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玢翰
我喜歡以歷史為主題的旅行,喜歡在路上觀察那些歷史滋養(yǎng)出來的萬花筒般的當(dāng)下生活面貌。在我看來。歷史與現(xiàn)實并沒有絕對的界限,今天的見聞明天也即將成為歷史。隨著“一帶一路”概念的提出和深入,絲綢之路的價值再次得到開發(fā)。中亞有許多與絲路歷史有關(guān)的城市,我從洛陽出發(fā),一路西行,在現(xiàn)實的煙火中捕捉著歷史的痕跡。
凌晨兩點,我搭乘的國際列車抵達阿拉木圖2站,車站規(guī)模很小,建筑古舊,裝修裝飾還能看到一點蘇聯(lián)時代的影子。站內(nèi)站外有不少小販在售賣一籃一籃的蘋果,阿拉木圖盛產(chǎn)蘋果,它的名字在哈薩克語中的意思就是“有蘋果的地方”。
我入住的民宿店主會說英語,她稱呼我為“Khitan”(契丹),應(yīng)該是源于俄語里對中國的稱呼。阿拉木圖最初是俄國人建立起來的一個殖民城市。1854年,一支來自西伯利亞的哥薩克探險者趁著衰落的清王朝疏于邊事,竄入這片當(dāng)時屬于中國的領(lǐng)土,在伊犁河谷選擇了一處三面環(huán)山、遍地蘋果樹的溫暖土地建立起殖民據(jù)點,這就是阿拉木圖城市的雛形。1864年《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確定后,俄國人實際占領(lǐng)了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的大片中國領(lǐng)土,3年后,阿拉木圖這座年輕的城市成為俄羅斯帝國突厥斯坦總督區(qū)的行政中心,后來經(jīng)過百年經(jīng)營,發(fā)展成為伊犁河流域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城市。1991年蘇聯(lián)解體后,阿拉木圖成為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的首都。如今阿拉木圖人口超過170萬,在地廣人稀的哈薩克斯坦穩(wěn)坐第一大城市的寶座。1997年哈薩克斯坦的首都遷往更加年輕的城市阿斯塔納,但阿拉木圖并沒有因此而變得黯淡。
阿拉木圖是世界滑雪愛好者心目中的一個圣地,位于市區(qū)南部的阿拉套山建有世界上海拔最高(1691米)的山地滑冰場。2015年,在2022年冬奧會申辦城市的角逐中,阿拉木圖以4票之差敗給了北京和張家口。平心而論,阿拉木圖的滑雪場地與雪山風(fēng)光不比瑞士、奧地利等地遜色,這一點非多年少雪的北京可以比擬,所以北京是和張家口兩地共同申辦,這在奧運會歷史上尚屬首次。
麥迪奧山和圣布拉克山都是阿拉套山的一部分,麥迪奧山的纜車全線分為三段,穿行在峻峭的山谷之間,深綠的苔原、松柏在霧氣中時隱時現(xiàn)。從起點站出發(fā),乘纜車10分鐘左右即可抵達位于圣布拉克山的瓊布拉克滑雪場,海拔2260米。旅行者和滑雪者在這里分道揚鑣,要搭乘不同的纜車,前者的目的地是附近的咖啡館、度假別墅,后者則要繼續(xù)向上,準備享受高山滑雪的樂趣。旅行者中途再換一次纜車,可以直達海拔更高(3163米)的塔爾加爾山口,在這里俯瞰阿拉木圖城市全景。
中亞雖然地域遼闊,但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卻并不太多,人口主要集中在三大區(qū)域:以伊犁河為中心的七河地區(qū);中亞最大的兩條河流——錫爾河和阿姆河之間的河中地區(qū);被天山山脈和吉薩爾—阿賴山脈包裹的費爾干納盆地,其中七河流域位于哈薩克斯坦境內(nèi),它的中心就是阿拉木圖。
