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李源穿著月白色戲服逆行在黃昏的人流中。他早已習(xí)慣人們投來的怪異目光,但仍然無法坦然相對。在一個十字路口,他停下來,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有雨,但到現(xiàn)在還沒下過一滴,熱氣反而越來越沉重地盤踞在每一寸空間里。有那么片刻,他有了脫掉戲服的沖動,轉(zhuǎn)身走入人群中,和他們一樣生活。他繼續(xù)往前走,穿過一個木質(zhì)圓門,走上一條林蔭覆蓋的長巷道,盡頭是他養(yǎng)活自己的地方,大明戲院。門前已聚集了一些人,那兩個男人也在。他挑釁地盯著他們,等待他們上前來,然后發(fā)生什么事情,但他們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你肯定想不到今天我會出現(xiàn)吧?!瘪R湘蘭似乎一直在等他,他剛出現(xiàn)她就說。她正在化妝。她的位置空一個多月了。
“好久不見?!彼f。
他也開始對著鏡子往臉上涂抹油彩。戲院生意不景氣,只養(yǎng)得起兼職化妝師,所以大多時候他們只能自己動手。有人進(jìn)來通知一刻鐘后上臺,就匆忙走了,化妝間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你也不問這些天我去哪兒了?”馬湘蘭說。
“你說吧?!?/p>
“幫個忙好嗎?李源?!彼阳⒆硬宓进P冠上去。她自己可以做到的。他走過去,站到她身后,低頭整理時,意識到她從鏡子里看著他笑。她頭發(fā)剪成了板寸,他知道這是為他剪的。一個月前的一天夜里,在梅靈小酒館,她再三要求他同游湘湖時他說,戲里戲外你真是一個樣子。她有些慍怒,請他給出解釋,他隨口說,比如你的長發(fā)。他突然有種把手放到她肩頭的欲望,但克制住了。她的手卻從胸前繞過來,像是要拉住他的指尖,但最終只是用手指輕輕按了下他的手背。她轉(zhuǎn)過頭,看著他的眼睛說:
“過兩天我們一起去陜西吧,這次我只是暫時回來?!?/p>
“我哪兒也不想去?!彼^發(fā)未免剪得太短了些,這讓他不忍心再傷害她, 又說,“等我處理完一件事,或許可以?!?/p>
“那作為補償,下班后陪我去散散心?!?/p>
姐姐,小生哪一處不曾尋到,你卻在這里。李源說。馬湘蘭半遮在水袖后面的眼睛似笑非笑,有些愣怔地望著他。《牡丹亭》,他已經(jīng)演過三百多遍,有時他分不清是他在演繹六百年前的那個多情書生,還是柳夢梅在演繹今生的他。在聚光燈下,他感覺煢煢孑立的自己與黑漆漆的臺下世界之間,恍若隔著一堵薄如蟬翼的透明墻,他不知怎樣才能破墻而出。我也想活到你那種至情至性的戲里去,與崔小迎相識的第一天,走在月影婆娑的花塢路上,她說。他想表達(dá)不同意見,但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是笑笑。她來看《桃花扇》,散場后走到他面前,臉上閃動著羞澀的紅光,她問,我可以看你卸妝嗎?她站在他的化妝臺旁,那一刻,她該是像在欣賞瓷器褪去釉彩吧。出去坐坐可以嗎?她邀請他。他想不出用什么理由拒絕,就同意了。那天夜里,后來她說到一起案件,他很快明白她原本是想得到他的開解,或許她認(rèn)為他在戲里已歷盡冷暖悲欣,安慰的言辭既脫俗又能瞬間撥云見月:四個定居國外的子女追討父親遺贈給保姆的財產(chǎn);她是律師,子女一方的代理人;他們在父親生前八年一次也沒有回國探望。他說了一些話,那天夜里,因為屬于不同的世界,他們互相欣賞。
