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立盛
(蘇州科技大學 社會發(fā)展與公共管理學院,江蘇蘇州215000)
1887年初,俄國外交大臣吉爾斯奉沙皇亞歷山大三世之命,指示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舒瓦洛夫伯爵暫停續(xù)訂德俄條約的談判,并授意沙皇政府的機關報刊登一篇文章,稱:“如果俄國容忍德國毀滅并吞并法國,那么俄國將使自己陷入非常不幸的境地?!盵1]在布朗熱危機愈演愈烈的情況下,俄國的這一表態(tài)被法國政治領導人看作一種特殊的支持。同年2月,法國即做出不同尋常的舉動:巴黎提議派遣外交官尤金·梅爾吉奧·德·沃格前往彼得堡就法俄締結(jié)協(xié)定的可能進行討論。亞歷山大三世對這個提議的評論耐人尋味:“這個建議在未來某一時刻也許對我們有用?!盵2]可以認為,廣義上的法俄同盟的起源正是自此開始的。直到1914年大戰(zhàn)爆發(fā)前夕,將近30年的法俄關系并未像冠冕堂皇的條約文本那樣紋絲不動,現(xiàn)實關系由于雙方都認定對方無意關照己方的利益而出現(xiàn)巨大波動。
盡管幾家有影響力的俄國報紙從1886年底就開始傳播法俄結(jié)盟的想法,但在俄國外交部里沒有多少支持者。在那里,他們厭惡和恐懼地看待法蘭西共和國政權,法國激烈的議會辯論和內(nèi)閣政府的頻繁變動引起了俄國保守人士的極大困惑。此外,俄國外交部的官員們也習慣于把法國視為永久的外交對手。亞歷山大三世無法忍受俾斯麥,但法國政治家也沒有給他任何信心。他保持著對革命敏感的神經(jīng),并堅信君主團結(jié)的必要性。對他來說,巴黎是顛覆運動的中心,而法國政府聚集著一群聲名狼藉的自私自利的政客。[3]法國的情況亦類似,法國人傳統(tǒng)上對波蘭的同情、政治上對俄國獨裁專制的厭惡以及關于1815年俄國進軍巴黎的民族記憶帶來的恥辱感,都使法國對俄國的評價不會高于俄國對法國的印象。[4]因此從民族感情而言,法俄不具有天然親近的優(yōu)勢條件。
1890年以前,俄國的外交政策始終建立在與德國結(jié)盟的基礎上。自18世紀以來,兩國的統(tǒng)治家族就一直關系密切,他們之間的友誼與紐帶是通過古老的姻親和血緣得以建立和鞏固的。不僅如此,雙方對維護君主制正統(tǒng)和歐洲王朝秩序方面有強烈的共同利益感和使命感。令人震驚的是,俄國統(tǒng)治者對繼續(xù)這一政策的態(tài)度是如此堅定。盡管經(jīng)歷了1876年至1878年德國的背叛,盡管德國與奧地利結(jié)成了同盟,盡管存續(xù)三皇同盟的一廂情愿遭到了1885年至1887年間德國態(tài)度的數(shù)番冷遇,亞歷山大三世仍然選擇簽訂1887年的《再保險條約》。事后亞歷山大三世仍表現(xiàn)出對俾斯麥的不信任態(tài)度,并意識到在這個條約中德國對俄國作出的讓步在很大程度上是虛幻的,因為它用對未來虛無縹緲的期許(指支持俄國占領土耳其海峽)換取俄國對當下德國利益的支持。對俄國來說,德國保持中立的價值遠遠大于俄國與法國結(jié)盟的價值。這是因為1870年的失敗嚴重損害了法國的實力和聲譽,而且俄國對1856年英法艦隊在克里米亞挑起沖突的場面歷歷在目。因此,亞歷山大三世雖然“有些惱火”,但堅決抵制泛斯拉夫主義運動的壓力,對那些鼓吹與法國一道反德的聲音充耳不聞。在1890年頭幾個月里,正是俄國人提出了與德國續(xù)簽條約的問題。此外,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在巴黎不時進行的各種合作試探在任何意義上是完全官方性質(zhì)的。[3]這是在同盟成立前俄國態(tài)度的最好體現(xiàn),法國始終不在其結(jié)盟名單的首選位置。這種固執(zhí)不論是出自政策的因循僵化還是個人抉擇,都發(fā)展到了選擇忽視對自身潛在利益造成部分傷害的地步。
