“該是要到了?!?p style="margin-left:18.0pt">隔日即是回紇可汗約見九王爺?shù)娜兆?。既要誠降,可汗也就帶了一小支人馬,直接入了王軍營地。
甫一見柳辰景,可汗便笑開來,一臉絡(luò)腮胡隨著嘴角抖動:“當(dāng)真是年少有為?!?p style="margin-left:18.0pt">柳辰景不動聲色,端坐著示意昭言開口:“可汗遠(yuǎn)道而來,小王特意略備薄酒佳肴,與可汗品嘗。”
可汗笑意更濃:“好!”
三巡酒過,勁意上頭?;丶v可汗在帳中搖晃著走了一圈,一屁股坐在柳辰景面前的木階上,仰頭抬手再灌一口酒,面色已然潮紅。
有人小聲嘀咕:“這回紇乃酒肉民族,怎么他們可汗酒量這般差?”
昭言同柳辰景一道冷眼看著,可汗卻是口齒不清地開了口:“九王爺?shù)膫?dāng)真大好了?”
這話來得莫名,乍一聽是在心系柳辰景的身子,可那語調(diào)分明不是那回事。昭言正思量著如何接話,可汗先她一步有了動作。
只見可汗以手撐地站立起來,身量搖晃著:“早聞‘大夏有善口技者,仿萬物聲,無一有異。又習(xí)腹語,世人稱奇?!?p style="margin-left:18.0pt">下一瞬,只見可汗半瞇著的雙眼陡然睜開,空出來的手朝昭言覆過去。殿上突然發(fā)難,眾人來不及反應(yīng),反倒是昭言面不改色,不躲不閃。
“昭言先生先前在帝京,王爺這位奴仆先前也在帝京。不知二人可有干系?”可汗手揮起來的一剎,嘴里仍繼續(xù)念叨著。
那手揮過昭言的面上,帶落一層人皮。一見此物,可汗冷笑道:“哼,果真是人皮?!?p style="margin-left:18.0pt">然則他抬眸,昭言的面上千瘡百孔,皮膚盡是皺在一團(tuán),很是嚇人。
可汗忙不迭后退半步,滿目愕然。
昭言卻是坦然,緩身蹲下,手覆在柳辰景的手背上,實際是按住他已暴起將要掀桌的動作。
方才昭言負(fù)手而立,手背在身后看不到,此時才見,她一雙秀手上,也滿是瘡痍,再不復(fù)從前模樣。
她一開口,聲音也是沙啞,像極了垂暮之年的老人:“五年前王府走水,奴為救王爺,燒傷嚴(yán)重。驚擾可汗,望可汗見諒?!?p style="margin-left:18.0pt">她一早猜出,回紇可汗前來,假意投誠,實為試探。倘若柳辰景當(dāng)真病未痊愈,他們自可放手一搏。畫骨為皮,她的易容術(shù),須得直接繪于肌理之上,否則難以自然,難以鮮活。她冒不得險,是故前夜,她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原貌。
捌
回紇終是降了。他們不過涸轍之鮒垂死掙扎,再要抵抗,也不過徒加傷亡。
邊塞環(huán)境險惡,本就不易養(yǎng)傷。柳辰景好不容易好了幾分,被回紇可汗激得氣急,險些裂了傷口,再度躺回了床榻。
“你替我去見降軍?!绷骄叭缡欠愿勒蜒?,一如她所料。
她跪在他的床榻邊上,眉間清冷難得消去幾分:“王爺當(dāng)知,昭言此生,獨獨效忠王爺一人?!?p style="margin-left:18.0pt">她這一生,既然無法嫁與他了,那便做他的臣下吧??v然他肯娶,她也必然不會答應(yīng),因為他的府中早已有人。
愿做孤臣,效忠帝王。
于是她替他走了一趟降軍營,負(fù)責(zé)安置降兵的將領(lǐng)同她稟報。她安靜聽罷,而后一點頭,朱唇微勾,輕輕淺淺吐了一個字:“殺。”
將領(lǐng)一時沒明白:“?。俊?p style="margin-left:18.0pt">她于是看著他的眼,重復(fù)了一次:“殺?!?p style="margin-left:18.0pt">這些日子下來,明眼人皆知,這位先生之意即是王爺之意,于是將領(lǐng)再不疑有他,朝昭言行了軍禮。
“是!”
“唰——”門簾被大力掀開的聲音傳來,昭言都不需回頭便知來人是誰。
柳辰景雙手撐在案牘上,咬著牙:“你殺了降兵?”
昭言這才轉(zhuǎn)過身來看他,面上辨不得悲喜:“軍中有叛軍聯(lián)合假降,王爺不會不知?!?p style="margin-left:18.0pt">他自然曉得!況且那叛軍所知不少,連昭言先生這一層都被掀了出來。
“已經(jīng)在查了!”柳辰景頭一回惱怒,對著一個姑娘家。
昭言“啪”的一聲將手里頭的木梳拍在案上,站起身來,雙眸映出柳辰景的模樣,輕嘆一聲:“待王爺查出叛賊,那些個降軍早已反了!”
