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梅
焦沖在“80后”作家中,有著自己明確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風(fēng)格。他的長篇小說《男人三十》《微生活》《旋轉(zhuǎn)門》,中短篇小說《你到底想怎樣》《想把月亮送給你》《安妮與周艷》《以父之名》等,基本上都是現(xiàn)實主義之作。世態(tài)人情,家長里短,都市白領(lǐng),小城青年,在他筆下,充滿了活色生香的生活質(zhì)感。這些年我們看了太多青春偶像劇和家庭倫理劇。電視里每天上演各種錯位婚姻,多角戀愛,家族的幾代糾葛,血緣的重新指認等等。自八十年代以來,伴隨父權(quán)文化反思,以及母性神話解構(gòu),揭示父子沖突、母女矛盾的小說越來越多。焦沖這篇《以父之名》,小說題目之意,即以父親的名義理直氣壯施暴,由此進入到深層次的家庭倫理反思,專制霸權(quán)反思,以及社會文化反思。小說情節(jié)不算復(fù)雜,側(cè)重人物心理和情緒捕捉,在細微的人性褶皺處,強化了無愛悲劇帶來的情感異化及命運深淵。
一、小說為我們提出的幾個問題
這篇小說給我們提出了幾個問題。這些問題是日常性的,也是社會性的。焦沖并沒有給出答案,只是給我們留下了更多思考空間。
首先,父母的婚姻是否有意義。父母感情不好,年輕時父親出軌愛上別人,母親拼命捍衛(wèi)自己的婚姻,痛失愛情的父親把怒火全部轉(zhuǎn)移到母親身上,面對人生中大大小小的不如意,母親成了父親最直接的出氣筒。兩個人一生怨懟,直到母親去世,雖然父親無人照顧深感孤單,但是對自己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并沒有什么愧疚和悔恨。母親去世,兒子回老家奔喪,是一個轉(zhuǎn)折點。父親、姐姐一家、張小晨,重新坐在了一起。母親不在了,家庭紐帶瞬間斷裂,原本看起來還是一個完整的大家庭,轉(zhuǎn)眼就分崩離析。雖然表面上,父親很堅強,孩子們也很懂事,實際上,親人之間的感情基本上是封閉的。父親無愛終老,母親一生備受折磨,究竟是父親制造了母親的悲劇,還是母親造成了父親的悲劇,這里面,不僅有對中國式婚姻觀的反省,還有家庭環(huán)境對下一代的影響,雖然在姐姐身上看不到原生家庭的創(chuàng)傷記憶,但是從對待父親的態(tài)度上,依然能夠感受到她的關(guān)心是出于責(zé)任而非情感。母親捍衛(wèi)自己的婚姻是人之常情,站在女性主義立場,為了名存實亡的婚姻,一生飽受羞辱,其實并沒有任何意義。當然,小說寫到了母親為孩子考慮拒絕離婚,而張小晨認為重新組建家庭未必沒有溫暖和幸福。兩代人對家庭和婚姻的理解存在著明顯分歧。
其次,父子之間的沖突。首先這里面既有強權(quán)的傲慢,也有挑戰(zhàn)權(quán)力的過程,同時還意味著不可回避的代際差異、價值觀差異等等。父親在張小晨幼年時期其實是一個慈父,并且因為兒子的出生改變了對妻子的虐待。后來張小晨和他爭吵時,說出了那些一直擱置在內(nèi)心深處的怨恨,“你配得上嗎?你從來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你盡過當爸爸的義務(wù)嗎?你知道怎樣做一個好爸爸嗎?從小到大,除了粗暴蠻橫無理地行使權(quán)力,你什么時候有過父親和丈夫的樣兒?”“我是個人,不是你的附屬,我是你生的沒錯,但不是你的玩物,不是你的小鴿子,想摔死就能摔死!”父親完全不理解自己的孩子為什么會變得如此冷酷無情。父子之間的沖突來自于兩個方面,一是兒子張小晨和母親感情好,看著母親被父親欺負卻無能為力;二是從小對殘暴的父親敢怒不敢言,對父親專制的無形反抗,卻因為巨大的威脅時刻籠罩,主動或是被動地形成了張小晨懦弱的個性。這與父親的期待截然相反,而且他還當了逃兵。張小晨最終忍無可忍離家出走,父子間幾乎恩斷義絕。雖然二人有意修復(fù),裂隙始終都在,父子之間的沖突不斷升級,其實是壓抑與反抗的必然趨勢。
再次,如何看待兒子的審美取向以及同性戀。近年來,不斷出現(xiàn)的偶像明星、“流量”明星,擁有大量粉絲,形成了一種新的審美潮流。小說不僅寫到張小晨的一些生活習(xí)慣,還有他的朋友們,“這些人長得不錯,穿著精致,舉手投足多有幾分陰柔,看來和兒子是氣味相投?!薄袄蠌埿那閺?fù)雜,幾年前他就明白自己跟不上時代了,但并未意識到有多么可怕。年紀大了,落伍很正常,大家不都這樣嗎?然而今晚那些人,明明說的都是中國話,可老張就是不懂他們在說什么笑什么。他就像從其它朝代穿越而來的,這讓他覺得受到了羞辱,并為此微微慍怒?!边@種惱怒,不僅是因為年輕人談?wù)摰脑掝}他不感興趣,聽不懂,更主要的是他們的穿著打扮、舉手投足,讓老張無法接受。小說由張小晨的成長經(jīng)歷,拓展到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心理空間,以及社會亞文化領(lǐng)域,帶出了更多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二、那些有意味的細節(jié)