在德國宰相俾斯麥被解職后,歐洲總體的政治發(fā)展違背了沙皇的意愿,這種發(fā)展可能導致的對俄國的威脅直接把沙皇推入了這種聯(lián)盟。這個因共同憎恨德國而團結(jié)在一起的聯(lián)盟在締結(jié)伊始就充斥著不和。加布里埃爾·哈諾托在擔任法國外交部長期間,對法俄同盟評價甚低,并徹底疏遠了俄國外交大臣穆拉維耶夫,他在內(nèi)閣會議上多次稱后者為“騙子”和“叛徒”。[5]
在法俄軍事專約的談判過程中,兩國之間的利益沖突和觀念沖突更是暴露無遺。俄國的軍事利益主要與奧匈帝國和巴爾干半島有關,法國的軍事利益則與德國有關。這個矛盾使得雙方都企圖攝取另一方對己方利益的片面保證,同時使自身保持行動自由,因而兩國在軍事專約上的斗爭十分激烈。除此之外,關于如何、何時以及在何種程度上使公眾了解可能達成的協(xié)議的存在,雙方也各執(zhí)一詞。
密切參與談判的法國部長亞歷山大·里博和查爾斯·德·弗雷西的處境十分微妙。法國政府在議會制度的框架內(nèi)運作,部長需要對議會負責。因而在他們看來,同俄國締結(jié)軍事同盟的努力是他們作為政府部長所作的最重大的功績。如果此事件能夠廣為人知的話,他們就可以指望從這件事中得到公眾的廣泛支持,況且他們也從未懷疑同盟遲早會為人所知這個信念。[6]由于他們無法指望自己無限期留任,將任上達成的同盟的存在通知接替人和其他國家便成了必要的程序性步驟。
亞歷山大三世所要求的恰恰相反,他秉持最堅決、最不妥協(xié)的信念,即任何有關法俄軍事專約的消息的泄露都會促使德國發(fā)起對專約更加嚴厲的反擊。亞歷山大三世對來自軍方總參謀尼古拉·奧布魯切夫的意見深信不疑,認為至少還需要兩年時間,俄國才能以合理的信心面對一場同德奧發(fā)生的軍事沖突。而吉爾斯也總是提醒他,如果他最終批準了專約而不對保密條件進行嚴格要求,那么俄國將完全失去對戰(zhàn)爭何時爆發(fā)的控制。因此,亞歷山大三世在談判伊始就強烈要求將專約的知曉權僅僅局限在直接參與談判的人員之間,并且威脅道,一旦軍事專約的存在流入公共輿論,俄國將認為協(xié)議自動廢棄。[6]這也是法俄同盟的存在直到1897年才被公開,而其條款一直保密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的原因。[7]俄國認為,法國人所要做的就是在最能保護法國利益的時候揭露俄法軍事專約的存在,以便激起德國人開始敵對行動,從而將俄國牢牢地捆綁在同一輛戰(zhàn)車上。
如果說軍事專約的最終簽署是雙方克服極大分歧的結(jié)果,也并不意味著雙方之間的信任和利益攸關程度提升到了同盟國之間普遍達到的程度。在19世紀將要過去之時,俄國的兩個政策再次傷害到了法國:其一,俄國呼吁召開國際和平會議;其二,俄國在法紹達危機期間對法國的利益漠不關心。在這兩個問題上,法國外交部長德爾卡斯因未能說服俄國更多地考慮盟友的利益而受到廣泛批評。1898年下半年,法國人對這個同盟的熱情進一步下降。德爾卡斯就職后不久,英國駐法大使埃德蒙·約翰·曼森寫信給首相索爾茲伯里侯爵說:“盡管同盟還會持續(xù)一段時間。然而,即使在我可能還留駐在巴黎的這段時間里,我也完全準備好看到俄國債券被拒付?!盵5]
1898年8月,受困于沉重的軍備開支,沙皇發(fā)出召開國際裁軍會議的呼吁。法國人對沙皇的建議普遍感到失望,因為人們擔心這次會議將設法使現(xiàn)有的歐洲邊界永久化,從而使阿爾薩斯-洛林被德國割占的現(xiàn)狀也永久化。法國雜志《國家評論》聲稱:“如果沙皇的宣言有什么意義的話,那就是將《法蘭克福條約》確立為歐洲和平的基礎。”德爾卡斯在8月31日對俄國大使表達了他的憤怒:“難道不存在一種危險?即法國有可能正在被誘導或被邀請關閉一扇公正解決未來問題的大門,并且放棄阿爾薩斯-洛林人民的自決權利?!盵5]這是當時廣大法國公眾的思維方式,也是每家報紙所要表達的思想。