在塔利加爾山口遙望,阿拉木圖以北是一望無際的草原,烏孫人、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葛邏祿人、回鶻人、契丹人、蒙古人、察合臺人、哈薩克人曾先后在這里游蕩、繁衍,當(dāng)年旅行者翻山越嶺,一眼看到這些游牧者白色、黑色的氈帳星星點點地散落在遠方,就知道高山酷寒之行終于可以告一段落,溫暖的伊犁河谷將給予他們更多前行的勇氣。阿拉木圖以南,草原被陡峭險峻的高山所替代,還有身處雪山環(huán)抱中卻常年不凍的伊塞克湖,這片群山一直綿延至興都庫什山脈,即古時的蔥嶺,翻過蔥嶺即可抵達玄奘法師求法的佛國——犍陀羅。
位于阿拉木圖市中心的“中央國家博物館”曾是哈薩克斯坦的國家博物館,后來新的國家博物館在新都阿斯塔納落成,許多頂級國寶便都轉(zhuǎn)移到了那邊,但中央國家博物館依然保有中亞一流博物館的地位,收藏有難得一見的精品文物——突厥汗國時代的魯尼文印章。
哈薩克人的前身是游牧的突厥人,曾經(jīng)建立過突厥汗國,魯尼文是古突厥人創(chuàng)造的一種象形文字。世界上很多民族在創(chuàng)造文字時都不約而同地采用了對現(xiàn)實世界依葫蘆畫瓢的方式,比如古埃及人、古蘇美爾人、古腓尼基人及古華夏人,古突厥人也不例外。但除了漢字,很少有民族能將這種最古老的文化符號傳承至今,這些古老文字或是因為文明被摧毀而中斷發(fā)展,或是因為吸收了其他先進文明的文字而被放棄,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古巴比倫人的楔形文字屬于前者,古突厥人的魯尼文則屬于后者。
突厥人文化覺醒的時間實在是太晚,彼時佛陀已經(jīng)涅槃千年,基督從十字架上升天也已經(jīng)將近700年,先知穆罕默德早已將阿拉伯人帶出蒙昧?xí)r代,孔子的學(xué)問更是在中原大地上成為正統(tǒng)官學(xué)主流……總之,那是一個全世界的古老文明紛紛走向定型的時代,而這個游牧民族卻剛剛從阿爾泰山的原始森林里好奇地探出頭來,在堅硬的石頭上劃出對新世界的懵懂理解,這注定了他們在文明之路上的多舛命運。
突厥文明處在幾大文明交匯的十字路口,縱觀其發(fā)展變遷,始終面臨著這樣一個矛盾——一方面,坐擁特殊的地緣優(yōu)勢,對比自己更先進的文明充滿向往,愿意接納和吸收,為己所用,比如突厥汗國時代接納粟特文化,喀喇汗國、帖木兒帝國時代接納波斯—伊斯蘭文化,以及近代接納俄羅斯、蘇聯(lián)文化;但另一方面,也正因為它處在幾個先進文明的夾縫之中,想尋求自我文化的獨立才變得難上加難。
中亞大草原這個文明的十字路口,從來都不是像站在阿拉套山上看起來那么平坦的康莊大道,只有勇敢的旅行者才能通過這里找到前進的方向,比如玄奘和西遼帝國的創(chuàng)立者耶律大石,都創(chuàng)造了屬于一個時代的輝煌。
中亞大部分現(xiàn)代民族的歷史并不長,基本都可追溯到蒙古帝國的瓦解。但中亞文明的痕跡可以一直追溯到3000年前?!拌F打的地盤,流水的民族”是中亞歷史的基本特征,應(yīng)該從“大中亞”的角度出發(fā)整體認識這一區(qū)域,而不宜孤立地看待各國的歷史。
大約公元前1000年
古印歐人中的一支——雅利安人向東向南遷徙,成為伊朗高原、北印度和中亞的原住民。其中,在伊朗的雅利安人后裔就是波斯人,他們將在中亞的“近親”統(tǒng)稱為塞種人,中亞最早的文明就是塞種人建立起來的。
塞種人建立了眾多的小王國和部落,但處往東西文明的十字路口上,這些小國家很少獨立發(fā)展壯大,大多成為周邊強勢國家的附庸。
公元前2世紀中葉