柳夢梅臥病梅花觀中,春懷郁悶,步入一座大花園散心,在石頭底下發(fā)現(xiàn)杜麗娘的自畫像。杜麗娘現(xiàn)身。柳夢梅唱,何處一嬌娃,艷非常使人驚詫。兩人細(xì)說前塵。柳夢梅問,小娘子夤夜下顧,敢是夢也。杜麗娘說,深夜至此,無人知曉,妾還有一言,未至雞鳴,放奴回去。柳夢梅唱,風(fēng)月無加,把她艷軟香嬌,做意兒耍。每次演到這一節(jié),觀眾就會躁動。李源一直在臺下尋找的那兩個男人,現(xiàn)在站起來,發(fā)出淫蕩的嘶笑,又邊扭動身體邊吹口哨。引發(fā)的不是群情激憤,而是叫好。人們來這里——他知道,和欣賞無關(guān),要的只是不同于白日生活的消遣。音樂被迫停了,馬湘蘭緊拽著他的衣袖,似乎生怕他干出什么無法收場的事情來,而他只是站在那兒手足無措。那兩個男人正喊著粗魯?shù)脑挘痪渚洚惓A鲿?,像早就排演好的臺詞。他們?yōu)槭裁床蝗ツ切┮箞瞿?,輕易就能滿足需要。他去過,事后找給自己的理由是這樣能離世界近些,這足以讓他信服。前天,在戲院門口,兩個男人中觍著一張馬臉的小個子,指點著他向瘦得像條蛇的高個子說,“你看,那就是他。”“確實新鮮,”高個子說,邊尖細(xì)而戲謔地笑著,“他這種男人,上輩子一定也是個伶人?!彼麄兟曇艉艽螅稽c也不介意他聽見?!澳阆雵L嘗滋味嗎?”馬臉問,又喊住就要跨進(jìn)大門的他,“喂,柳夢梅,他想包養(yǎng)你。要多少錢,只管開口?!彼驹谀抢铮恢撊绾螒?yīng)對,突然,有股邪惡的竊喜像電流一般穿過他全身,“散場后,在這里等著?!彼f。或許那時他就決定了,只要再看見他們,就揮拳相向,總會鬧出一點什么事情來,然后,他的生活,就能像死寂的水面被一粒石子打破。現(xiàn)在,他想走下臺去,把自己當(dāng)成一把匕首,插進(jìn)他們的身體里。他示意樂隊繼續(xù),他唱:如此夜深花睡罷。
李源從化妝臺的抽屜里拿出匕首,在手中把玩著,然后揣進(jìn)兜里。他換上了便服,這樣更利于追逐或逃跑。在戲院門口,他等著馬湘蘭出來。他在黑暗里仔細(xì)搜尋那兩個男人。她在現(xiàn)場也沒什么不可以,還能成為毀滅的見證。但他們已經(jīng)不見了。
他們走進(jìn)梅靈小酒館里,已是夜里九點。他們相識已有兩年,仍然沒有專門的去處,只能來此地。他住在一個貧窮街區(qū),距離戲院有二十里路,每天凌晨到家,直接上床睡覺,第二天上午他醒來,慢慢淋浴,慢慢做早餐,站在陽臺上看著已經(jīng)熱鬧起來的城市慢慢吃下去。他不知道接下來的時間要如何打發(fā),也想不出昨日相同的時間是如何度過的,而明天又該怎么辦。整個白天,房間里靜得一粒灰塵翻動的聲音都響如轟雷,讓他在不知魂歸何處的白日夢中悚然驚醒。下午四點,他準(zhǔn)時出門,無論何種天氣都步行穿過城市街頭。梅靈小酒館,是與崔小迎第一次見面的相聚場所,隨后也成為他在外逗留的唯一之地,無論她在或不在。
他長時間翻看菜單,雖然沒有問但等待著馬湘蘭的提議,她卻在低頭擺弄手指,看上去心不在焉。他點了西湖醋魚、沃豆腐、炒三絲,然后征詢她的意見,她卻說,“其實我只想吃碗面,我并不餓。”“我吃素了。”她停了片刻又說。神色委頓的服務(wù)生還站在一邊等候。什么時候開始的,他問。或許他原本想問的是為什么。
“半個月前。我遇到——”
“把沃豆腐去掉吧。”沒等她說完,他就對服務(wù)生說。這是她喜歡的。
他要了半斤土燒酒。她沒有任何異議的表示,讓他感覺意外。為了你的嗓子,以前她總是勸誡他。今天,如果她反對——他想好了,他就要借機(jī)批判、羞辱她。一個因為酒便對她大發(fā)脾氣的人,可能會讓她死心吧。
“確實清爽多了。”她對著落地窗里的影子說。她用手摩挲著短發(fā),“這樣看上去我和那些現(xiàn)代女人沒什么區(qū)別了吧?!彼聪蛩ζ饋?,是那種希望他也能笑出來的挑逗笑容。
“是啊。”他輕慢地回應(yīng)。
菜上來了。他小口抿酒,眼睛掠過她的影子看向窗外。路燈灰黃的光線靜悄悄打在地上,偶爾有行人出現(xiàn)在光圈里,很快又被黑暗吞噬。一只狗站在街對面,朝這里眺望。它身后的房子里有人撳亮燈,又摁滅了。似乎有云層在天空中聚集,但還是沒下雨。他又倒上一杯,意識到自己是在搜尋那兩個男人?!澳阏f去陜西?”他說。
“那么,和我一起去吧?!彼悄欠N深思熟慮但依然害怕被拒絕的語氣。
