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影后的“最大遺珠”

洪璧

憑借電影《賢妻》（The Wife）拿下本屆金球獎、美國演員工會獎最佳女主角后，格倫·克洛斯第七次被提名奧斯卡最佳女主角。2012年那個焦灼的場景再次上演，那年她靠《雌雄莫辯》獲得奧斯卡影后提名，幾乎所有人都將對這項殊榮的期待放在了她身上。最終，小金人還是落在了梅姨的口袋里。

美國洛杉磯時間2月24日晚，第91屆奧斯卡頒獎典禮落下帷幕。遺憾的是，71歲的克洛斯第7次與那座小金人擦身而過。

6度提名，6度錯失，克洛斯被稱為“奧斯卡影后最大的遺珠”。

永遠不要變得渺小

“我想請我的妻子聽分機，可以嗎？”

這是電影《賢妻》開場不久的一幕，作家喬接到諾貝爾獎委員會的電話時，提出了這個要求。格倫·克洛斯所飾演的妻子瓊激動地拿起了客廳里的電話分機，與丈夫一起接聽了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喜訊。這個被拿起的電話分機，隱喻著這部影片中妻子瓊的一生。

夫妻共赴瑞典領(lǐng)取諾貝爾獎的旅途中，一場謊言正在被戳破。創(chuàng)意寫作班滿腹才華的女學生，為了掩護丈夫作為優(yōu)秀小說家的假象，成為了丈夫一生的寫作槍手，隱忍地付出，成為守護丈夫秘密的同謀。

這個設(shè)定并不新奇，與相同題材的電影《阿德爾曼夫婦》、《45周年》相比，《賢妻》對于夫妻情感矛盾、父子關(guān)系的剖析力度顯然不夠，故事在男主角猝死中戛然而止，也略顯尷尬。但克洛斯的表演獲得了近乎一致的好評，美國影評人喬恩·佛洛什評價此片，“盡管恪守常規(guī)，幸運的是，克洛斯會讓你保持警覺。”

《賢妻》劇照

盡管故事有些俗套，但電影所描述的社會對于不同性別的偏見，是一個值得被持久討論的主題。夫妻第一次沖突爆發(fā)于瓊提出丈夫的小說有著巨大的缺陷，丈夫不堪被認為是一個庸才，歇斯底里地斥責妻子，瓊這樣回應，“我永遠不會成為轟動文學界的人物，永遠不會。不會有人出版我的書，即使有人出版了，也不會有人讀。我不像你擁有那么重要的想法，你才是有話說的人，我不是?！睆哪翘扉_始，這位妻子決定為丈夫奉獻一生的靈感與才華。她開始為丈夫“修補”小說，完善他作品中的邏輯漏洞，為他創(chuàng)造精彩絕倫的人物和劇情，甚至一天8小時把自己關(guān)在工作室里寫作。直至丈夫獲得諾獎為止，瓊為丈夫修補了一生。

瓊知道自己作為女性，任何的才華與鋒芒，在那個年代都是不被允許的。她選擇收起了欲望和野心，從一個寫作者變成了一個讀者，在男權(quán)社會的游戲中試圖尋找生存價值的妻子，被所謂的愛情與家庭所裹挾的妻子，心理防線最終崩潰在領(lǐng)取諾貝爾獎的前夕。那是一場屬于諾獎獲得者的晚宴，喬在給其他嘉賓介紹瓊，“我的妻子不寫作，否則我將遭受永遠的寫作障礙。”瓊露出了禮貌性的微笑，她突然意識到，她正遭受著一種隱匿在丈夫光環(huán)下的屈辱，而這光環(huán)本該屬于她。