被匈奴人趕出河西走廊的月氏人遷徙到中亞,建立大月氏王國。張騫為尋訪大月氏而鑿空西域,不久漢朝征服大宛,首次把中國的政治影響力延伸到中亞。此后中亞又歷經(jīng)貴霜王朝、波斯薩珊王朝和嚈噠人的統(tǒng)治。
公元2—6世紀
原來位于河中地區(qū)的塞種人國家康居王國逐漸瓦解,形成以撒馬爾罕為核心的松散的城邦聯(lián)盟,其居民被稱為粟特人,在中國也稱昭武九姓。
6世紀中葉到7世紀
突厥人崛起于阿爾泰山附近,建立突厥汗國,一部分突厥人西征中亞,并從這里一路進入里海北岸的南俄草原,大部分粟特城邦王國成為突厥汗國的附庸。
583年,突厥汗國分裂為東西兩個汗國,中亞役屬于西突厥汗國。
7世紀中葉,西突厥汗國為唐朝所滅。661年,唐朝在中亞原西突厥附庸地區(qū)設(shè)立一系列都督府,實行羈縻統(tǒng)治。與此同時,阿拉伯帝國在滅亡波斯薩珊王朝后也把觸角伸向中亞。
8—9世紀
751年,唐朝和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各自率領(lǐng)附庸的聯(lián)軍在怛邏斯(Taraz,今晗薩克斯坦塔拉茲市附近)附近展開激戰(zhàn),唐朝聯(lián)軍敗北。不久安史之亂爆發(fā),唐朝勢力逐漸退出中亞。此后,在阿拔斯王朝統(tǒng)治輻射之下的伊斯蘭世界迎來百年文化繁榮期。
9世紀中葉
阿拉伯帝國日益分崩離析,中亞一些軍閥實際上已成為國中之國,先后建立了塔希爾王朝和薩曼王朝。
漠北的回鶻汗國滅亡,大批回鶻人進入中亞,和七河地區(qū)的葛邏祿人融合,建立喀喇汗國。960年,喀喇汗國正式皈依伊斯蘭教,開啟了中亞伊斯蘭化、突厥化的高潮,此后半個世紀左右,喀喇汗國和另一個突厥人國家加茲尼王朝一同滅亡了薩曼王朝,開啟了中亞突厥—伊斯蘭文明的第一個黃金時代。
11世紀末12世紀初
一直默默無聞的花剌子模王國,趁中亞、波斯幾個強權(quán)國家紛紛衰落之際突然崛起,將溺中地區(qū)和伊朗高原納入統(tǒng)治范圍,逐漸取代西遼帝國,成為中亞新霸主。
13世紀末至19世紀初
13世紀初,蒙古帝國崛起。在此后漫長的6個世紀里,蒙古帝國瓦解為許多汗國,蒙古人和突厥人的后離在中亞建立哈薩克汗國、布哈拉汗國、希瓦汗國和浩罕汗國等一系列游牧汗國。
19世紀中葉
俄羅斯逐步蠶食中亞,鄰近的哈薩克汗國首先陷落,隨后布哈拉、希瓦、浩罕3個烏茲別克汗國也成為俄羅斯的附庸。
20世紀初
十月革命之后,蘇聯(lián)在中亞推動民族自治建國,哈薩克、烏茲別克、吉爾吉斯、土庫曼、塔吉克等民族概念被強化,形成今天中亞的格局。
關(guān)于哈薩克斯坦為何遷都至今仍沒有定論,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阿斯塔納本不具有作為國際大都市的先天條件,但憑借著納扎爾巴耶夫總統(tǒng)的雄心,它已經(jīng)在草原上屹立了十多年。當(dāng)初遷都計劃宣布時,近六成哈薩克斯坦人都反對這一政策,但這并沒有動搖總統(tǒng)的心意,國家行政中心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從阿拉木圖往北遷到這個原來叫作阿克莫拉的地方。
阿斯塔納不像阿拉木圖那樣有山巒環(huán)抱,在這里西伯利亞的寒風(fēng)可以肆無忌憚地橫行。我雖然戴了皮手套,但托著相機取景,一張照片還沒拍完,指尖就凍得麻木了。這里一年只有兩季一漫長的夏天和同樣漫長的冬天,冬天大部分時間街上都行人寥寥。很顯然,這是一座政治地標(biāo)大于生活氣息的城市。它游覽起來倒是很便捷,整個城市圍繞穿越伊希斯河的一條長約4千米的中軸線向外擴張,沿著中軸線漫步,就能飽覽城中主要的功能性建筑。