他想了想,搖搖頭。然后沉默遽然來臨。她匆忙掃視著店堂內(nèi)的一切,似乎目光無處安頓;偶爾瞥到他臉上的目光像一汪山泉,但瞬間就被淹沒進(jìn)漫無邊際的渾濁海水里。是她打破了沉默,但出口的話是他絕沒有料想到的,“我想出家?!?/p>
她又重復(fù)了一遍,確定他聽清了。他不知怎么應(yīng)答,干脆保持沉默。“也許我還沒有決定下來,只是想換一種生活方式?!彼终f。
有兩個男人互相攙扶著闖進(jìn)門來,坐到一個角落里,高喊著服務(wù)員。不是馬臉和骨瘦如柴的蛇。酒勁已經(jīng)有些上頭了,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期待他們出現(xiàn)。等所有的喧鬧都平息了,馬湘蘭才重新開口說話,“先就那么過著,半俗半僧,一年,或者兩年,再做最后決定?!?/p>
她是認(rèn)真的,他想。他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口,然后直接干了;而她還在等待他的反應(yīng),要反對嗎?不,沒什么是由他決定的。他搖晃著空酒瓶喊服務(wù)員。新酒擺上桌時,他終于找到了一句話,“我知道你只是在開個玩笑。”
“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她立即問。
“我沒有。”他說。也許是酒精的刺激讓他語氣里多了一絲柔軟的熱度,“沒有一種生活是可笑的,你知道的,湘蘭?!彼⒉恍欧@個說法,因為他從來不這樣看待自己的生活。
這不是她想要的回答,他知道。她緊咬著嘴唇坐在那里,眼光開始向內(nèi)收束,表情里有股燃燒的狠勁,但仿佛每一個毛孔又都在向外傾吐著憂傷。也許她正在努力記住這一刻,它會成為一段時間內(nèi)她需要反復(fù)重溫并從中感受到疼痛的回憶,他在想,其實我們都知道結(jié)局,為了讓它更加刻骨銘心,所以在最后時刻我們?nèi)匀换ハ鄠Α?/p>
他喝完杯中酒,又斟滿一杯,灌進(jìn)喉嚨里,他對空杯子點著頭,你混淆了戲里戲外的感情還有生活,他想說。很多次他都想提醒她,但因為無法將勸誡從拒絕的意味里剝離才作罷。從他意識到愛意開始,她投擲過來的情感就是豐富、銳利又讓他難以招架的,從未有一刻減緩、軟化或蛻變?yōu)殛惻f。有時候他想,干脆向她舉手投降算了吧,那也沒有什么不好,畢竟,是她的存在,才讓他生活里如影隨形的失敗感收斂了些許殘酷。但是,他懼怕激情的偽裝一旦褪去,惺惺相惜還原為弱不禁風(fēng)的本來面目,當(dāng)愛意悉數(shù)被疲倦、無辜、麻木替代,直至蕩然無存,她就會為曾經(jīng)分辨不清戲臺與塵世而懊悔,而他的懊悔會因此變成雙倍。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明白,他的卑微需要一個外力才能改變,但這個外力不是她。
“我從來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她突然說,聲音里充斥著虛弱的怒氣,“有些事情從來就沒有你認(rèn)為的那么糟糕?!?/p>
“對不起,我想或者不想,什么都不會改變。我不該惹你傷心?!?/p>
“你在一個困境里。”
“是的。角色早被設(shè)定好了,我只能在死去的戲文里演繹別人的故事。”
有低沉的歌聲從后屋傳出來。所有的音樂在他聽來全是噪音,昆曲也不例外。那兩個男人不知何時不見了。他唱出聲來,“想當(dāng)初我與卿在秦淮河邊”,他唱不下去了。她接著唱,“朝看花夕對月常并香肩”,她說:
“我覺得,這樣一唱一和也沒什么不好?!?/p>
“我們不是、也不能生活在戲里?!?/p>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彼穆曇袈犐先ジ癜兹諌魢遥拔乙稽c也不在乎感情之外的生活會怎樣,你明知道?!?/p>
“我也想那樣,可是……”他無法說完整。但無所謂,她自然懂他的意思,他從來不否認(rèn)他們很多時刻情感相通。