克洛斯成為了今年奧斯卡呼聲最高的影后候選人。她對于角色內(nèi)心的精準把控，不同階段情境的情緒表達，都展現(xiàn)了一個女性在家庭與社會中的角色沖突。

克洛斯了解她們。了解那些在漫長人生中選擇自我犧牲、被社會與家庭束縛、沉寂最終妥協(xié)的女性。因為，她的母親、祖母和外祖母都是這樣的人。

母親的經(jīng)歷，是她決定接演《賢妻》的原因之一?？寺逅乖诮鹎颡劦墨@獎感言里，提到了那段故事：母親在18歲時就結(jié)了婚，很早生下孩子，盡管她極具藝術(shù)細胞與天賦，但為了家庭與婚姻放棄了自己的夢想，用自己的人生升華了丈夫的人生，為此奉獻犧牲了一輩子。當母親80歲的時候，她對克洛斯感嘆說，“我覺得我一生一事無成?！?/p>

克洛斯坦言，她對于“瓊”的角色掌控力，正是因為目睹了母親所經(jīng)歷的一切，那些都變成了她表演行為中的DNA。她勸慰母親，擁有愛和孩子的人生已經(jīng)足夠圓滿。但實際上，她意識到，“人們所期待的，女人就是養(yǎng)育者。幸運的話，我們會有孩子，有丈夫，有伴侶。但我們必須要有自己的成就，我們一定要追求自己的夢想。我們要說，我能做到，而且我應該被允許去做?！?/p>

克洛斯成長在一個“女性無法實現(xiàn)自我”的年代。她在接受采訪時說，“我的祖母有著極其美妙的歌聲，本可以有一個歌手的職業(yè)生涯。我的外祖母是一位非凡的女演員，但最終因為社會和家庭的阻攔，失去了這個機會。我的媽媽是一位出色的藝術(shù)家，為了父親奉獻了一生。在那個年代，女性實現(xiàn)自我，這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p>

祖母留下的寶石戒指成為了她的力量來源?？寺逅勾髦鼌⒓恿嗣绹輪T工會獎的頒獎典禮，“這戒指可以代表那些一直默默為愛付出的母親及妻子，那些未能有機會為自己發(fā)聲的女性。由我來實現(xiàn)她們的夢想?！笨寺逅瓜Ｍ屌灾?，永遠不要變得渺小，也不應該成為別人人生中的電話分機。

他們不應該為此感到羞恥

讓克洛斯走進演藝世界的，是凱瑟琳·赫本的一次電視采訪。彼時26歲的她還是威廉與瑪麗學院戲劇與人類學雙專業(yè)的大四學生，對未來還沒有過多的計劃。

在2017年多倫多電影節(jié)的TIFF Talks上，克洛斯談起了這段經(jīng)歷。那是凱瑟琳·赫本唯一一次在電視上接受迪克·卡維特秀的采訪，“赫本身上有著讓我很欽佩的東西，她似乎知道她是誰，并走出了一條極具個性的路?！笨赐昴嵌喂?jié)目，克洛斯暗下決心，如果想做就去做吧。第二天，她找到導師，直言不諱地問他是否會提名自己參加國家劇院的試鏡，那正是截止報名的最后一天。

趕上報名末班車的克洛斯在參加一系列試鏡后，成功在紐約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百老匯鳳凰劇院擔任音樂劇《為愛而愛》的替身演員。

百老匯青睞這個女孩。隨后幾年，克洛斯出演的《日落大道》、《死亡與少女》、《真實的事》都成為了當時百老匯最經(jīng)典最火爆的劇目。她也三次獲得美國話劇和音樂劇的最高獎項托尼獎，成為家喻戶曉的百老匯女演員?！八裾嬲幕适??！崩洗顧n、百老匯演員約翰·利特高這樣評價克洛斯，“她身上有種名門望族的氣質(zhì)，擁有著良好教養(yǎng)的、貴族般的優(yōu)雅?！?/p>