法紹達危機進一步加深了法國人對俄國對待盟友態(tài)度的深深不滿。法國《太陽報》這樣刊文:“令人痛心的是,俄國沒有伸出一根手指來幫助我們。她一定認為,我們?yōu)樗龅囊磺?,都只是為了滿足總統(tǒng)費利克斯·福雷先生和哈諾托先生的虛榮和矯作?!盵5]在與英國發(fā)生的危機中,德爾卡斯想從俄國得到一份公開聲明以示支持,從而增加在與英國談判時的籌碼。而事實上,法國只收到一則消息,稱俄國曾希望與法國的政策協(xié)調(diào)一致,但考慮到土耳其在大國支持下的抗議,這一愿望被沖淡了。
如果說19世紀末期的法國并非一個強大的堡壘,那么20世紀初的俄國更虛弱不堪。1905年,面對德國和日本的威脅,法國和俄國對同盟的現(xiàn)狀都表示了嚴重失望。威廉二世試圖利用俄國人對同盟的不滿摧毀它。1905年7月24日,他說服沙皇尼古拉二世簽署了秘密的《比約科條約》。該條約設想了一項俄德防御協(xié)定,并敦促俄國要求法國也加入該協(xié)定。盡管這次冒險失敗了,但威廉二世對其原因看得十分清楚:借款讓尼古拉二世成為“懦夫”,就連條約的締結(jié)都需要法國的允許。[1]
法俄的金融關系自1890年以來發(fā)展迅速,可以被視為維系同盟的紐帶。法國金融家對俄國的興趣起起伏伏,到1914年在俄國的投資超過120億法郎。[8]1904—1906年,日俄戰(zhàn)爭的爆發(fā)和廣泛的革命動亂結(jié)束了俄國復興的希望,俄國的預算遭到破壞,金本位制和整個金融體系的命運懸在搖擺無定的天平上。1904年3月17日,俄國財政大臣科科夫佐夫通知他的政府,稱:“新稅改革不會帶來任何可觀的收入增長,這場戰(zhàn)爭的資金將主要來自外國借款?!盵9]沙俄政府認為,作為俄國唯一的盟友,法國應該慷慨地拿出其豐富的財政資源。事實上從1905年到1906年,俄國對巴黎日益加深的財政依賴使法國政府陷入了嚴重困境。
早在1904年,法國政府就收到了來自其駐彼得堡官員關于俄國前景的黯淡報告,他們預測俄國國內(nèi)將出現(xiàn)混亂。彼得堡的武官穆林上校在5月10日寫道:“遠東的戰(zhàn)爭給俄國帶來了如此沉重的負擔,以至于人民會起義,革命的狂熱會復活?!盵10]時值德俄談判期間,法國駐俄大使莫里斯·波帕德曾向沙皇坦言,俄國的做法是對法國的忘恩負義。
新上任的俄國財政大臣科科夫佐夫由于缺乏管理外貸的經(jīng)驗,試圖繞過法國政府,直接向法國銀行借貸。1904年3月,科科夫佐夫以商討俄中銀行為借口,誘使巴黎銀行董事愛德華·諾茨林和法國銀行董事、巴黎工會主席約瑟夫·霍廷格前往圣彼得堡。法國政府,特別是財政部長莫里斯·魯維埃,強烈反對科科夫佐夫的做法。魯維埃指示波帕德把法國政府的不滿通知科科夫佐夫,并要求俄國政府在同法國銀行家進行進一步談判貸款事項前通知法國政府。在談判中,俄國官員采取了虛張聲勢、恫嚇和欺騙的手段來加強他們的談判地位。當銀行家拒絕簽署十億法郎的長期貸款,并斷言法國政府可能不會允許如此巨大的資金運作時,科科夫佐夫幾近威脅地說,如果法國不盡力提供,俄國可能會轉(zhuǎn)向德國尋求貸款。[9]銀行家們最終沒有動搖,拒絕改變他們原先的條件。
盡管法國借款協(xié)議中并沒有規(guī)定俄方要向法國開出足夠的工業(yè)訂單,但來自彼得堡的一則消息使得東窗事發(fā)。穆林上校向巴黎報告稱,俄國正計劃從德國克虜伯采購軍備。一時間,法國冶金行業(yè)的重要利益集團紛紛寫信給魯維埃,要求從俄國獲得更多的訂單。法國的埃米爾·孔布內(nèi)閣不敢對這些請愿書掉以輕心,指示波帕德就此事立即與俄國政府交涉。然而,俄國政府堅決拒絕作出任何明確的承諾。結(jié)果,當巴黎《晨報》上再次出現(xiàn)一篇關于俄國向德國訂購工業(yè)產(chǎn)品的報告時,強大的法國行業(yè)集團的壓力直接迫使魯維埃和德爾卡斯質(zhì)問俄國偏愛德國工業(yè)的原因。而俄國政府依舊無動于衷,并堅稱法國工業(yè)得到了俄國的支持。[9]
