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馬書生
大學四年,我是班里唯一一個沒曠過一堂課的人,每堂課我都是坐在第一排靠窗,老老實實聽課,認認真真記筆記,因為全班同學都靠我的筆記才能不掛科,這話一點都不夸大。大學四年,每天的課堂筆記我都會錄入硬盤,用WORD97認真排版,臨近每學期的期末,我都會在圖書館把筆記打印出來,然后按照市場需求復印:默認背誦的5號字,賣1元;小抄6號字,賣2元;小抄7號字,賣3元。學校的圖書館復印機是免費使用的,我基本上是無本經(jīng)營,每學期下來都能賣三四千塊錢。
然而我并非唯一一個認真聽課的人,當時幾乎不掛科且專業(yè)課非常好、上課的時候能跟教授頻頻互動的同學有那么六七位,我們幾個幾乎每堂課都坐第一排,彼此也很熟。如果我的筆記沒記全,我會向他們幾個求援,他們也都毫不吝嗇地會借給我出色而完善的筆記。
這其中,有一位叫雪。
雪在學習上有多“霸”呢?這么說吧,我除了有那么幾個專業(yè)課比她成績高一點之外,其余大部分科目她都是第一,有她在基本上我都是老二陪跑的那位。
我跟雪什么時候說第一句話的已經(jīng)忘了,什么時候建交的也不清楚了,只記得了解到她是我遼寧老鄉(xiāng)后就認識了。大學四年,年如一日,在我眼里幾乎沒什么差別。也許這話被雪本人看到會十分氣憤吧,沒辦法,在那方面,我真的是個很木訥的人。
也許就是因為我的木訥,一直到那張紙條遞到我手里的時候,我才意識到犯了個大錯。
我有早起的習慣,所以基本都是第一個到教室里來(我們當時的教室是固定的),班長索性把班級鑰匙交給了我。開門進教室,我都會主動打掃衛(wèi)生,因為當時我們是沒值日表的,而我又有潔癖,環(huán)境太亂我待不下去。
雪進教室的時間基本上都能在前三,所以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我打掃教室,有時來得早了也會主動幫忙。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什么,因為雪一向都是個熱心腸的人,所有人也都猜得到第一批入黨的預備黨員里也肯定有她一個。
這樣一直到了大四下學期,只有半個學年,然后我們就要實習加各奔東西。在離校日定了之后,大家都開始關心起彼此的前程來,說好聽的是關心,實則就是做個參考,因為想到踏入社會,每個人都多少會有點心思不定、無所適從。
有一天課前,雪問我工作的事想好了沒有,是回沈陽還是留在一線城市。
我說我的目標很明確啊,我絕不會找本專業(yè)的工作,因為我不喜歡這個專業(yè),我的志向是做廣告營銷,我就是莫名喜歡那個行業(yè),而且我已經(jīng)計劃好了去哈爾濱,那邊有幾個朋友已經(jīng)在準備接收我了,都談好了。
雪又問,沒考慮來我們大連嗎,為什么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呢?
