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賭約

陳艷梅

走出桃園機場，登上機場大巴那一瞬間，齊佳婧的心里仍然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滋味。她至今也不明白，爺爺為什么對發(fā)生在親兄弟之間的那個賭約，至今不能釋懷呢？

齊佳婧作為旅行社的法人代表，這次親自帶團赴臺，完全是為了了卻爺爺這個心愿。

機場大巴在通往市區(qū)的高速公路上飛奔，在青島流亭機場登機前的那一幕，再次浮現(xiàn)在齊佳婧的眼前。已經(jīng)98歲的爺爺，把這張已經(jīng)發(fā)黃的“賭約”交給她，就像一個尚未脫盡稚氣的孩子似的說：“佳婧，你一定要讓你四爺爺家，你那個叔伯弟弟，在這張賭約上簽字認輸。干出這種有辱祖宗的丑事，必須要讓他簽字認輸！”

不知為什么，看著爺爺那認真又執(zhí)著的樣子，齊佳婧竟然“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說：“爺爺，你怎么就這么肯定，那個詐騙犯就是我四爺爺家的叔伯弟弟呢？這要是弄錯了，豈不是端著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么？”

爺爺說：“我親眼看見的，那還能有錯？再說，齊佳彥這個名字我在家譜上見過，肯定是你的叔伯弟弟，我在公安局大屏幕上都親眼看見了！”

爺爺是公安局的離休干部，前些日子老干部辦公室組織公安局離退休干部，參觀現(xiàn)代化的警用設(shè)備，展示改革開放四十年來公安戰(zhàn)線的偉大成就，爺爺也在被邀名單中。那天，大屏幕上展示的是剛剛破獲的一個電信詐騙集團大案，犯罪嫌疑人都是臺灣的，當時正在向臺灣警方移交涉案人員。爺爺從名單中一眼就看到一個名叫齊佳彥的，他當時就莫名其妙地大喝一聲：“嘿，四哥，我看你這回還有啥說的！”

在場的人都被爺爺這一嗓子給喊愣了，大家都不知道爺爺這句話是什么意思，老干辦的一個工作人員關(guān)切地問道：“老局長，您這是說誰呢？”

爺爺說：“沒說誰，沒說誰，這是我家的私事，和你們沒有關(guān)系。”

大家都以為爺爺年紀大了，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也是可以理解的，這件事也就沒有人再過問了。

誰知這天，爺爺剛回到家里，就興致勃勃地把一家人召集在一起，然后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從中抽出一張看上去有些年頭，都已經(jīng)發(fā)黃的豎格信箋說：“80多年了，這場賭約也該有個結(jié)果了！”

見此情景，爸爸連忙說：“爹，您老人家怎么又要折騰那些陳年舊賬?。康降装l(fā)生什么事了？”

爺爺說：“我和你四大爺那場賭約，今天見分曉了！”

關(guān)于這場賭約，齊佳婧小時候就聽爸爸說起過，那還得從齊佳婧的曾祖父說起。齊家在膠東是大戶人家，清朝的時候還出過一名進士呢。

齊佳婧的曾祖父兄弟6人，她的曾祖父是老六，佳彥的曾祖父是老五，也就是說齊佳婧和齊佳彥，是已經(jīng)出了五服的叔伯兄妹。

當年，齊佳婧和齊佳彥二人的祖父雙雙大學畢業(yè)，這一對叔伯兄弟在畢業(yè)后卻分道揚鑣了。那年，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七七”盧溝橋事變，熱血青年紛紛參加了抗日救亡運動。齊佳婧的爺爺選擇了延安，齊佳彥的爺爺則選擇了南京。分手前，這對叔伯兄弟進行了一場激烈的辯論，兄弟二人誰也說服不了誰，酒過三巡就寫下了這個“賭約”。兄弟二人約定，今后不管是哪一個做了光宗耀祖的事，另一個都要在這個“賭約”上簽字認輸;同樣，如果哪一個做了有辱祖宗的事，自己就主動在“賭約”上簽字認輸。

滄海桑田，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齊佳婧和齊佳彥的祖父又見面了，這些年來，兄弟二人似乎從沒忘記當年的“賭約”。

那時，齊佳婧的祖父是一所小學的校長，齊佳彥的祖父已經(jīng)是國民黨軍隊的少將了。那是一個風云變幻的年代，兄弟二人亂世重逢，少將出人意料地拿出“賭約”，用一種同情的口吻說：“家有斗糧，不當孩子王。沒想到這些年你混得這么慘，我覺得你應(yīng)該在‘賭約上簽字認輸了！”

誰知，小學校長哈哈大笑說：“出水才見兩腿泥呢！誰輸誰贏現(xiàn)在還很難說啊！”

少將說：“你就不要嘴硬了，你不愿意簽字認輸，我也不勉強你。這樣吧，我把侄子帶走，先讓他在我手下當個連長，‘賭約的事，今后誰也不再提了！”

小學校長卻非常固執(zhí)地說：“既然你我之間目前還不能定輸贏，那就讓孩子們繼續(xù)這個‘賭約吧?！?/p>

少將沒聽懂小學校長的話，他不解地問道：“你什么意思？”

小學校長說：“你讓你兒子去當那個國民黨軍隊連長，我讓我兒子參加共產(chǎn)黨的軍隊，讓他們哥倆接著賭！”

就這樣，齊佳婧的爸爸齊悅軒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齊佳彥的爸爸齊悅同當上了國民黨軍隊連長。

