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杭州有個小區(qū),一到晚上,蛙聲一片。業(yè)主投訴這些青蛙擾人清夢,要求保安履行職責進行驅趕。這可苦了保安,青蛙在暗處,保安在明處,這黑燈瞎火的要把青蛙趕跑,哪有那么容易。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曾是古詩里一種令人怡然自得的意境,但現(xiàn)在卻成了被人投訴的噪聲。不是現(xiàn)在的青蛙發(fā)音量大了,而是我們的心態(tài)發(fā)生問題了。中國道家講究的是“天人合一”,其中一層意思是人類要與自然和諧相處,不要試圖去改變自然規(guī)律。
可是,“安靜”并不是大自然的特質,真正的大自然往往是“吵鬧”的。人們擇水而居,水終年流淌,或叮叮咚咚,或奔騰咆哮;人們喜與綠樹為伴,樹欲靜而風不止,樹或轟鳴發(fā)聲,或淺吟低唱;人們還喜歡居在山間,山間萬籟并非無聲,而像數(shù)萬個樂隊,在暗處演奏。早晨鳥兒啼鳴,夏天中午有蟬長鳴,晚上又有蟲兒的啁啾……這就是大自然最原始的“生態(tài)”。一個生活在“自然”中的人,絕對不可能為幾只青蛙的鳴聲而失眠,除非他已經(jīng)離開“自然”好久好久了。
的確,城市把人們與自然割裂了。在城市的生活小區(qū)里,有隔音隔熱的洋房,地上鋪的是堅硬的花崗石,裸露不多的泥土種上了草皮和樹木,園林工人每隔一段時間會來給這些植物修剪和打藥,城里鮮見小動物,也極少聽到小動物的聲音。最終,人們以為“安靜”才是最自然的,也是最宜居的。
久居上海的親戚去浙江天目山療養(yǎng),準備小住半個月,誰知住了三天,就打道回上海了。他告訴我,晚上山風吹過,賓館外面萬畝松林發(fā)出的聲音似有千軍萬馬,實在無法入眠。
有朋友告訴我,他家就在小區(qū)的水景邊,人造小溪流水淙淙,聲音單調(diào)而枯燥,已與物業(yè)交涉多次,要求停止放水。
還有北京的一位編輯朋友到杭州來旅游,住在西湖邊,卻忍受不了知了的鳴叫,要求旅行社換房,最好住到?jīng)]有樹木的市中心……其實,我也像他們一樣,進城二十年,是一個被城市“戕害”已久而且已經(jīng)喪失“什么是真正自然”的判斷的人。平時我們總是吵著嚷著要回歸自然,但是真正進了“自然”,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適應不了它,而那個人工建造出來、與自然背道而馳的城市,才是自己的“最愛”。我們睡在用鋼筋混凝土建造起來的房子里,關上雙層玻璃的窗戶,打開低分貝的空調(diào),如果外面有噪聲,就會向物業(yè)和城管投訴。我們只有在一個沒有噪聲的環(huán)境里,才有可能擁有一份好睡眠。
但是我的童年、少年卻不是這樣的:屋前是小溪,終年水長流,聲音轟轟然;屋后又有涌泉,水從泥壁下沖上,聲音咕咕然;屋前屋后有竹林,有松樹,風吹過,會演變出雄渾的旋律;滿山遍野有小蟲兒鳴唱,只有三九嚴寒才會消停;雨會落在瓦上,沙沙沙。還有雨滴索性會從瓦縫里溜進來,掉在你的臉上。
這就是當年的大自然,我從來沒有為此失過眠。
現(xiàn)在,當我為午后的一只知了的聒噪感到心煩意亂時,我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離開童年真的已經(jīng)太遠,走進這片鋼筋水泥的建筑森林太久太深了。
(彼岸花開摘自《羊城晚報》2018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