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兒,你聽見沒有?其實是大姐沒有聽見,也不知是大姐的老年手機有問題,還是姐的耳朵不斟酌了,大姐就是一個人使勁地吼,也不聽我在說什么。大姐說,也沒有什么,就是想看我還在忙不,想給我打個電話。四娃子沒說什么,其實根本就沒有機會說,大姐一直在說,四娃子聽著她嘮叨半天,不但不覺得煩,相反覺得很親切。
四娃子放下電話,緊接著就看見兒子發(fā)來的視頻,可能是手機一直占線。視頻里,雪花飛舞。兒子說,他放假不能回來了,想搭兩點的車,去一個朋友那里玩,打電話說一聲。
無語的瞬間。2018年悄悄地遛走,歲月年年如期,浮來浮去的思緒,青澀烙痛的過去,將在這個夜晚,將時光和冰心剪輯。
四娃子打開電腦,想用這種方式握住過去,緊緊地握住。
節(jié)日的問候,差點爆破了手機,四娃子默默地看,靜靜地為親人和朋友祈禱,卻一個信息都沒有回,她相信隨著歲月的流逝,真正的朋友已經(jīng)刻在了心里,問或者不問,他都在那里,想或者不想,他都會默契。無語便是給所有的朋友,一種安慰,一種寧靜。
時光飛快地遠去。今年的第一場雪。窗外回蕩著歌曲。
四娃子依窗而立。這是一場美麗的雪,落雪夾雜著風(fēng)的聲音,就像一根無情的繩,把心打成了死結(jié),糾結(jié)難解,一個人疑視窗外,腦海里,回旋著秒針的悸動。雪花飛舞,傳遞著清冷的氣流,心卻滄然無依。
午夜的雪,飄滿了天空。四娃子拿出手機,又一次打開視頻,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很遙遠的一個冬天,有一個白發(fā)老人,依在一扇古老的門上,遙望著那個夜歸人。
整個晚上,心被雪包圍著。這一晚,四娃子想起了幾十年以前的事兒,不過大姐只要在電話里,自己一個人咕咕嘍嘍說上一通,也不管對方聽是不聽,大姐就是大姐,她就是一桶滿滿的清水,她的人生只有整個長河溝那么大,外面的世界,被暈車擋在長河溝那個山崖口兒。
四娃子想不起大姐有多少歲了,想起大姐住的地方,有很多核桃和板栗,還有很多柿子樹。想起小時候,大姐回娘家,總是背上背著侄兒,手里提著一籃子紅紅的柿子,那個時候沒有什么好吃的,如果有苞谷面做上柿子饃饃,就是上等生活,打那以后,便天天盼著大姐回來。大姐的孩子和我們年齡相差不遠,我和弟弟也不曉得自己是長輩兒,更不會明白,晚輩是個什么含義,有時候還會因為幾個洋芋在一起打架。原汁原味的親情,現(xiàn)在都被一個又一個的雪季帶遠了。
隱約感覺雪地里,那棵柿子樹,就像大姐一樣,堅守著她的陣地,等著逢年過節(jié),親人們忙著從千里之外趕回來。雖然家里熱鬧了,可是辛苦了大姐。木缸是大姐保管板栗的好對方,有了客人,就拿出甜甜的板栗,還有核桃和柿餅,大人們吃著,孩兒們鬧著,大姐便去燒一塊老臘肉炒醬豆,攢了好多山雞蛋炒一盤腌制的野韭菜,大鐵鍋里大火燒得噼里啪啦的響,大姐一接開鍋蓋,哇,洋芋果兒摻米飯,有了這幾樣,我們這些人,個個兒吃成了大肚漢?,F(xiàn)在日子過得越來越好,紅紅的柿子掛滿了枝頭,因為這年月,都有吃的,再沒有人還惦記樹上的那些柿子了,也就成了山村里的一道風(fēng)景。
大姐的日子從來都不孤單,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一個大隊伍由她一個人統(tǒng)領(lǐng)著。因為大姐夫是一名鄉(xiāng)村醫(yī)生。起先是幾個孩子,孩子長大了,她就壯大她的豬子,雞子,貓子,狗子,照她說的,人畜一般,都要善待。