1905年1月,俄國發(fā)生的“流血星期日”使得事件再度升級。法國輿論對俄國的攻擊開始變得肆無忌憚和歇斯底里,甚至有學者稱這標志著法國開始了一場有組織的反對專制俄國的運動。[9]俄國即便動用了最大規(guī)模的賄賂手段也無法讓巴黎的左翼媒體閉嘴,俄國的反對者已經(jīng)將矛頭指向了法俄同盟最脆弱的方面——法國對俄國的貸款。事件發(fā)展到如此地步,迫使法國政府不得不考慮俄國對盟友的支持是否值得法國報以無休止的貸款。禍不單行的是,遠東又傳來俄國奉天戰(zhàn)役敗北的消息,巴黎開始對法國、俄國和同盟的未來感到緊張。于是,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一幕。3月3日,俄國邀請里昂信貸銀行、巴黎銀行和霍廷格等公司來彼得堡商談第二筆貸款事宜,到13日時雙方達成口頭協(xié)議,這讓俄國一度多情地將他們的行動看作在俄國遭遇不幸(奉天戰(zhàn)敗)的時刻對其表示同情的證據(jù)。然而,銀行家們并沒有在商定的時間正式簽署協(xié)議。相反,銀行家們夜間接到了來自各自機構(gòu)的命令,即刻返回了巴黎。法國政府的態(tài)度使擬議中的貸款受到了影響,他們認為批準貸款只會延長戰(zhàn)爭,而俄國國內(nèi)的情況已經(jīng)十分危急,影響到了法國資金的安全。同時,法國目睹了俄國接連的軍事慘敗,不希望看到俄國繼續(xù)戰(zhàn)爭導致其軍事力量削弱,這會影響到法俄同盟的威懾力。潘德澤克將軍曾告知魯維埃,俄國對德國的軍事打擊能力實際上為零,5萬名德國士兵就足以阻止它。[9]因此,法國的政策開始清晰并且成型:利用貸款逼迫俄國回到談判桌上去。俄國外交人士將此稱作法國“從背后捅的刀子”。[9]甚至連法國駐柏林大使保羅·比胡爾德都站出來,指責他的同胞在俄國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拋棄了它。3月23日,比胡爾德寫信給德爾卡斯說,現(xiàn)在“法國想要通過拒絕給予對俄國繼續(xù)戰(zhàn)爭大有幫助的貸款來迫使俄國接受屈辱的和平”。[9]
19世紀末20世紀初,法國新聞界的腐敗及其活躍程度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而俄國就是最大的一個施賄者。1904年以前,俄國政府曾多次賄賂法國新聞界。1904—1906年,其規(guī)模達到頂峰。在這關鍵的兩年里,沙俄政府為法國新聞界撥款250多萬法郎,以至于每次俄國有令人不安的消息傳到巴黎時,俄國財政部都需要撥出一筆錢來“補貼”法國媒體,以此作為維護俄國在巴黎聲譽的手段。正如1901年財政部長維特在給沙皇的信中所講:“如果不對媒體施加影響,我們在法國的任何一筆貸款都不會實現(xiàn)。”[10]由此可見,以日俄戰(zhàn)爭為起點,俄國在法俄關系中的弱勢地位暴露無遺。可以說,法國了解并充分利用了俄國的脆弱時刻,并逐漸用金融關系影響俄國的外交和政治實踐。
從1892年起,法俄同盟就緩慢而堅定地發(fā)展出了一種由法國的主動行動而非俄羅斯的意愿決定的性質(zhì)。從伊萬·維什涅格拉茨基、維特到科科夫佐夫,俄國財政部長始終沒有放棄尋求行動自由,試圖將貸款投放到不同的市場,并在不同的市場之間作出選擇。1905年以前,俄國的選擇僅限于法國和德國,但柏林的貨幣市場的資源又不足以作為主要來源;維特在1897—1898年開發(fā)倫敦市場的努力又因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反對而告終;科科夫佐夫在美國的旅行只收獲到了摩根杯水車薪的允諾;1906年5月上臺的俄國新任外交部長亞歷山大·伊茲沃斯基則明確提出借助與英國達成政治協(xié)議來打開倫敦貨幣市場的想法。[7]在1901年與法國的貸款談判中,維特試圖抵制與貸款有關的建設中亞戰(zhàn)略鐵路的要求,但沒有成功;科科夫佐夫同樣未能成功抵制與他談判的貸款無關的義務。為了1904年的法國貸款,科科夫佐夫不得不保證(雖然不是一種有約束力的形式),俄國會優(yōu)先向法國工廠提供軍事訂單。事后他抱怨道:“俄國不是土耳其,我們的盟友不應該給我們下最后通牒?!笨瓶品蜃舴蛟诨貜投韲v法代辦的郵件時寫道:“有時,在我看來,法國人意識到他們的財富的力量,并且堅信俄國離不開他們的黃金,這導致了一種奇怪的態(tài)度,即俄國不能從事對自己最有利的事業(yè)?!盵11]