“你究竟想要怎樣的生活?”她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集聚勇氣,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問。
青瓦白墻,磚雕門樓,一葉扁舟在陽光下緩緩穿過狹窄的運河,微風(fēng)中花香從古老樹木間遙遙而來,黃昏時布燈籠的橘紅色光線灑在青石臺階上,兩三人唱和,輕柔而激越。這些場景逐一在他迷蒙的眼前閃過,又迅疾黯然寂滅了;就像一道道門在他身后訇然關(guān)閉,他又落入現(xiàn)時的重重包圍之中。“我活著,有時候感覺好像只是在重溫一場古老的夢境?!彼f。
他站起身來,手撐在桌面上張皇四顧,似乎過了很久才明白要干什么,他說,“我去趟洗手間?!?/p>
李源長時間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里面的那個男人,永遠(yuǎn)也抹不去昆曲鑄就的特征,孤苦,清絕,多愁善感,與世隔膜,它們像縱橫交錯的皺紋,不,更像是無數(shù)顆黑色的痦子緊蒙在臉上,成為最顯目的標(biāo)志。店堂里的那兩個男人從隔間走出來,他緊貼墻站到一邊,他突然渴望墻把他吸進(jìn)去,他意識到卻又害怕自己會干出什么來。他手伸進(jìn)兜里,發(fā)現(xiàn)有把匕首。兩個男人還在延續(xù)某個話題,五十上下的那個頭發(fā)花白,聲音透著做作的威嚴(yán),“不要怕。你把他騙來談,銀行那邊我工作做好了,套三個億出來不成問題?!蹦贻p點的一頭茂密的觸肩長發(fā),正強迫癥似的在水下搓手,“我還是擔(dān)心哪一天他就突然回國了。說不定就在今晚?!薄澳闵蛋?!”年長男人語氣中的鄙夷和斥責(zé)具有同等重量,“他有五個億固定資產(chǎn)在中國,五個億!你想想,”他手指連續(xù)戳著年輕男人的腦袋,“用你這里的垃圾想想就知道,我們是在幫他盤活,他會傻到一分錢不要逃回加拿大?”“他一逃就逃進(jìn)貧窮的地獄了。”年輕男人露出諂媚的笑容,猛一揮手,用宣誓的口吻說,“任他媽的是誰都不會傻到那么干?!彼稚系乃Φ搅死钤瓷砩?。他們同時看向李源,仿佛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但沒有人道歉。
李源聽見自己惡聲惡氣地說,“你把水濺我身上了。”
沒有人回應(yīng)。年輕男人用征詢的目光看了年長男人一眼,后者用不以為意的表情答復(fù)了他?!盀榛顒舆@事我都送出兩套房子了。他那些債權(quán)我們一定能收回來?”年輕男人問。
年長男人用手捧著水一遍又一遍潑到臉上。李源對濺過來的水沒有躲閃。他是故意的,李源對自己說。“我再說一遍,我要警告你,你用水潑我了,至少得道歉。”他說。
“他這是在訛詐要我賠償嗎?”年長男人瞟了李源一眼,又轉(zhuǎn)向年輕男人,“不會虧你,好處就要兌現(xiàn)了。”他向門口走去,年輕男人緊跟在后,幾次伸手要揪住他的衣角,然后終于得到一句話,“給你三百萬?!蹦觊L男人在門口消失了。年輕男人停頓在那里,片刻后卻又折回來,站到墻邊,手撐在李源頭頂上方的墻面上,審視著他,死氣沉沉的臉上透著狡黠的敵意,但輕柔地拍拍他的肩膀,又湊近他耳邊,語氣不乏友善,“我跟你說對不起,好吧。你必須記住,你什么都沒聽見。”然后他也離開了。