哈薩克斯坦傳說中,有一只名叫Samruk的魔力鳥,每年會在一棵“生命之樹”的樹杈間產(chǎn)下一枚金蛋,魔力鳥和“生命之樹”共同庇護著哈薩克人,不料一只惡龍從天而降,落在金蛋上,趕走了魔力鳥,導(dǎo)致萬物凋零;一個名叫納扎爾的勇士派他的8個兒子去消滅惡龍,但他們都一去不返,此時納扎爾的妻子突然懷孕,九天九夜之后生下一個男嬰,取名托斯特,他很快長成一個高大魁梧的勇士,找到“生命之樹”,殺死惡龍,讓魔力鳥回巢,得到庇佑的哈薩克民族重新壯大起來。
阿斯塔納建市之初,納扎爾巴耶夫總統(tǒng)手繪了一幅草圖,要求在中軸線的中央建造一個象征“生命之樹”和神蛋的地標(biāo)建筑,這份手稿現(xiàn)在保存在哈薩克斯坦的國家博物館中。很快,巴伊杰列克觀景塔(Bayterek Tower,Bayterek意為“高大的楊樹”)順利建成了,并成為阿斯塔納的著名景觀,觀景臺高97米,寓意1997年遷都,上面的金蛋高22米,走進金蛋內(nèi)部,可以將阿斯塔納一覽無余。
沿Nurzhol大道往東走,不久就可以看到由中國修建的“北京大廈”,頂部沒計明顯取自天壇的造型。旁邊比肩而立的是“莫斯科大廈”,緊挨著哈薩克斯坦的政府建筑,充分顯示了三國間的緊密關(guān)系。再往前走是效法美國白宮的“總統(tǒng)宮”,只不過建筑風(fēng)格帶有強烈的哈薩克民族風(fēng),藍頂帳篷的造型昭示著從藍帳汗國繼承的文化、政治法統(tǒng),尖錐和雄鷹的頂飾也表達了草原游牧文化的意象。我忽然想到唐史中對統(tǒng)葉護可汗時代西突厥汗國的記載,以及《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玄奘對碎葉城里可汗華麗大帳的描述。今日的哈薩克斯坦神似玄奘當(dāng)年西行所見的西突厥汗國,游牧民族對城市生活的向往從未岡為時代的變遷而止步。作為國家政治中心,雖然阿斯塔納的發(fā)展還只是剛剛起步,卻不難發(fā)現(xiàn)它和歷史上那些草原名城所具有的相同文化基因。
沿伊希斯河上的大橋一路向東,左手邊有藍得透亮的“草原玫瑰”——哈薩克斯坦中央音樂廳,出自浪漫的意大利建筑師曼弗利迪·尼可萊迪(Manfredi Nicoletti)之手,從空中俯瞰,可以看到深藍的玻璃、鋼鐵如花瓣般從中心向外伸展,彼此環(huán)繞交織,恰如音樂中的和聲在回蕩共振。遠遠望見一個形狀如同眼睛的建筑,這是英國著名建筑師諾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設(shè)計的第一總統(tǒng)圖書館,組合了射電望遠鏡和凸透鏡的意象,代表人類對知識和未知天空的渴望與探索,夜晚來臨時,這里還會閃起炫目的燈火,成為伊希斯河上最亮麗的色彩。
中軸線的盡頭是壯美的獨立廣場,北側(cè)有中亞地區(qū)最大的清真寺——哈茲拉特蘇丹清真寺,如泰姬陵一般雪白。這座清真寺是由卡塔爾贊助修建的,外表古典,內(nèi)部奢華,可同時容納上萬人集體禮拜。大殿內(nèi)隨處可見具有哈薩克民族特色的花紋,地板由厚重的大理石鋪就,帶有地暖,水房里安裝了潔白的大理石凳和锃亮的感應(yīng)式水龍頭。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在這里完美融和,不分彼此,安拉的穹頂之下,就是阿斯塔納這座年輕城市的一個縮影。
