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
從星星變成大魚的小弩一直在大海中尋找自己的哥哥小弓。它遇到了來搭“順風車”的阿甲和阿乙,知道了棱皮龜斑斕和它暗戀的繽紛的故事。斑斕因為自卑不敢向繽紛表白,小弩決定去尋找并幫助斑斕……
整天待在原地,那可不是阿甲和阿乙向往的生活。它們的理想是周游世界,而且不花自己的力氣。它倆離開斑斕,正愁沒有順風車,小弩來了,可這也是阿甲和阿乙歡呼和閑聊了沒多久,就開始抗議的原因。因為聽了斑斕的故事,更是因為從阿甲和阿乙的嘴里得知,斑斕也披著滿身星光,小弩決定折返回去找它。
幸好,斑斕還停在阿甲和阿乙當初離開的地方。
棱皮龜是徹頭徹尾的海洋動物,它們并非來自天際,但它們身上的星斑的確與小弩類似,甚至讓小弩產生錯覺,與它們隱約是同類。失去小弓的小弩,其實,一直孤獨,能夠與自己相似的生命說說話,是美好的。
也許相似的星斑,帶給斑斕特別的信任。斑斕向小弩承認,它很悲傷,它不知道,遇到繽紛是自己的幸運還是不幸。堡礁那側有著陡峭的懸崖,直接通往深海,有時斑斕希望自己慢慢墜入那個深淵。
海底的深淵,并非災難。因為運動需要消耗能量,所以大多數深層帶的動物很少費力活動。它們攝取食物的辦法就是待在原地,等著沒有提防的獵物靠近到它們能夠吃到的距離。它們也這樣等待未來的伴侶。為了增大概率,有些動物是雌雄同體,這樣無論遇到什么性別的同類,都可以進行繁殖。
“如果自己有另一半性別就好了,我就有一半的希望轉移情感,就有一半的逃脫可能,就不會這么痛苦……”悲傷的斑斕假設著,“如果有誰暗戀我,我就馬上答應,不讓它那么受罪?!?/p>
小弩問斑斕:“你寧愿這么痛苦,也不愿意去試試?”
“不!”斑斕一口回絕。
“可是,如果繽紛像它的姐妹一樣突然離開,怎么辦呢?”小弩的聲音低下來,“如果分開了,你就再也沒有機會告訴它什么了?!?h3> 2
阿甲和阿乙早不耐煩了,搭了一輛繞回起點的班車,又聽了一回斑斕的老故事,它們覺得在這站停留的時間太長了,而小弩似乎沒有馬上離開的跡象。魚生短暫,它們好奇的東西太多,才沒有興趣在一個地方沒完沒了地繞來繞去。它們的眼睛對視一番,不用說也明白,還是換輛車走吧。沒想到這么倒霉,搭哪輛車,哪輛停運。如果不是小弩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它們或許就撤離了……
“小弓的后背,有著和我一樣的星斑;小弓的胸前,有著和我對稱的圖案?!毙″笈Φ亻_始講述。
在這個地球上,當嘴唇第一次說出“小弓”這個熟悉的名字時,小弩覺得,就像一次秘密的重逢。它第一次說起自己的愿望和小弓的遷就,說起星際的歷險,說起失散和絕望,說起海洋的豐富和自己的孤獨。小弩第一次說出自己的惱恨和追悔,不僅是因為失之交臂的訣別,而且是因為,它從來沒有對小弓說過,從來沒有對這一生中唯一的親人說過,它的存在對自己是多么重要。有些話,也許,小弩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錯過只是一瞬,分別卻是永遠。
“如果你去表白,最壞的結果,是它的拒絕??扇绻阋巡辉偕萃Y果和回報,就不會受挫?!毙″蠊膭畎邤?,“你的目的是告訴繽紛,它是迷人的,這個世界有魚愿意等待和陪伴它。繽紛不接受又怎么樣呢?你的愛意是禮物,并不需要它的任何回報?!?/p>
斑斕喃喃自語:“是的,我應該告訴繽紛,它能讓我喜歡就好了;如果它不讓,我就默默地喜歡它,也很好……”
為了斑斕的轉變,只喜歡看熱鬧、不喜歡管閑事的阿甲和阿乙,都禁不住碰碰尾巴——對魚來說,很難得,這個動作相當于熱烈鼓掌啦。
可斑斕又犯愁了:“我想讓繽紛知道我的心意,可我見到它,就會緊張得說不出話……”
小弩說:“你要是同意,我去告訴繽紛?!?/p>
阿甲和阿乙跟著附和道:“對,我們去,我們去。我們倆最擅長表白啦!”