我說,就是因為那邊有好幾個好朋友啊,僅此而已。
雪就說那好吧。
話聊到這里,我仍沒意識到什么。
之后忘了幾天過去,那堂課雪沒坐在我身邊,上課的時候,雪突然隔著幾個人平行地傳來一張紙條,一整張筆記紙,折得很厚,我能透過紙背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我以為她要向我求助工作的事,畢竟那時候一提到工作幾乎每個人都人心惶惶。
展開來一看,我就傻了。
目測洋洋灑灑三四百字,說的都是一件事情,大意是她覺得現(xiàn)在是個說實話的時機了,否則可能自己都會后悔,那就是她希望我和她一起去大連發(fā)展,而且她父母親戚都在大連,家里有工廠,就業(yè)不成問題,而且爸爸媽媽還答應在大連給她買房子。
敘述完這些,她直截了當?shù)靥岬剑涸诖笠坏臅r候,她就開始關注我,并產(chǎn)生了好感,長時間的觀察,愈發(fā)地讓她感到她的直覺是對的,一切都和她對我的設想幾乎重疊,她認可我是個負責、踏實的人,可以依靠終身。而且在上一個假期,她在家附近詢問到一個算命特別準的人,把我的生日給那個算命的,讓他給我看了一卦,說我一生平順無礙,憑借文字能夠過上喜歡的生活。
這一切都讓她對今后的生活產(chǎn)生了無限向往,她問我可否同行。
看完那一頁紙,我當時的腦袋是蒙的,因為我對她、對任何人都完全沒往那方面想過,這情節(jié)對我來說完全是意外。
我忘了是當堂課就回復了她還是過了一段時間、過了幾天回復的她,同樣我也寫了很多,但好像篇幅沒她寫的那么長。我直截了當?shù)鼐芙^了她,并強調(diào)了一下我下一步的就業(yè)計劃——我已經(jīng)準備好前往哈爾濱跟小伙伴們會面了,這個無法更改。而且強調(diào)這一切并非針對她,而是我堅定不移的計劃,并且我還有一個絕不可能更改的計劃就是——我打算一輩子做一個修行人,不結(jié)婚、不生子。
紙條回過去之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情。
雪連續(xù)三天沒來上課。
第三天早上,我正在掃地,男班長第二個到了,和我打過招呼之后,就問我為什么要傷害雪。
我剛要質(zhì)問他是怎么知道我倆的事的,突然我就開竅了:當時我們班有男女兩個班長,分管男宿舍事務和女宿舍事務,從大一軍訓開始,男女班長就開始搞對象,而女班長又是跟雪同寢室的,不可能不知道。
我說我沒有傷害雪,我說的都是實話。
男班長說但你的實話也太傷人了,她都幾天沒出現(xiàn)了,你覺得這正常嗎?
我說確實不正常,但能怪我嗎?
男班長說,那你說話也別那么直白啊,說話太直很傷人的。
我說那你讓我咋辦?拐彎抹角地說?
男班長說我跟你聊不了,你自己想想吧。
第四天早上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女班長出現(xiàn)了,讓我去勸勸雪,雪很傷心。
我說你覺得我能勸好?
女班長想了一下說,還是算了吧,我不這么覺得……
我說,要么我寫個條子你幫我?guī)Ыo她吧。
女班長說可以。
然而,在上課之前教授沒進教室的那個空檔里,雪開門進來了,剛還在開鍋的教室一下鴉雀無聲。
雪,那個班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女學霸,從來沒缺過一堂課的那個人,在曠課三天后出現(xiàn)了,披頭散發(fā)。
我也傻了。
眾目睽睽之下,雪坐在了第一排里大家留給她的空座位里。
當時我的心里一下其亂無比,完全不知道怎么辦好了,只能裝作一心一意聽課,腦袋里還無力地折騰著怎么回復。然而上課后不久,她的條子先來了,顯然是提前寫好的。
條子大意是:經(jīng)過這三天的冷靜思考,她想通了,愛不是錯,愛上錯的人才是錯。她尊重我的選擇,也祝我今后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一定比其他同學的人生都要精彩。
我給回復的什么我忘了,我也回了很長一頁紙,沒有敷衍,都是實話,但我學會了柔軟以待。
記得很清楚的是,最后一天上課之后,輔導員老師給我們開了一次班會,作為最后一課,叮囑我們今后走上社會的林林總總,然后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宣布永久下課。
那天我是故意留在最后才走,我把教室里所有的椅子都翻到了桌面上,又打掃了一遍教室,然后一個人靜靜地等待拍攝最后一次校園里的降旗儀式——當時校園里有很像樣的國旗班,每天升旗降旗,而我那時酷愛攝影,隨身帶個理光30自動膠片相機,裝著樂凱黑白膠卷隨走隨拍,我想記錄我大學生活的最后一幕。
等待降旗儀式的時候,口袋里的諾基亞震動起來,是雪發(fā)來的短信,問我在哪里。
我說剛打掃完教室。
她說,只有你一個人嗎?
