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實秋
我有凌晨外出散步的習(xí)慣,季淑怕我受寒,尤其是隆冬的時候,便給我縫制了一條絲綿褲,褲腳處釘一副飄帶,綁扎起來密不透風(fēng),又輕又暖。像這樣的褲子,我想在臺灣恐怕只此一條。她又給我做了一件絲綿長袍,在冬裝中這是最舒適的衣服。第一件穿臟了不便拆洗,她索性再做一件。做絲綿長袍不是簡單的事,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做。
季淑做起來也很費事,買衣料和絲綿,一張一張地翻絲綿、做絲綿套、剪裁衣料、繃線、抹漿糊、撩邊、釘紐扣,這一連串的工作不用一個月也要用二十天才能完成,而且家里沒有寬大的臺面,只能拉開餐桌的桌面湊合著用。佝著腰,再加上她的老花眼,實在是過于辛苦。我說我愿意放棄這一奢侈的享受,她說:“你忘記了?你的狐皮襖我都給你做了,絲綿長袍算得了什么?”新做的一件,我只在陰歷年穿一兩天,至今仍留在身邊沒舍得穿。
說到陰歷年,可真是熱鬧年。季淑是永遠不肯怠慢嘉賓的,大清早就備好蓮子湯、茶葉蛋以及糖果,后來看到來賓最喜歡的是舶來品,她就索性全以舶來品待客??腿顺扇航Y(jié)隊地來,走時往往是單人獨個地走,我們雙雙恭送到大門口,一天下來精疲力竭。然而她沒有怨言,她感謝客人的光臨。
我的老家很早就取消了過年的儀式,季淑說:“祖先是不能不祭的。”我覺得她說得對,一個人怎能不慎終追遠呢?每逢過年,她必定治辦酒席,燃燭焚香,祭奠我的列祖列宗。她因為腿腳關(guān)節(jié)不靈,跪拜下去就站不起來,我便拉扯她一把。我建議給我的岳母也立一個靈位,她說不可,另外焚一些冥鏹便是。我陪同她折錫箔,給她寫紙包袱,由她去焚送。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無益實際的形式,但是她說:“除此以外,我們對于已經(jīng)棄養(yǎng)的父母還能做些什么呢?”
一般人主持家計是量入為出,季淑說:“到了衣食無缺的地步之后,便不該是‘量入為出’,應(yīng)該是‘量入為儲’,因為你不知道什么時候你將有不時之需?!庇腥伺u我們說:“你們府上每月收入多少與你們的生活水準(zhǔn)似乎無關(guān)?!笔堑?,季淑根本不熱心于提高日常的生活水準(zhǔn)。東西不破,不換新的;院里樹木砍下的枝葉,曬干之后留在冬季燒壁爐。
可是在另一方面,她很豪爽。她常說“貧家富路”,外出旅行的時候決不吝嗇;過年送出去的紅包從不缺少;親戚子弟讀書而膏火不繼,朋友出國而資斧不足,她都欣然接濟。我告訴她我有一個朋友遭遇不幸急需巨款,她沒有猶豫就主張把我們幾年的儲蓄舉以相贈,而且事后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
俗話說:女主內(nèi),男主外。我們家則無論內(nèi)外,一向由季淑兼顧。后來我察覺她的體力漸漸不如往昔,便盡量減少在家里宴客的次數(shù)。我不要她在廚房里勞累,同時她外出辦事,我也盡可能地和她偕行。果然有一天,她從沙發(fā)上起立突然倒在地上,到沈彥大夫診所查驗,血壓高至二百四十幾,立即在該診所樓上的病房臥下,住了十天才回家。病房的伙食只有大碗面和大碗飯,并不考慮病人的需要。我每天上午去看她,送一瓶鮮橘子汁,這是多年來我親手每天為她預(yù)備的早餐的一部分,再送一些她喜歡的食物,到下午我就回家。這十天我很寂寞,但是她在病房里更惦記我。高血壓是要長期服藥休養(yǎng)的,我買了一個血壓計,我耳聾聽不到聲音,她自己試量。悉心調(diào)養(yǎng)之下,她的情況漸趨好轉(zhuǎn),但激烈的動作要避免。
自從季淑得了高血壓,小女兒文薔就企盼我們能到美國去居住,她就近可以照料。我們終于下了決心,賣掉房子,結(jié)束這個經(jīng)營了多年的破家,遷移到美國去。但是賣房子結(jié)束破家,這一連串的行動牽涉很廣,要奔走,要費唇舌,這一份苦難我們兩個互相扶持著承受了下來。于5月26日,我們到了美國。
歲月不饒人,我們兩個都垂垂老矣。有一天,她撫摩著我的頭發(fā)說:“你的頭發(fā)現(xiàn)在又細又軟。你可記得從前有一陣子你不愿進理發(fā)館,我給你理發(fā),你的頭發(fā)又多又粗,硬得像是板刷,一剪子下去,頭發(fā)迸得到處都是?!彼@幾句話引我想起英國詩人彭士的一首小詩:
約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約翰/ 想當(dāng)初我們倆剛剛相識的時候/你的頭發(fā)黑得像是烏鴉一般/你的美麗的前額光光溜溜/但是如今你的頭禿了,約翰/你的頭發(fā)白得像雪一般/但愿上天降福在你的白頭上面/約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我們很愛這首詩,因為我們深深體會其中真摯的情感與哀傷的意味。我們在一起低吟這首詩不知有多少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