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容
德裔美籍猶太漢學(xué)家傅漢思(Hans H·Frankel)著有一本講述中國古詩的著作叫《梅花與宮闈佳麗》,這書名于他非常合適,因為他是張充和的丈夫。
傅漢思翻譯的《木蘭辭》流傳甚廣。我們讀大三時上翻譯課,邊笑邊讀他譯的“磨刀霍霍向豬羊”:
He whets the knife,quick quick for pig and sheep。
“霍霍”被譯成了“快快”,想想也是這么回事,霍霍長刀,明晃晃,必然是快刀。這首南北朝民歌質(zhì)樸明快,同時又婉轉(zhuǎn)低回,譯文中最可愛的是對幾處擬聲詞的翻譯:“唧唧復(fù)唧唧”—— Tsiek tsiek and again tsiek tsiek,“鳴濺濺”——cry tsien tsien,“鳴啾啾”——cry tsiu tsiu。譯者因而也給人一種很天真的感覺。他的確是的,研究中國古詩的外國人心地一定純真,他的相貌也很清俊。近年有中國翻譯家按照英詩的格律去組織辭句,精妙工整,讀來仿佛沃茲華斯、柯勒律治等人的詩,非常了不起。但再一想,南北朝民歌,譯得拙樸直白、保留活潑的中國句式還是風(fēng)味別具。1998年迪士尼拍動畫片《花木蘭》,就以傅漢思的譯文作為官方譯本。
我細讀了他的《梅花與宮闈佳麗》英文原著。書中分章論述,講解詩詞,比如對張祜的《宮詞》之“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他作如是分析:此二句將時空并置,彼此關(guān)聯(lián)配合。前一句說的是距離,卻以表示時間的形容詞“故”字起筆;后一句衡量時間的流逝,卻以表達空間的形容詞“深”字開頭……這一解讀頗具新意,國人卻因熟悉漢語反而未曾細究。傅漢思在耶魯大學(xué)東亞語言文學(xué)系講授中國詩詞,臺下的聽眾——他的妻子,不在場也是在場的——聽到此處必然心有所觸,情動于中,真?zhèn)€是“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張充和是“合肥四姐妹”中的小妹,精擅書法、昆曲。1933年,她以國文滿分破格入北大,后在重慶教育部下屬的禮樂館工作,整理禮樂典籍,1940年登臺主演昆曲《游園驚夢》,轟動文化界。她寫的小楷詞箋,娟秀端凝,骨力深蘊,施蟄存先生盛贊:“連城之璧,燦我?guī)紫?,感何可言!”四位才女姐妹皆嫁得貴婿,昆曲名家顧傳玠、語言學(xué)家周有光、作家沈從文、漢學(xué)家傅漢思因此結(jié)為連襟。不過,張充和嫁給傅漢思是1948年底的事,她尚待字閨中的數(shù)年間,身周的親朋師友是胡適之、沈尹默、章士釗、聞一多、張大千等這些“國粹”長者,如眾星捧月,她備受嬌寵。她的追求者中,用情最深者是公認為詩人的卞之琳,他那首回文詩一般耐人尋味的《斷章》傳說就是為她而作——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
看風(fēng)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她裝飾了他的夢。落花無意,流水有情,她跟著別人走了。1949年初,她與丈夫傅漢思赴美,隨身小箱內(nèi)帶了幾支她最心愛的毛筆、一方古硯、一盒古墨——此墨有500年歷史,抗戰(zhàn)爆發(fā)時她曾將它存入上海的銀行保險箱,經(jīng)過炮轟、戰(zhàn)火和八年淪陷,它依然保存完好。其他物品,如書籍、宣紙、還有她收藏的明清卷軸等則通過郵寄漂洋過海。人與物品都安然抵達美國,只除了明清卷軸。他們先在加州安家,十余年后,傅漢思應(yīng)聘到耶魯大學(xué)教中國詩詞,張充和也受聘在耶魯教中國書法和昆曲。聽起來是再理想不過的生活了,只是無論什么理想,總會略有欠缺,以我的猜想,在耶魯教書法、昆曲,雖然不乏真誠向?qū)W的學(xué)生,畢竟少了在中國才有的杏壇文苑濟濟一堂的方家,只余“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0多年后,張充和寫了這樣一對條幅。她在住宅后面開了一塊小園地,種牡丹與玫瑰,種蔥、葫蘆、黃瓜,種竹林。雖然去國三千里,但手中一支筆,胸中無數(shù)曲,都是能出入飄渺之境的神物,魂牽夢縈,她在那邊,她也在這邊,而眼前身邊,就是那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讀她的詩詞、觀她的書法,就能意會她當(dāng)初選擇的理由。
傅漢思在他的書的序言里寫道:“我的妻子張充和,她本人就是一位詩人、一個中國詩歌的終生學(xué)習(xí)者,以及中國最精妙文化的生動體現(xiàn)?!?/p>
(摘自《長江日報》2019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