經(jīng)濟是決定政治關系和權力分配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歷史清楚地表明,俄國在外交事務方面的行動自由確實因此受到了同盟的掣肘和限制。這在俄法軍事專約的修訂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首先,德國將被視為主要敵人;戰(zhàn)爭必須以進攻的方式進行;從1900年開始的一段時間內(nèi),專約也應針對英國;到了1906年,針對英國這一條又當抽去。法國的倡議及其在協(xié)約上產(chǎn)生效果的程度和及時性都說明了法國的意見壓倒了俄國的意愿。之所以不應當將此看作雙方原本就共有的立場,主要有兩點原因:其一,一直到大戰(zhàn)前夕,俄國外交決策中始終存在一種維持俄德關系的態(tài)度,這從俄國在波斯尼亞危機和巴爾干戰(zhàn)爭中的妥協(xié)可以看出;其二,軍事專約的修訂完全跟隨法國外交的態(tài)度。在法紹達危機后,法國發(fā)展了一種反英政策,因此在1900年俄法兩國總參謀長會議上,法國提出擴大軍事同盟義務,使其在一旦發(fā)生對英戰(zhàn)爭時亦能適用;而在英法協(xié)定締結(jié)后,法國外交又開始了撮合俄英的嘗試,在1906年會議上提出放棄對英國采取共同行動的決定。[1]法國外交的邏輯操縱了法俄同盟義務和目標的變化,而使法國擁有這種力量的一大支柱正是金融貸款。
因而可以說,法俄同盟自締結(jié)伊始就存在著深刻的裂痕,這條裂痕從民族感情、政治制度延伸到國家利益。法俄同盟在這種程度上就不應當被稱作天然的產(chǎn)物,其成因應當歸結(jié)為國際形勢的塑造。國際形勢之所以改變一個國家的政策和觀點,根源就在于國家的實力。倘若國家實力能夠保持威懾一切敵對力量的水平,那么“光榮孤立”的政策就會有存在下去的合法基礎;但當國家實力受損而敵對力量聯(lián)合時,相對弱小的國家不得不試圖將自身的安全和存在掛靠在與其他國家的承諾和協(xié)議上。
結(jié)合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時代背景,我們很容易想到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進步時代,也是國際關系空前復雜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科技和工業(yè)革命賦予戰(zhàn)爭新的內(nèi)涵,軍事力量日臻成熟,并且越來越成為大國外交的基礎。歐洲政治家們越來越傾向于將它看作給被施加國帶去威脅與屈服的絕佳工具,對軍事力量的深信不疑一旦烙入政治決策,很容易演化成迷信。軍事力量借著科技的增進也越來越成為屠殺的武器,只是關于這一點的考慮很大程度上被政治觀點沖淡了。此外,我們必須注意到一種民族主義的情緒,幾乎所有的大國——不管是專制的還是民主的——在涉及民族仇恨時都變得極其敏感。在“以軍事回應才能制止沖突為基礎建立的國際秩序”中,和平只是休戰(zhàn)期,國家發(fā)展只是在備戰(zhàn),法俄同盟正是在這樣一個充斥著強橫邏輯的世界中建立起來的。[12]1892年5月,參與法俄談判的奧布魯切夫在備忘錄中寫道,持觀望態(tài)度的大國遲早會成為沖突的參與者,而且這場沖突會是決定歐洲最終命運的大戰(zhàn)。[6]軍事力量的變化建構(gòu)出一種新的可以用野心和焦慮來定義的秩序,這是法俄接近的原因,也是雙方最大的共同點,即如何打贏潛在的戰(zhàn)爭,而不是規(guī)避戰(zhàn)爭。于是就有了俄國的態(tài)度,即俄國在總目標之下的一切次要事務中都可以作出退讓。因此,法俄同盟并不是一個真誠合作的同盟。競爭和猜疑在擴充實力的外衣下四處彌漫,茍且和姑息在幽暗的角落里窺伺,大國間的同盟割裂了世界可能的和解,也將自己縛上了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