事實上，克洛斯并非貴族出身的孩子，盡管她出生在美國康涅狄格州最富有的小鎮(zhèn)格林威治。改變發(fā)生在她7歲那年，一個右翼邪教組織席卷吞噬了她的家庭與童年。當醫(yī)生的父親帶著妻子加入了邪教組織“道德重整運動（MoralRe-Armament）”，長達15年的時間里，克洛斯與家人被宗教團體控制，基本上不允許做任何事情，或者被迫要對莫名其妙的事情表示懺悔內(nèi)疚?！昂徒M織里的任何一個人交談，他們就決定了你該如何生活，你應該說什么，你應該有什么樣的感覺。”直到22歲，她考入威廉與瑪麗學院后，才擺脫了這場夢魘。

多年后，克洛斯在接受《好萊塢報道者》采訪時，不避諱地提起自己遭遇的一切，她坦言這些經(jīng)歷對演藝事業(yè)頗有幫助，因為那時候她總要假裝相信邪教組織的言論和行為。

她也怨恨過讓家庭陷入危機的父親，直到在1987年，40歲的她才寫了一份信給父親，并原諒了他。“寬恕可能是世界上最具革命性的概念。如果沒有寬恕，你只會延續(xù)以前的事情，但你必須學會說，‘它會在我身上停止?！?/p>

那一年，克洛斯在電影《致命誘惑》中扮演了一名患有精神疾病的女編輯，這個角色讓她名聲大噪，獲得了次年奧斯卡的影后提名。這是好萊塢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惡女，為愛癡狂的女編輯艾麗克絲也被封為美國電影協(xié)會百年最偉大銀幕惡人第7名。

家庭再次帶來了一場危機。當克洛斯在《致命誘惑》中扮演精神病患者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杰西也正被精神疾病所折磨。2015年，克洛斯第一次在哥倫比亞公司的廣播節(jié)目上，透露了她的家庭一度陷入精神疾病困境的事實。她的妹妹杰西，在51歲時確診患有雙相情感障礙，杰西的兒子Calen Pick也被診斷患有精神分裂癥?？寺逅购兔妹帽仨毠餐鎸@個事實，她們發(fā)起了一場倡議，“鼓勵那些精神疾病患者勇于說出自己的痛苦和恐懼，永遠不要偷偷地思考，偷偷地害怕，他們不應該為此感到羞恥?！?blockquote>

她對于“瓊”的角色掌控力，正是因為目睹了母親所經(jīng)歷的一切，那些都變成了她表演行為中的DNA

這是一個“前所未有”公開談論家庭成員精神病狀況的好萊塢女明星。就像克洛斯所表達的一樣，她并未對此感到羞恥，她甚至提出希望重拍《致命誘惑》?！耙獙⒁粋€有精神問題的女人塑造成壞人很容易，因為這完全符合社會上的偏見。我認為如果將同樣一個故事拿來翻拍，但是從女主角的視角來說故事，觀眾也許會同情她，發(fā)現(xiàn)比起過去大眾普遍認為的邪惡反派，她其實更是一個悲劇人物。”

《致命誘惑》、《加普世界觀》、《雌雄莫辨》、《危險關(guān)系》等影片中，克洛斯扮演的女性角色都充滿著矛盾、復雜、極致的性格。她在角色的轉(zhuǎn)變與呈現(xiàn)中游刃有余，也許童年的邪教組織經(jīng)歷，家庭變故的狀態(tài)，就如她母親的人生印刻在《賢妻》的表演中一樣，這些經(jīng)歷都成為了她的一部分，她的表演行為DNA。

當?shù)貢r間2019 年2月24 日，美國洛杉磯，出席第91 屆奧斯卡頒獎禮的格倫·克洛斯。

這一次，我要留下來，我要流芳百世?