小說整體上為我們建構(gòu)了縣城和大上海兩個典型空間。非典型空間是母親的臥室、馬克的客房、機場、咖啡廳、馬克的客廳等等。而時間線索有兩條,一個是歷時性的,父母婚姻的由來,張小晨童年,出走,帶著傷痕奮斗,到母親去世,父親來上??赐麅鹤樱罱K不歡而散。還有一條時間線索是共時性的,是馬克與寵物狗和他的朋友們的生活維度。相對于老張和張小晨父子大半生恩怨,馬克的生活更像是另一個平行時空。焦沖在這篇小說中對人物心理的把握,和對一些細節(jié)的處理很有意味。
鴿子和狗。因為看不慣兒子的眼淚,父親一怒之下摔死了張小晨鐘愛的幼鴿,這個行為比打罵來得更加殘忍。小說后來寫到張小晨和他的寵物狗,仍舊是一種情感的轉(zhuǎn)移和寄托。張小晨不愿意結(jié)婚,不想與他人共處,有足夠的耐心去愛護寵物,卻沒有意愿和能力去面對婚姻和家庭生活,寵物狗提供的是童年創(chuàng)傷記憶的心理補償。
出走和逃離。當年張小晨不堪忍受父親的打罵,離家出走;后來在大上海馬克的客廳,因為無法融入兒子的世界,父親選擇獨自走出家門?!榜R克小時候沒少挨老張的打。老張下手沒輕沒重,且通常不會徒手,仿佛明白力是相互的。若早有準備,多半使用雞毛撣子或笤帚把兒,往馬克后背和屁股上死勁兒抽……有一次寒假里,馬克沒寫完作業(yè)便到藍泉河上溜冰,結(jié)果還沒到家便被老張截住……老張抓起鐵鍬就朝馬克拍……除了入骨的疼,還有豬糞氣息鉆進了馬克的鼻子。馬克沒有躲,每次再疼也不會出聲。”雞毛撣子,笤帚把兒,鏟糞的鐵鍬,掄起的皮帶,這一切是張小晨化身為馬克的直接原因,更深層次的逃離,是對一種精神虐待的反抗。而父親,同樣如此,張小晨和朋友們說什么他都聽不懂,他們也沒想過要他聽懂,年輕人故意用自己的話語方式,把父親屏蔽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他可以在小巷深處找到豆?jié){油條,可以在小攤上買到自己喜歡的煙斗,可是他沒辦法在兒子和朋友的談話中泰然自若,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障壁。
表情和心理。姐姐和姐夫、姐姐和弟弟、父親和兒子,細微的動作、細微的情緒,寥寥幾筆都那么生動飽滿。從小縣城到大都市,從父母一代如何處理自己的家庭生活,到年青一代如何選擇自己的個人生活,焦沖把鏡頭對準了他們復(fù)雜微妙的心理,既有穿越歷史時空的長鏡頭,也有內(nèi)心情緒不斷放大的微距,表情的變化,閃躲的目光,欲言又止,舉起又放下的手,都像是一面鏡子,讓我們看到了小說敘事能夠帶給我們的最細微的生活感受。
照片和雜志。當年,父親把張小晨的雜志《服飾與美容》撕成了碎片;小說結(jié)尾,張小晨撕碎了那張父親引以為榮的照片。兩代人都選擇了用毀掉對方最愛的東西,來表達各自的立場和態(tài)度。一身戎裝的張小晨徹底消失了,留下的是熱愛女性美的馬克,沒有“小汽車”,沒有“槍炮”,只有毛絨玩具和美妝用品,這才是最終的結(jié)局。兩代人,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觀、審美,劃出了深深的鴻溝,所有溝通和釋懷的努力,也就此畫上了句號。父親繼續(xù)活在自己虛假的強大里,而嶄新的時代,嶄新的自由,并不是他可以掌控的,甚至并沒有人介意他的存在。小說寫出了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的一個側(cè)面,真實而且犀利。
從家庭倫理、女性主義、成長等不同角度看,無論是家庭倫理的枷鎖,還是性別倫理的反思,抑或是成長和家庭教育追問,這篇小說都有著多元的闡釋空間和顯而易見的現(xiàn)實意義。在人物心理層面,我們看到了社會生活的多元向度,小說沿著父子之間的矛盾沖突主線推進,父親的視角,兒子的視角,以不同方向展開,父親的漸漸老去、一生無奈、晚景凄涼,同樣讓我們心懷同情。而兒子的敘述,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少年經(jīng)歷的那些殘酷打罵和無情羞辱。父子之間也在嘗試打破隔閡,各種試探之后,仍舊敗給了父親自以為是的權(quán)威,那種虛假的龐大,看起來令人心酸。父親并不是沒有能力融入大城市,是兒子的生活方式、交往方式,讓他覺得自己被排除在生活之外。父親已經(jīng)被時代遺留在舊時光里了,但是家長專制的慣性依然存在。張小晨自述中,既有少年時代遭遇的家庭暴力,也有在軍隊中經(jīng)歷的殘酷生活。雖然只是一筆帶過,卻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少年成長過程中經(jīng)受的身心創(chuàng)傷。張小晨改名馬克是一種反抗;喜歡美妝,偏女性化也是一種反抗,是社會身份、家庭身份的改寫,也是自我認知的疏離和重新確認。
我們一方面期待文學(xué)作品寫出共同的人性,寫出這個時代人們共同面臨的困境和命運;另一方面,我們更愿意看到個體獨特的命運感,那種單個人面臨的難堪的、難以逾越的境遇,把那些個體的人的沉默寫出來,其實更難。從這一意義上看,焦沖的小說為我們的寫作提供了更多可能。
責(zé)任編輯 梅 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