阿斯塔納不僅是一個個人色彩濃厚的政治地標(biāo),也可以說是這個時代哈薩克斯坦人的共同記憶。許多世界知名建筑師在這里留下了自己的思想和作品,就像當(dāng)年莫高窟中有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斑斕色彩一樣。和農(nóng)耕文明中心那些歷史感厚重的城市相比,絲綢之路上的草原城市最大的優(yōu)勢正是自由不羈,沒有時間的重負,能夠輕盈起飛。絲綢之路上一直存在著這樣的自由藝術(shù)空間,也由此留下眾多文明的痕跡讓后世的行者追憶。這就是絲綢之路的魅力,它的實體或許不會長存,但它的靈魂卻一直在異化重生。
塔拉茲古稱怛邏斯,在中國歷史上具有特別的意義。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怛邏斯最早是粟特人建立的,后來突厥人把它設(shè)為行政中心,作為控制河中地區(qū)的一個戰(zhàn)略抓手。盛唐時期,中國的影響力曾經(jīng)輻射到咸海之濱,但經(jīng)過751年的怛邏斯戰(zhàn)役后便逐漸退出了中亞,中華文明也從外向型的擴張轉(zhuǎn)為內(nèi)向型的封閉,直到清朝收復(fù)新疆,才重返中亞腹地,但已無法再現(xiàn)盛唐時的輝煌業(yè)績。一百多年后,新遷徙到此的突厥人的近親——葛邏祿人和回鶻人將這座城市定為汗國的西都。
歷史上那個怛邏斯城,位于塔拉茲市區(qū)西南18千米處,連很多當(dāng)?shù)厝硕疾磺宄木唧w位置。經(jīng)過一片略顯凌亂的老市場,就看到了怛邏斯遺址考古公園。遺址中的大部分文物已被送往哈薩克斯坦的各大博物館,這里只剩下一處處殘垣斷壁,偶爾傳來一陣狗吠。我在公園的小博物館里發(fā)現(xiàn)了喀喇汗國時期的方孔銅錢,形制和中國古代的錢幣完全一致,只是銘文是由粟特文改進的回鶻文。這些古代遺珍證明了在怛邏斯戰(zhàn)役之后,中華文明之火并沒有馬上熄滅,還在這片土地上緩慢燃燒了數(shù)百年,直到伊斯蘭文明在此站穩(wěn)腳跟。喀喇汗國中后期,中國式銅錢被阿拉伯式銀幣取代,回鶻文的銘文改為阿拉伯字母拼寫出的“桃花石汗”(“桃花石”是西域地區(qū)對中國的稱呼,喀喇汗國統(tǒng)治者以“中國君主”自居)或“阿爾斯蘭汗”(喀喇汗國統(tǒng)治者常用的稱號,“阿爾斯蘭”意為獅子)。自唐以后,西域?qū)b遠中國的認知就止步于“桃花石可汗的國度”,怛邏斯則是這—認識的一個臨界點。
塔什干是河中地區(qū)的門戶所在,由此便正式進入了中亞最富庶的文明中心。如今它依然是中亞最大的國際化都市,擁有五百萬人口,商人、游客云集。
河中地區(qū)曾經(jīng)是波斯帝國和亞歷山大帝國在東方羈縻的邊緣地帶,是西方人所能準確認知的世界里東方的盡頭,再遠,就只能根據(jù)旅行家們口中荒誕的敘述來想象了。中世紀的起始階段,東方的漢朝和西方的羅馬陷在各自的麻煩中自顧不暇,因此,無論東方還是西方的史料,關(guān)于中亞和河中地區(qū)的描述都是模糊不清的。而河中地區(qū)正是在這個混沌時期開始了文明的裂變,一座座定居的城市拔地而起,替代了遷徙不定的帳篷群,構(gòu)成絲綢之路寶鏈上一顆顆連續(xù)不斷的明珠,塔什干就是此時異軍突起的一座新興城市。
塔什干,意思是“石頭城”,隋唐時期中國人稱之為“石國”,這里也是中國很多石姓人的祖籍。歷史上,塔什干的地位不如河中地區(qū)的另外兩個古都——撒馬爾罕和布哈拉那么耀眼,它的位置更靠近欽察草原,總是最先受到游牧入侵者的打擊,傷痕累累。禍兮福之所倚,1865年,塔什干被俄軍和布哈拉汗國聯(lián)軍攻破,1867年成為俄羅斯帝國突厥斯坦總督區(qū)的行政中心,由此也較早地開啟了工業(yè)化的先河,逐漸超越撒馬爾罕和布哈拉,成為中亞第一大城市。然而,除了精明的商人、狡黠的司機和小販,今日的塔什干并未給我?guī)硎裁刺貏e的觸動。論傳統(tǒng),它遠不及撒馬爾罕和布哈拉;論現(xiàn)代,蘇聯(lián)解體以來,烏茲別克斯坦的對外政策相對封閉,致力于“去俄羅斯化”,塔什干的國際化程度也明顯不及哈薩克斯坦的阿拉木圖甚至年輕的阿斯塔納。這座有著千年歷史的石頭城如今正處于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狀態(tài),以我這個外來游客的眼光來看,難免就像石頭一樣缺乏個性。