DNA的傳承還在延續(xù)。克洛斯有過四段婚姻，有一個女兒，安妮·斯塔克。當安妮還是7周大的嬰兒時，就和母親一起在片場生活，《危險關(guān)系》的拍攝過程伴隨著安妮的啼哭?？寺逅篂榇烁械津湴粒八娜可疃荚谖枧_和后臺，她被最優(yōu)秀的一群人所包圍著?！?/p>

就像一場藝術(shù)傳承的接力賽，安妮在《賢妻》中扮演了年輕版的瓊，那個發(fā)現(xiàn)丈夫資質(zhì)平庸，決心為他修補人生的年輕妻子?？寺逅挂脖硎?，安妮是瓊這個角色的基石。電影拍攝中，安妮并沒有和母親一起探討過這場演出，但安妮承認，“實際上，我們兩人都利用了自己的祖父母，她們都是真正激勵人心，且擁有潛力的女性?！?/p>

與祖母、母親的人生不同，克洛斯與女兒都勇敢地選擇了自己熱愛的職業(yè)和生活?？寺逅箯男【椭雷约阂蔀檠輪T，當她看著迪士尼電影童星海莉·米爾斯時，想著自己也要做這個，“如果阿里命中注定要成為拳王，那我命中注定就是個演員?！?/p>

今年9月，格倫·克洛斯即將步入她演藝生涯的第46個年頭。作為演員，她已經(jīng)獲得了兩次金球獎，三次艾美獎，三次托尼獎，似乎已經(jīng)不需要再用一座奧斯卡小金人來加持她的地位與成就。

談起幾度錯失奧斯卡小金人，克洛斯也表示那并不會影響她，“我必須要說，如果我允許這件事情影響我，那么我應該去做別的事情。作為一個藝術(shù)工作者，我自豪地稱它為藝術(shù)。我和一群具有偉大創(chuàng)造力的人們一起發(fā)現(xiàn)、探索，共同完成一部電影、一個角色。如果我因此感到滿足，我就不需要任何獎項。”

克洛斯對于電影創(chuàng)作有著足夠的耐心。她花費了15年將百老匯音樂劇《雌雄莫辨》改編制作成了電影，而讓她入圍影后寶座的《賢妻》的上映過程也歷經(jīng)了14年。

這部改編自MegWolitzer同名小說的電影，在2004年秋天就已經(jīng)有了電影劇本。《賢妻》的編劇簡·安德森在接受美媒采訪時稱，14年前她就將這個故事帶到了一個電影工作室，最終對方放棄了它，因為他們不愿意制作一部以女主角為中心的電影。此后數(shù)年，簡與原書作者開始不斷尋找融資，直到2018年電影被制作出來。他們坦言，在2004年的好萊塢，沒有一位男明星想要出演一部名為“妻子”而不是“丈夫”的電影。

14年間，電影文化在悄然變化，“這是擁抱這個電影最好的時刻?！笨寺逅惯@樣說，“時代賦予了‘妻子和‘女性更多的涵義。這是一部有關(guān)妻子的電影，所以制作團隊試圖由女性主導它，這在以男性為主的電影圈并不常見?！笨寺逅拐f，“好萊塢目前有許多事情正在發(fā)展中，越來越多女性參與其中，他們也在尋找這樣的女性角色。當然，他們這么做是為了政治正確，但無論如何，這些女性正在被接受?！?/p>

克洛斯愿意等待時代接受女性的一刻，她愿意為藝術(shù)的最終成果付出更多的精力，包括不斷流失的時光和青春?？寺逅归_始察覺到了衰老，褶皺的肌膚、滿頭的白發(fā)提醒著她，“變老已經(jīng)成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彼Ｍ约夯畹萌韵駛€年輕人，“當你起床時，不要想象身體的每一根骨頭都會疼痛，我告訴自己，每天要像你25歲一樣蘇醒?！?/p>

盡管變老已經(jīng)成為日常，但她并不愿意停止演出，71歲的克洛斯有一個夢想，她希望把經(jīng)典的百老匯音樂劇《日落大道》改編成電影版本?？寺逅拐J為該劇的女主角默片女星Norma Desmond是為女性而創(chuàng)作最偉大的角色之一，所以她要把“她”留下來。這一次不知道將會花費她多少年的人生。

《日落大道》中的一句臺詞，也印證了克洛斯內(nèi)心的某種渴望，“這一次，我要留下來，我要流芳百世。我要回到我天生要做的事情。我只看一眼，我就成為我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