李源面朝墻壁站著,突然開始踢墻,動作越來越快,又轉(zhuǎn)身踢向空氣。他跑到洗手池前,鏡子里的那個人慢慢露出笑容,從輕蔑變成扭曲又變成凄惶,他捶向鏡子。鏡子碎了,那個人也變得支離破碎。他曾去尋找工作,要在摩天大樓的一間辦公室里擁有一個座位,敬業(yè)、逢迎、把握機(jī)遇、積累財富,金錢至少可以消除一部分失敗感——他知道。然而,他要么在門前退縮,要么被拒絕,要么很快發(fā)現(xiàn)無法適應(yīng)更無法投入。他不理解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也許他明白但因為無法自我改造而拒絕承認(rèn)?!澳阋詾橥苿舆@個世界運行的是什么?”崔小迎有次語帶嘲諷地質(zhì)問他。那是在她不得不向他解釋——否則他會為此憂郁而且長久難以釋懷——為何心情低落而責(zé)任絕不在他之后:一個拆遷戶被人引誘沉迷賭博,最后債臺高筑妻離子散,晚上,她陪同法官去執(zhí)行拆遷補償?shù)姆慨a(chǎn),只有一個八十多歲的啞巴老人抱著五歲的孩子驚恐地看著他們。賭鬼的遺像掛在墻上,他四處逃亡時染上肺結(jié)核無錢醫(yī)治而死亡,他的妻子也在幾天后跳樓自殺。崔小迎說,我是高利貸債主的代理人,但你告訴我,除了驅(qū)逐他們我又能怎樣,是職業(yè)注定了只能選擇殘酷,不是我愿意的。他不同意這種說法,但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在此之前,他就覺得適應(yīng)不了她的一些認(rèn)知,而她自然也不會適應(yīng)他那些敏感、蕪雜、在她看來近乎無事生非的許多念頭?;蛟S鴻溝正是從這一刻開始顯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或許并不是這樣,他們之間從未真正接近過。他唯一感覺安慰的,是那天夜里,她以一種死灰般的眼神求助似的望著他說,我擔(dān)心自己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孩子看過來的眼光。
一個下午,他在律師樓對面的街道上徘徊。他幾次想穿過馬路,都在斑馬線前喪失了勇氣,他甚至不敢給她打個電話。他猜她會說,現(xiàn)在是工作時間;她那種人每天的每一分鐘都規(guī)劃好了,和他不同;他要見她的所有理由在她看來都未免顯得矯情和虛無。他站在那里看著這個世界緩慢運轉(zhuǎn),有人捧著花從花店里出來,他無法看清那人臉上的表情。一個老男人坐在便利店門口的輪椅里慢慢抽煙,一輛叫賣胡柚的貨車慢慢駛過街道,消失了,過去很久,又再次從他面前經(jīng)過。下午的陽光像輕紗一樣在律師樓玻璃墻上無力地晃動,他終于看見三樓窗戶映出了她的影子。她彎腰聽一個坐著的男人吩咐什么。她快速點了幾次頭,仿佛還露出了謙卑的笑容。她又若有所思地快速走過窗前的通道。如果她看向窗外,會看見他的,他下意識地躲到一棵樹后面。她坐下來,靠在椅子里,雙手蒙住臉。有那么片刻,他為她擔(dān)憂,但緊接著,她雙手猛地直直伸向前方,停在半空良久,然后落到鍵盤上。他想,這幾分鐘就足以代表她白天的全部,甚至全部的生活。她也得聽命于人,在日日更新的麻煩與瑣事中遭受碾軋;然而在他面前,她看上去總是那般輕松、自信。她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又過去一小時后他確信。她都沒意識到窗外日光已逐漸暗淡。黃昏降臨,他走過街道轉(zhuǎn)角,把戲票扔進(jìn)路邊的垃圾桶里。
他站在破碎的鏡面前,打崔小迎電話,第二次接通了?!坝惺聠??”她問。她那種人總是要這樣問?!皼]事,我想見你,只耽誤你十分鐘,說幾句話。”他說。他聽出自己不是在懇求,盡管也談不上平等。如果只需要這么短的時間,那為什么不能在電話里說呢,他突然害怕她會這么質(zhì)問,他回答不了,她沒有問。但他仍然被電話里傳過來的氣息壓迫著再次重復(fù),“我想見你?!薄拔疫€在辦公室里接待當(dāng)事人,”她說,“半小時后,老地方見?!彼穆曇魷睾?、職業(yè)化,而且波瀾不驚。