幾年后，少將和他的兒子跟隨部隊撤到了臺灣，小學校長是地下黨員，解放后成了公安局長，他的兒子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成為一家大型國營企業(yè)的總經(jīng)理。

關(guān)于那個遙遠的“賭約”，兩家人似乎都已經(jīng)忘記了，多年來一直沒人提起這件事。

又過了若干年，齊佳婧大學畢業(yè)后，成為一家國企的業(yè)務(wù)員，她爸爸是這家國企的廠長，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誰知世事難料，幾年之后，這家國企效益越來越差，最后竟然到了破產(chǎn)的邊緣。

齊佳婧離開了這家國企，出任一家臺資企業(yè)的銷售主管，這家臺資企業(yè)的老板就是她那個出了五服的叔叔齊悅同。憑著她在國企多年的人脈，齊佳婧在這家臺資企業(yè)也干得風生水起，叔叔要提升她當銷售部的總經(jīng)理呢！

誰知，這件事竟然遭到爺爺?shù)膹娏曳磳Γ?/p>

爺爺把齊佳婧叫到干休所，他要認真地跟孫女談?wù)劇｝R佳婧的爸爸齊悅軒聽說這件事，就聯(lián)系他的叔伯弟弟齊悅同，一同來到干休所。二人約定，這次一定要說服離休的公安局長，再也不要提祖輩們那個遙遠的賭約了！

誰知，到了干休所，齊佳婧的爺爺已經(jīng)把那個當年的賭約擺在桌子上了。齊悅軒和齊悅同二人相視一笑，無奈地坐了下來。因為這件事的主角齊佳婧還沒到，大家就東一句西一句的一邊閑聊一邊喝著茶水。

齊佳婧的爺爺則一臉嚴肅地說：“悅軒、悅同，我請你們到這里來，并不是我心胸狹隘，放不下那些陳年往事……”

接下來，齊佳婧的爺爺就義正言辭地說，一個人是否光宗耀祖，不能只看他是不是賺了大錢，更重要的是能否愛國愛家，不做有辱祖宗的事情。言外之意，就是說齊悅同雖然現(xiàn)在很有錢，當上了老板，也未必能算是光宗耀祖。

齊悅軒說，齊悅同的臺資企業(yè)，也在為民族復興的中國夢做貢獻，言外之意就是讓父親同意齊佳婧擔任這個銷售部總經(jīng)理。齊佳婧的爺爺卻十分有把握地說，他孫女一定會聽他的話，不當這個臺資公司的銷售總經(jīng)理。齊悅同在一旁插不上嘴，只是悶頭喝茶。

正說著，齊佳婧急匆匆地趕來了，她一進屋，先是拿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茶水，然后說：“爺爺、爸爸、四大爺，對不起，我臨時有點急事，來晚了?！?/p>

爺爺急不可耐地說：“告訴爺爺，你到底當不當這個銷售總經(jīng)理？”

齊佳婧出人意料地說：“我不當這個銷售總經(jīng)理了?！?/p>

話音未落，爺爺就異常興奮地說：“還是我的孫女懂事，這下你們還有什么話說？”

齊悅同非常遺憾地說：“佳婧，你可是給伯父來了個措手不及啊！難道說，你也是為了當年那個賭約？”

齊佳婧笑著說：“伯父，你誤會了，我不當這個銷售部總經(jīng)理，跟那個遙遠的賭約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早就想自己創(chuàng)業(yè)，做一件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恰巧我的一個同學約我辦一家境外旅游公司，我就答應(yīng)她了?！?/p>

齊悅同非常大度地說：“侄女有志氣，自己創(chuàng)業(yè)就是比給別人打工好，伯父支持你！”

爺爺無比興奮地說：“好好好，只要你不當這個銷售部總經(jīng)理，干什么爺爺都支持你！”……

安排好所有游客的住宿等事宜后，齊佳婧就急忙給伯父齊悅同打電話。這些年伯父的事業(yè)越做越大，在東南亞開了幾家分公司，大陸的那家公司也交給一個職業(yè)經(jīng)理人打理了。

恰巧伯父人在臺北，接到電話后，就匆匆駕車來到賓館。齊佳婧簡單地說明來意后，伯父說這完全是一個誤會，他的兒子齊佳彥這些年一直在日本做生意，很少回臺北，他怎么可能是一個電信詐騙犯呢？

齊佳婧說：“爺爺說他看到大陸公安機關(guān)公布的涉案人員名單，其中的確有齊佳彥的名字?。　?/p>

齊悅同說：“這件事臺灣警方已經(jīng)通知我們了，你哥哥齊佳彥在機場轉(zhuǎn)機的時候，護照被偷了。那個涉案人員就是利用這本護照，在東南亞犯案的……這件事，跟我們齊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旅行團回國之后，齊佳婧就急忙給爺爺打電話，她要在第一時間解除這個誤會。誰知，古稀之年的爺爺因病住院了！

齊佳婧急忙趕到醫(yī)院，爺爺已經(jīng)進入彌留之際，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

見到孫女，爺爺突然變得清醒起來。趁著爺爺清醒的時刻，齊佳婧簡明扼要地把這件事向老人家做了匯報。爺爺聽完齊佳婧的話，突然眼里流出兩行熱淚，說：“其實……我就是不希望這件事是真的。都是齊家的子孫，他要是真的做出這種有辱祖宗的事……大家臉上都無光??！”

齊悅軒問道：“爹，你看那張賭約？”

爺爺說：“燒了吧！”

齊悅軒在父親病床前，拿出打火機，點燃了那張發(fā)黃的賭約，在紅紅的火光中，老人家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圖◇涂勝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