我乘大巴從費爾干納前往安集延。說是大巴,其實只是一輛很小的面包車,一路逢村便進,遇人就停。烏茲別克斯坦的汽車工業(yè)不發(fā)達,全國只有一家汽車廠,原來是韓國大宇汽車的工廠,后來被美國通用汽車收購,和烏茲別克斯坦各占50%股份,只生產(chǎn)雪佛蘭汽車,街上跑的也大多是這個牌子的車,其他國家的汽車進入烏茲別克斯坦要征收很高的關(guān)稅。城際之間缺乏長途客運,大多數(shù)人會選擇拼車。
這樣的交通方式倒是很容易拉近旅途中人們之間的距離,我就在這趟搖搖晃晃的巴士之旅中認識了吉姆奇德(Jamchid),他成了我在烏茲別克斯坦最好的朋友。吉姆奇德的家在安集延,目前在費爾干納上學(xué)。我無意中說起自己讀過《古蘭經(jīng)》,他十分驚喜,堅持要請我去他家做客,因為他雖然是虔誠的穆斯林,但從來沒有真正讀過《古蘭經(jīng)》,所以非常佩服那些能夠深入學(xué)習(xí)這本“最偉大經(jīng)典”的人。傍晚,吉姆奇德隨我來到我訂好的酒店,進房間時剛好六點一刻,正是當(dāng)?shù)啬滤沽肿龌瓒Y的時間,吉姆奇德直接把外套一脫,鋪在地上,跪下來對著西方誦經(jīng)禮拜,毫不在意我這個閑雜人等的存在。我想,對他來說宗教可能更多意味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種習(xí)慣。
晚上我們在附近的餐廳吃飯,鄰桌坐的—位男士恰好是本地一家中國企業(yè)的工作人員,河南人,姓忽,據(jù)說祖先是元朝時留在河南的蒙古人后裔,所以取世祖忽必烈的“忽”字為姓。這位一口河南口音的蒙古人后裔現(xiàn)在正在烏茲別克斯坦最靠近中國的城市工作,頓時讓我感覺時空有點穿越。坐在他對面的烏茲別克女孩古麗哈婭(Gulhayo,gul在突厥語里的意思是“花朵”)在這家企業(yè)的實驗室工作,她說最大的夢想是能去中國讀書。
在安集延停留的3天里,我的行程被吉姆奇德的熱情徹底打亂了,他帶著我認識了當(dāng)?shù)氐囊慌贻p朋友。和中國人相比,當(dāng)代烏茲別克社會中人和人之間的距離要近得多,哪怕初次見面,只要意氣相投,馬上就會被當(dāng)成自己人,不分彼此。這種狀態(tài)讓我感覺到一種久違的溫暖,但有時也不免覺得自己的安全邊界被過度突破了。
安集延地處費爾干納盆地最東端,它的前身或許就是西漢時大宛國的東部邊境城市邰成城。漢唐時期,費爾干納盆地的中心在今天的馬爾吉蘭、費爾干納附近,直到大約500年前安集延慢慢崛起。從這里翻過群山,可以抵達吉爾吉斯斯坦的西南重鎮(zhèn)奧什,再翻過帕米爾高原的大雪山,就到了中國南疆最大的城市喀什,它與中國最西端的城市直線距離不到300千米。歷史上,費爾干納地區(qū)和中國南疆之間有一條來往緊密的通道,但近些年來國際形勢風(fēng)云變幻,這300千米的距離似乎變得特別漫長,如此近的兩個地區(qū)像是兩個世界。