他又何嘗不知,這一回昭言所言極是。只是這叛賊藏得極深,他著實得再費些力氣。吸氣壓下心中煩悶,柳辰景上前一步,身形盡數(shù)落在昭言眼中,復(fù)了一貫冷靜的腔調(diào):“我會安排人手,送你出城?!?p style="margin-left:18.0pt">他早就派人查過昭言的底細(xì),父母雙亡,干凈至極。在漫漫歲月中,她已獨自一人游歷過大半山川湖海,故而他曉得,即便是送她離開,她也可活得極好。
豈料面前之人卻垂眸搖頭,再一抬首,面上竟是笑盈盈的。
打從相識至今,這還是昭言頭一回在笑。面似秋月白,目勝秋水清。可她一開口,滿聲悵惘:“王爺,奴走不掉了?!?p style="margin-left:18.0pt">殺降是大錯,柳辰景想保她??商熳诱鹋衤暟г?,人心惶惶,總得有個人出來頂罪。
“呈與皇帝陛下的殺降奏疏,為奴所寫?!?p style="margin-left:18.0pt">至此,柳辰景終是怒不可遏:“昭言!”
她騙了他。
遞京奏折,她竟是于殺降之后才送出?;实廴舨橄聛磔p易便可知曉殺降一事,乃昭言所為。況且,即便非她所做,皇帝也不舍懲處柳辰景。他是九王,干系著皇家的聲譽(yù)。大皇子為庶,余下的皇子若非嫡出,便是紈绔或是已故。柳辰景所擔(dān)的,絕非僅僅王爺這一名號。
昭言這人,非死不可。
昭言也不管他,只笑著兀自說下去:“想來王爺早將奴的身世查了個一清二楚。雙親早亡,流落民間,這該是王爺所查到的??赏鯛斉率遣恢?dāng)年,是在何處流落的?!?p style="margin-left:18.0pt">帳外士兵照常的操練聲一并落入柳辰景的耳中,仿佛心有所感,他隱隱覺察出昭言接下去的話。
“當(dāng)年奴也不過六七歲,一大家人逃亡在外,最后只余下奶媽跟著我。等到了蓉城,奶媽將奴身上最后一樣物什拿去典當(dāng)了。那是塊玉佩?!?p style="margin-left:18.0pt">說及此,饒是再愚鈍之人,也該清明了。唯有活下去,才有希望。那枚信物,以這般姿態(tài),落入他人手中。
“再后來……奶媽逝去。”
天地浩大,真真只余下了她一人。等她再年長些,便在漂泊的途中打聽當(dāng)年遺落的信物。她到過揚州聽白鷺輕啼,到過江南聽水波漣漪,到過北漠聽駱駝?chuàng)u鈴。
聽得多了,便也莫名會了,終是成了世人口中的“昭言先生”。
好不容易得到了家傳玉佩的信息,可它早已落入別人的手中。
連同她后來見到的他,一并屬于了他人。
故而她說,她同柳辰景,不過差一分。那人頂了她的名字,拿著屬于她的姓氏,貪婪卻名正言順地?fù)碛兄磺?。她原本不愿告知,可她何其不甘?p style="margin-left:18.0pt">然則即便如此,她也別無他法。這世上只需一個賀眠卿,非那一無所有能證明的她,更非一個殺降的罪人昭言。
“王爺啊……奴不愿死在他人手上?!?p style="margin-left:18.0pt">他二人相識,也不過一兩個年頭,當(dāng)年也是這般深秋。她合眸一笑,眉間掩不住倦意。這困苦流離的一生,終是結(jié)束了。
那些骯臟的、不堪的,她都替他做了。她以最后的情誼,求他親手殺她。保全的,不僅是他九王爺?shù)拿?,還有他的錦繡前路。
倘若當(dāng)日不曾在帝京見過便好了。昭言行遍千山萬水的腳步,最終頓在了帝京,頓在了這人的眉眼之中。
尾聲
大夏四百六十三年秋,九王手誅叛軍張將軍,與細(xì)作昭言先生。
次年,皇帝駕崩,九王爺?shù)腔?。第一道詔書,便是抹去正史有關(guān)回紇之戰(zhàn)的全數(shù)記載。
而后,賜原王妃賀眠卿名為“柳卿氏”,封皇貴妃。昭告天下言“柳卿氏”乃賀將軍養(yǎng)女,真正的嫡女賀眠卿早已亡故。而后,追封賀眠卿為后,立祠牌,迎宗廟。
舉國皆驚。
只他一人知曉,他在為一個人平反。他要他的姑娘,名正言順地成為他的妻子,要她名正言順,以原本的身份,活在世人的閑談之中,更要活在他的心里。
他舍不得委屈了她。
冬來,新雪婉轉(zhuǎn)絮絮飛羽,紛紛落白,恰似梨花滿城。夜涼如水,柳辰景踏上宮墻。
民間興煙花,這一夜絢如白晝。點點星火落下,散出淡然熒光,像極了星辰。
帝京的星辰到底比不得那一年邊塞流星颯沓。
他早已動心,可怕歲月無聲,他再也聽不到邊塞的胡笳。
一回首,恍惚見那人面容依舊,眉目清冷,聲調(diào)嘆息,仿佛在說:“王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