從洗手間回到店堂時,他看見那兩個男人還在。年長男人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深坐在椅子里,眼睛盯著天花板;年輕男人傾著半身,在桌面上把玩酒杯,不時弄出刺耳響聲。新進(jìn)來一對青年男女,正在柜臺前選酒,男人留著頂部熏染成黃色的飛機(jī)頭,嘴里叼著沒點燃的香煙,用舌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女人穿著深紅色的無袖長裙。馬湘蘭還坐在那里,并沒有不告而別,在昏黃的光線下,她看上去蒼白、憂傷而易受驚嚇,她應(yīng)該又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仍然猜想不出消失的一個月里她的生命到底遭遇了什么,但不想問,也許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即使什么都沒發(fā)生,她仍然會成為今天的她,不會再有任何別的可能,就像他勢必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一樣。她意識到他回來了,側(cè)過頭看他,神情中的困惑與緊張像個不理解現(xiàn)時處境的懵懂少年。他還記得,在他們彼此熟識之前她總是心無芥蒂又口無遮攔的模樣,那時,她剛從戲校畢業(yè),單純到仿佛全身都散發(fā)著潔白無瑕的光芒,讓人絕不忍心傷害。他從來都無法向自己否認(rèn)對她有種天然的親近感。他走到柜臺前,要服務(wù)員再來一瓶土燒酒。紅衣女子身上的香水很刺鼻,臉妝也過于濃厚,他斷定她是個風(fēng)塵女子。但他們的出現(xiàn)會是種緩和,他不用立即向什么發(fā)難。他向馬湘蘭走去。
“我以為,你不打招呼就走了?!彼f。
那她為什么不直接離開呢。酒館的門開著,但沒有一絲風(fēng)進(jìn)來,外面,夜幕下的樹木酷似一塊塊僵硬的黑色石頭,而黑暗像層層疊疊的墓碑。熱度相比白天有增無減,空氣窒悶得讓他感覺難以呼吸。他用手抹臉,想讓自己清醒些,卻抹下一把水來,他分不清是汗還是淚,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可能哭過。
服務(wù)員送來酒,他又倒?jié)M杯。這次,她似乎想勸阻,但終究什么也沒說?!瓣兾鳎闱懊嬲f到陜西,去那里出家?”他問。他不是在求證,只是覺得無論如何那不該成為現(xiàn)實。
“慧照寺?!彼f,“我決定了,明天就去。”她聲音壓得低低的,仿佛在自言自語。
他驅(qū)逐不掉內(nèi)心涌上來的震驚,還有難受,但這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沒有資格造成傷害所以我不必為此感到難過,我也不該為此感覺受到傷害。她好像還在等他問為什么。他又哽咽在喉發(fā)不出聲音。她神情始終保持平靜,但漸漸漫上了悵然的笑容。她擱在桌面上的手指開始輕微顫抖。終于,是酒沖破了喉口的阻塞,他猛喝兩杯后說,“你不要這樣子,你的人生還沒開始呢?!?/p>
“哪種人生不是人生。”她反抗的語氣近乎溫柔。
我們本質(zhì)上并沒什么不同,一旦遇到障礙,我們就總是選擇退進(jìn)一個無論以何種名義存在的殼里,比如昆曲、修行或信仰。但如果我不這樣,她也就不會那樣吧。我本可以解救她,但我們似乎互相追逐著一個比一個更快地往下墜落;這符合塵世的規(guī)律??墒牵退谝黄?,我們就都和這個世界完全脫離了,這讓他決定說:
“你先走吧,她等會來?!?/p>
她沒有問是誰,她知道。她甚至沒有流露出不滿或委屈。他也不覺得有必要多說幾句解釋什么。他們之間從未談過崔小迎,更準(zhǔn)確的說法是,都避而不談。這里?她問。
“是。今晚,總歸都要解決?!彼幌脒@么說,但沒阻止住自己。也許他本意是想安慰她吧。
“你不要做出什么事情來?!彼f。
他點點頭,費力朝她露出笑臉。他自己都仿佛看見那笑容模糊不清。
“現(xiàn)在我就要走?”她問。
“是,最好這樣?!?/p>
她在手包里翻著什么。他逐一看向店堂里的那幾個人。他們仿佛都離他很遙遠(yuǎn),面前的這個女人也緩慢向遠(yuǎn)處退去。他仿佛能看見頭頂?shù)臒艄庠跇O慢地一明一滅。整個世界,在這一刻像個失去了所有顏色和聲音的夢境。她遞過來一把扇子。