我說是的。
她說,可不可以多容納一個人?
我說可以,反正以后沒有人會到這里來了。
她又說,既然不能在一起,是否可以把初吻給她,她堅信我的初吻一定還在。
我還真的很認真地考慮了一下,覺得既然是我的粗線條給無辜的她造成了那么大的傷害,還是應該補償?shù)摹?/p>
我說可以,你來吧。
過了一會兒,她真的出現(xiàn)在教室門前,和我打了招呼,問我是不是又把教室掃了一遍。
我說是的。
看到我在拍攝,她也就沒打擾。拍完了,關好窗子,沒話找話的過渡語言都說完了之后,我覺得該進入正題了。
然而,我一直都信奉的那句話應驗了——上蒼永遠是最好的小說家,任何天才都寫不過TA。
沒等我張嘴,教室的門被敲開了,是一個女同學,帶著自己的校外男友來參觀自己學習過的地方,發(fā)現(xiàn)教室還有人很驚奇,打過招呼后,就把男友拉到自己坐的位置那里,站在窗前開始介紹校園。
我和雪對視了一下,知趣地退出來了。
樓梯和走廊里一直有人來往,也做不成什么了。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有點沒辦法了,于是沒話找話地問她什么時候離?;丶亦l(xiāng)。
她說跟寢室同學聚一下,過兩天就走,票買完了。
我說那好吧,祝你一切順利。
她也說,祝你一切順利。
踏上前往哈爾濱的火車,我把原來的手機卡用打火機燒掉了,斷絕了所有的聯(lián)系。
也就是幾年前,我給一個很久之前用過的網(wǎng)易郵箱找回了密碼,在諸多垃圾廣告中間,我看到一個熟悉的ID,是她參加工作第一年或第二年發(fā)給我的。
我回復了那個郵件,并附上了我的微信。
過了好幾天,她加我好友了。
打招呼,主動報出自己的所在地和工作性質(zhì)之后,她給我看了她的全家福。工作后沒幾年她就嫁給了一個小白胖子,有了一個兒子,和她長得很像。我問她有二胎計劃嗎?她說算了吧,養(yǎng)一個都很吃力,但是很快樂。
她問我孩子多大了。
我說我沒戀愛也沒結(jié)婚也沒孩子。
她說,原來你當年說的都是真的,我還以為你會轉(zhuǎn)變。
我說難道你忘了你找人給我算命的結(jié)果了嗎?
她說她早不記得什么算命的事了。
又聊起好多往事,她全都忘得一干二凈,唯獨我件件清晰。她感嘆我的記憶力如此之好,我說不是記憶力好,是因為我沒有結(jié)婚生子,所以生命一直是一條沒拐彎的直線,而結(jié)婚生子之后的人精神會高度集中起來,把經(jīng)歷都聚焦在那之后,之前的事都會忘得很干凈,我的小學群和中學群都是這樣的——始終單身的人好像都記得很多很多事情。
她說好像真的是這樣,她身邊也有這樣的例子。
她又問我,真的要一直這么走下去嗎?
我說,當然。
她說好吧,我當年果然沒看錯人,你就是這么專一,對自己。
我問她還記得什么往事。
她說,你好像還欠我一個吻呢。
我說,你還想要?。磕憷瞎侵肋@件事,不得朝我潑硫酸?
她說不會的,他不是那樣的人,而且她也不執(zhí)著這些事了,過去的事都過去好了,留作美好的記憶吧。
之后,我倆就很久都沒聊天??紤]到她有家有孩子,我不便隨機打擾,萬一被她老公看到,也許真的會有被潑硫酸的可能。
然后每過好幾個月,我都會接到一條她的問候:最近還好嗎?
我的回復也總是那句話:一如既往,平平淡淡。
她也總是回我:那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