離開安集延的前一天,我陪吉姆奇德在書店給他媽媽選禮物。他很想買一本《古蘭經(jīng)》,但又十分糾結(jié)——相對當(dāng)?shù)厝说氖杖攵?,烏茲別克斯坦的書價可真不便宜,而《古蘭經(jīng)》又屬于裝訂最好、價格最貴的那一類。我認真地向他承諾:將來會從中國給他帶一本精裝版的《古蘭經(jīng)》送給他,感謝他和他的朋友們這幾天對我的悉心照料。我深知這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宗教書籍在當(dāng)前是非常敏感的物品,進出關(guān)都有嚴格限制。但我也相信,隨著“一帶一路”概念的推進,終有一天社會環(huán)境會更加包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理念能更加融合,絲綢之路沿線的人們對彼此的了解會不斷加深,往來會更加密切,文化交流的機會也會更多。我期待著。
中亞地區(qū)的飲食和中國新疆頗為相近,只不過更多受到俄羅斯的影響,很多食物偏向俄羅斯人喜歡的甜、膩口味。
馕
馕是烏茲別克斯坦人的主食,有各種形狀和大小,普遍是發(fā)酵過的,外酥內(nèi)軟,微咸。吃的時候先撕碎,搭配各種肉食和蔬菜。按照當(dāng)?shù)亓?xí)慣,馕上桌的時候平的一面要朝下,不能倒置。
抓飯
和新疆的抓飯相比更偏油膩,食材也更多,除了大米、羊肉、胡蘿卜、黃蘿卜,還要放入鷹嘴豆、葡萄干和蔚蘿。烏茲別克斯坦的大米質(zhì)量冠絕中亞,抓飯自然也格外美味。
薄皮包子
當(dāng)?shù)胤QManty,和漢語“饅頭”的發(fā)音很像。餡料是腌制過的羊肉或牛肉配洋蔥,吃的時候加黑胡椒粉、酸奶醬、番茄醬、蒔蘿。
烤包子
有三角形的,也有半球形的,餡料和薄皮包子差不多,也有的會包入土豆絲或南瓜,味道偏咸。當(dāng)?shù)亓?xí)慣吃法是將包子咬破口后倒入一些番茄醬。
控面
中亞的拉面是酸湯拉面,分量較小,面條很粗,湯比較油膩,加了切成丁的牛羊肉、土豆、洋蔥、胡蘿卜,味道酸咸,吃起來挺開胃。當(dāng)?shù)厝顺岳嬉褱韧?,再用馕把碗擦得干干凈凈?/p>
五指面
哈薩克、吉爾吉斯和烏茲別克三個民族都有的一道傳統(tǒng)食物,帶有游牧文化的烙印。五指面是將面皮和馬肉香腸、洋蔥、土豆一起煮,因為面片要用手抓著吃,因而得名。
那仁
也是晗薩克、吉爾吉斯和烏茲別克三個民族都有的一種傳統(tǒng)食物,將面皮切成絲,加上切碎的馬肉香腸、洋蔥和黑胡椒粉涼拌,再配一碗鮮香的馬肉湯,可以把面先泡在湯里。那仁(Narin)的名字源自吉爾吉斯斯坦的城市納倫(Naryn),這也是流經(jīng)該地的河流的名字。
網(wǎng)絡(luò)
中亞國家的移動網(wǎng)絡(luò)價格都很便宜,尤其是哈薩克斯坦,哈薩克斯坦的信號覆蓋也比較好,甚至可以用移動網(wǎng)絡(luò)看視頻。
地鐵
阿拉木圖和塔什干都有蘇聯(lián)時期修建的地鐵,地鐵站里的馬賽克拼圖、玻璃包裹的柱子和銅版畫般的浮雕等都顯示出鮮明的蘇聯(lián)式審美情趣。有的地鐵站曾經(jīng)具有預(yù)防核武器攻擊的避難功能,大門是防輻射的。
中亞的歷史紛繁復(fù)雜,建議行前盡量多讀幾本人文地理類的游記作品。
《克拉維約東使記》
帖木兒帝國的考察性游記,作者是伊比利亞半島中部卡斯提爾王國的宮廷大臣羅伊·哥澤來茲·德·克拉維約。
1403年5月,作者出使帖木兒帝國,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了途中見聞,回國后經(jīng)過整理,于1406年成書。
《亞洲腹地旅行記》
“西域探險之父”斯文·赫定的代表作。1908年秋天,43歲的斯文·赫定從后藏的普蘭縣出發(fā),抵達印度,完成了在中亞的第四次探險,本書記錄了他此次旅行的行程與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