桃花扇,柳夢梅曾在戲臺上送給了杜麗娘?!艾F(xiàn)在,我把它還給你了,”她說,聲音清晰、冷靜甚至安詳,“我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算是留個紀(jì)念?!彼舆^來,“牡丹亭上三生路。”他一字一頓地讀出聲。漆黑的墨覆蓋了一大半紅艷艷的桃花。
他不會告訴她不選擇和她在一起,并不是因為不愛她,而是害怕傷害她。當(dāng)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機(jī)會說了,所以也沒必要了。那好,再見,他說。
她微笑著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離開。
“你!不要再喝了?!彼麉柭暶钭约?。沒有傳來任何被驚嚇了的動靜,除他之外,小酒館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他無法判斷已經(jīng)等待了多久。明天,他要燒掉戲服,從此不和昆曲再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他決定了,他要活到那些黃昏時與他逆向而行的人們中間,哪怕庸?!@或許正是他需要的。他看見崔小迎出現(xiàn)在門口,她略微駐足,然后皺起眉頭款款向他走來。她站在對面:
“什么事,說吧。”
“我可以請你坐下來嗎?”
她朝服務(wù)員喊,來杯白開水。她坐下來,盯著他就像在觀摩一個夸張的鬧劇人物,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話,“忙了一天,沒喝上一口水?!彼胨囊馑荚倜靼撞贿^了——殘存的清醒意志告訴他:為什么你這種閑人卻在無事生非。
等她喝完水,他說,“對不起,我只是覺得孤獨。”
并沒有換來觸動、同情和安慰?!昂昧恕!彼穆曇粝癖〈嗟谋?,“我來了,聽你說話,你說吧。”
現(xiàn)在,他還能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夜里,在路燈橙黃色的光線中,她的臉上有一種深情在流動,她看上去柔弱,需要寬慰和依賴,而那時,他或許也暗自希望,她的職業(yè)所代表的實在生活,會成為一種無可替代的外力,能夠牽引他穿透他無法獨力穿透的那堵透明墻,破壞甚至連根拔除他已經(jīng)無比厭倦、深以為恥的習(xí)性,哪怕之后是灰燼他也在所不懼?;蛟S這希望直到今天此刻仍未泯滅。然而在他們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見面中,她看向他的眼神起先還有隔膜的尊重,漸漸地就變成了一種疏遠(yuǎn)的窺視,她起初可能對他有過的好感,早以電影快鏡頭的形式匆促走向終結(jié)。
他還是努力想說些什么,但最終仍然陷于難以自拔的沉默。她也沒有說什么或做什么來解救他,坐在那里像尊冷若冰霜的雕塑,看著他緩慢滑向空洞的深淵,沒有惋惜,沒有同情,甚至沒有驚訝。有種薄荷般清涼的絕望感從他心里溢出來,他想起了馬湘蘭,從她離開到現(xiàn)在,他像是又已經(jīng)獨自生活了很多天,此刻她在干什么,明天她就會陜西吧。那么,再也見不到她了。他竟沒能意識到,她微笑著轉(zhuǎn)身的那一刻他們是在永別。有個人從生命的印跡中永遠(yuǎn)被抹去了。
“真糟透了,”是崔小迎打破了沉默,“一個離婚案件當(dāng)事人從下午糾纏到晚上,要我退律師費。你那個電話解救了我?!?/p>
但她語氣里并沒有感激;也許她想表現(xiàn)出,但沒能做到。不管怎樣,這意味著一種緩和。“別想了。”他說,“來,忘掉所有我們應(yīng)該忘記的,陪我喝一杯?!彼龜r住了伸在半空的酒瓶。他說:
“那么,我給你唱一曲吧。”