繽紛不告而別。
小弩并未放棄,沿著那條遷徙的航道追趕。即使對斑斕來說,這又是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小弩也要把它的情意傳遞給繽紛,哪怕,當作一份送別的禮物。
大海蒼茫,航道也寬廣,到哪兒去找?很容易錯過的。最初的興奮勁頭過去,阿甲和阿乙有些氣餒,它們勸小弩放棄。
小弩不。它勸斑斕不放棄,自己就更不能放棄。還有隱秘的原因,小弩暗想:如果能為了斑斕找到繽紛,象征著它有一天也能為了自己找到小弓。
大海中看似毫無坐標,其實海洋生物游行路線精確,因為它們身懷感知地球磁場的能力,因此有著特別的“走廊”。小弩沿著海龜常規(guī)遷徙的路線游動,一程又一程的浪,沖擊著小弩平坦的前額。
很快,阿甲和阿乙也轉變態(tài)度,因為它們在這樣的游速中體會到沖浪的快活。何況,它們扮演的角色如此重要,以至于它們產生了行動中的使命感,因為只有它們認識繽紛。
或許因為小弩的不懈堅持,或許因為悲傷的繽紛游動得非常緩慢,奇跡終于發(fā)生——它們相遇在一個海浪里。而且,無論對斑斕還是對繽紛來說,這都是命運的奇跡。
原來,繽紛不是傲慢,是自卑造成的害羞,讓它無法開口。
繽紛知道,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海龜。比如玳瑁,它的背甲弧度優(yōu)美,呈履瓦狀排列的盾片,既不規(guī)則,面積又大體相等。這些幾何圖形拼接的角質板,光澤優(yōu)雅,都是褐色系,但又有從棕赭到茶黃之間的層次變化。比如紅海龜,看似慢吞吞,但它們每月能遨游上萬米。它們的背甲就像落日之后的海面,耀動著雖不絢麗卻分外寧靜的橙紅與暗金。海龜里只有棱皮龜沒有硬殼,代之以革皮,而繽紛,在棱皮龜里都不算好看——它的星斑分布不夠均勻,它的皮質不夠閃亮,它的輪廓弧線也不夠優(yōu)美。
繽紛覺得,只有一只棱皮龜,漂亮得完美無缺,那就是斑斕。沉默的斑斕,神秘的斑斕,略帶憂傷的斑斕……它的俊美,讓繽紛既不敢靠近,又難以遠離。
可斑斕,不跟自己說話。是呀,它怎么會看得上自己呢?有一次,繽紛想靠近斑斕,卻臨陣脫逃了。聽說,斑斕對前女友可懷念呢,悲傷得再也沒有興趣跟別的海龜說話了,根本就不屑于關注自己。
繽紛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可當它游近斑斕,看到的卻是這樣的畫面:一群小魚組成了一只雌龜的模樣,在斑斕和這只“雌龜”之間,還有一顆同樣由小魚比出的愛心。繽紛誤會了,它從未設想,這其實是向自己示好。繽紛以為,這是斑斕給予的警告。斑斕似乎在說,自己還愛著前女友,繽紛請勿再靠近。
迎面而來的,是拳擊一樣兇狠的浪。
繽紛就這樣離開了……直到小弩到來,繽紛的痛苦才得以解除。
斑斕和繽紛的龜殼有棱,有著駝背般的弧度。但它們靠在一起,就像把兩張餐桌拼成一張野餐的大桌子。它們一起吃飯,一起招待朋友——嗯,就是那些幫倒忙、制造誤會險些釀成悲劇的小魚。
此后,每當小弩想起相親相愛的斑斕和繽紛,想起一起乘風破浪的阿甲和阿乙,它就滿懷感激。盡管斑斕和繽紛認為,應該感激的是小弩。是小弩,使它們令彼此痛苦的愛情變成令彼此溫暖的幸福。而小弩的感激在于,和哥哥小弓重逢的希望沒有破滅,它贏了自己心里的賭注。
可小弩不恨,也不惱怒。其實,形影不離的阿甲和阿乙讓小弩羨慕。如果有一天,小弓能和自己像這樣一起結伴游弋大海就好了。有人說,魚的記憶短暫,它們記不住挫折、教訓和羞恥,所以糊里糊涂、敵友不分。不對,小弩連星際前史都記得清清楚楚。海洋動物沒有那么記仇,是因為它們的心胸像大海一樣寬廣,也像大海一樣寬容。小弩想:聽了自己故事的阿甲和阿乙,也好奇別人的故事,它們離開,是因為對更大的世界抱有好奇罷了——小弩特別理解。自己又沒給予過需要計算或償還的恩情,它們當然可以離開。
阿甲說:“你要說出你的故事,讓更多的人幫助你。否則,你就像是斑斕,內心痛苦,卻什么都不會改變。憑你一個,無法找到你的哥哥。我們記住你胸前的圖案了,我們在海里到處漂流,換乘交通工具時,盡量搭乘鯨鯊,幫你找找?!?/p>
阿乙說:“本來我們不習慣爬到順風車頂上去……嗯,也就是說,我們不喜歡爬到背上,那里洋流的阻力太大了?!?/p>
阿甲說:“是呀,那里阻力太大。我聽說,人類喜歡搭乘摩托車,他們也怕風阻。我們爬到背上,就像騎摩托車的人在逆風里不戴頭盔一樣,大風刮得睜不開眼睛。但是,如果遇到有雙子圖案的鯨鯊,我們決定忍受,摸索到它的背上看一看,就像個要學習盲文的人類孩子那樣,我們去辨認一下它背上的星斑。”
每當需要進食,阿甲和阿乙會短暫離開座位,吃飽后再接著上車。小弩從來不催促,它就在附近緩慢游動,甚至怕背后的渦流打擾它們。久而久之,阿甲和阿乙把小弩后背的復雜星系也記住了。
阿甲和阿乙走就走吧,小弩不把離開視作對友誼的背叛。它相信阿甲和阿乙的善意和誠意,期待也許有一天,它們能夠帶來小弓的消息。
阿甲和阿乙之后,是阿丙、阿丁們。小弩從此樂于提供搭乘服務。它有時護送小魚,像一條擺渡的船;有時它像郵差,為那些不方便來往者傳遞問候。小弩不認為那是負擔,它反而覺得安慰。小弩自己也從中獲益,因為幫助過的朋友,也愿意幫助它尋找小弓。雖然聚散無常,但小弩與新朋友相識高興,與老朋友分別也不難過,因為它們將去往蒼茫大海的各個角落,幫它尋找失散的親人。
日復一日,來來往往,在各種各樣的面孔和故事里,小弩理解了許多的等待與無奈,理解了許多的愛與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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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魚》 第五章 七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