“我看,也不需要了吧?!彼f,“我還得趕回去寫一個相鄰權(quán)糾紛的答辯意見,兩家世仇,理不出頭緒。如果你實際上沒什么事?!?/p>
“我謝謝你能來?!比缓笏f不下去了。他閉上眼睛,感覺有淚落下來。他唱出聲來,“惟愿取,恩情美滿,地久——”他嗓子折了。
“為什么非要這樣?”她說。
“杜麗娘只有情?!彼卮?。
“你有什么。”
“我想出家了?!?/p>
“這很愚蠢?!彼f,同時做了個夸張的膨脹手勢,他想那意味著變異。她的語氣不容置辯。
我本指望從她那里得到一點同情和安慰的指引,或許這就是想要的全部。但就像一只天性卑怯的啄木鳥,在她的生活表面輕叩了一下,就退卻了。只有那幾個接觸點對我存在意義。是這樣嗎,不,有些東西丟下了,有些東西消失了,有些東西生成了。他想說,我就是一個棄物。
“……或許你不承認(rèn),”她一直在說著什么,但直到此刻他才聽見,“以前,我寧愿看成,是精神的豐富造就了你現(xiàn)實的羸弱,但現(xiàn)在,我要說,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在你身上也會成為不可逾越的障礙?!苯又匆?,他認(rèn)為只能用冷酷形容的笑意爬上她的嘴角,在她臉上蔓延開來?!罢堅?,我建議你去看看心理醫(yī)生。”
“我請你來,不是讓你嘲笑我的?!彼f。一種久違的尊嚴(yán)突然盈滿他的心胸,他驕傲地大聲說,“沒錯,我是不了解這個世界,但你不懂得感情?!?/p>
她好像要解釋什么,但終究只是幅度很大地攤了攤手,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耙苍S我沒必要這么說,”她說,“我們之間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也許你從一開始就誤會了。我說那些話,只是希望能幫到你。”
這是事實,他認(rèn)同。此前沒有,此后他也不認(rèn)為會有。悲傷再度襲來,卻又瞬間被一個邪惡的念頭褫奪,剝?nèi)ニ囊路阉龎涸谏硐?,占有她,占有她就是接近這個世界。他很快找到了勇氣——他確信不是沖動,“今晚去我那里吧”,他說。
如果今晚必須有個結(jié)局,那為什么不可以這么說呢。像試金石,或者一個爆破的按鈕,必須啟動它;她去或者不去,都能讓他對未來下個決斷。
然而她拒絕了。
“明天上午我還有個庭,”她說。她倒?jié)M水,再次一口喝完,她看上去毫不介意他話中的曖昧意味,她已經(jīng)恢復(fù)剛來時的樣子,“我的當(dāng)事人起訴他七個兄妹?!?/p>
崔小迎不知何時也離開了。他從桌面上挺起身子時,聽到店堂里彌漫著許冠杰的聲音,《沉默是金》。這一天的最后一首歌,是提醒顧客要打烊了。他搖晃著走出門,站在花塢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偶爾,有車轟隆著疾馳而過,地面被車燈照亮,然后重又陷入黑暗,像一寸寸在被撕裂。他闖進(jìn)黑暗中,辨別不清回家的方向。夜幕向他逼來,包住他,將他按壓向地面,他感覺身體與漆黑的大地嚴(yán)絲合縫地膠著在一起,無法挪步。他仿佛聽到了天際隱約的雷聲。他站在花塢路的盡頭。他看見在前方,紫之隧道的入口處,站著兩個男人。他們似乎在朝他招手。雨突然落下來,每一滴撞擊地面的雨都像一聲雷鳴。他笑起來,天氣預(yù)報畢竟沒有欺騙他。遠(yuǎn)處,路燈下,他看不見飄飛的雨絲,只有成群的蟲子在胡亂翻飛。但雨分明在擊打他的身體,他踉蹌前奔,仿佛有一塊雨簾高懸在他頭頂,亦步亦趨跟隨著他,只因他而存在。他看見那兩個男人還站在隧道口,在路燈下笑著,在等著他。是戲院門口的還是小酒館里的那兩個男人,他分辨不出,但在此刻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握了握兜里的匕首,向他們奔去,感覺自己仿佛穿行在一場古老的夢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