記憶里,大姐就是屋頂上升起的縷縷炊煙,田地里綠幼幼地麥苗,秋天里黃燦燦苞谷坨。冬天的雪地里,歪歪斜斜的腳印,都是大姐踩出來的火苗兒。過年回家,走的時候,踩著深一腳淺一腳的牽掛,特別是回家走的時候,最好不要回頭,怕觸及到大姐眼角兒的清淚,還有風(fēng)中飄弋的白發(fā)。
大姐有個好聽的小名叫君玉,我爹那個時候,還算是個有墨水兒的人,那個年代,君玉還上了個二年級,雖然是背著小的上學(xué),放學(xué)了手里還挎著個籃子,白天上學(xué),回家必須得打一籃子豬草。
君玉慢慢地長大了,像大山上的一朵野百合,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長大的她,扛起了我們姊妹六個的生活,像梯子坎一樣區(qū)區(qū)蛋蛋的我們,只曉得她是大姐,一天到晚見不著人影兒,也不明白她起早貪黑是為什么,后來聽說她還被選上了女民兵連長,還當上什么鐵姑娘隊的一個小官兒。那個時候,我剛記事兒,隱約記得君玉唱的一首歌,還說是他自己編的,歌詞是:
我們是公社的鐵姑娘
大水山上的女鐵匠
鐵錘手中拿
鉆桿叮當響
學(xué)大寨,趕大寨
石頭疙瘩變成墻
我們是公社的鐵姑娘
風(fēng)里來,雨里往
戰(zhàn)斗在咱的工地上
敢把荒野變糧倉
鐵姑娘隊,在工地上干得熱火朝天,別人歇伙,鐵姑娘們換下衣服,就給群眾演戲。后來我大了,君玉也成大姑娘了,而且還有點小名氣。君玉有人說婆家了,好像是個當兵的,不過沒有成功?,F(xiàn)在我都還保存著一個軍用挎包,上面還有“為人民服務(wù)”幾個紅字,君玉寫信很艱難,就請秀青寫,秀青是我三姐,比我大兩歲,她也寫不到,君玉說,秀青就寫,那就寫“連花襪底兒都沒做一雙”。呵呵,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會笑趴下。
君玉有一口紅堂堂的木箱子,天天就是一把鎖。我那個時候特別想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可她偏偏就是不讓我看。有一天,君玉出去上工了,那個年代大集體,我的機會可來了,我一定要看看那紅箱子里,到底裝的什么寶貝,于是我就恨透了那把大鎖,我沒有辦法,就找了一截鐵絲,砸了一個勾勾,掏出來一塊黑燈芯絨布。我并不知道那是君玉的心肝寶貝,那個時候大姑娘往婆家,打發(fā)三尺好鞋面,就是特重的禮物。那一天,我忙得不亦樂乎,把那塊燈芯絨分成四大八塊,因為家里有一只大花貓,還有兩條大黃狗,我把他們的四只腳都武裝得嚴嚴實實,這樣我忙活了一整天,大花貓很溫順,讓我給它穿上了,結(jié)果是又咆又叫,大黃狗就很難整了,不是我用好幾碗飯來哄它,它是不會服從我的,就是那幾碗飯,那個年月連人都吃不上,狗這一天撿了天大個便宜。
四娃子忙活一天,還以為做了一件大事,躺在墻角里,安心地睡著了。先是君玉發(fā)現(xiàn)燈芯絨不見了,后來是媽看見狗腳上的狗鞋,緊接著是發(fā)現(xiàn)那塊豆腐,也被四娃子給狗吃了,這還得了?!不用說,就是那個禍根子四娃子干的猴戲。睡夢中,四娃子臉上還掛著甜甜的笑,還在為她白天能降服那幾個貓兵狗將,超級得意。忽然,一棍子馬鞭梢,落在屁股上,我的媽呀,馬上起了一條紅梗,四娃子一骨髏爬起來,從干檐上的那兩根柱子上踿上去了,那一晚就在那上面睡了一夜,他們沒有找著我,其實上面都是苞谷葉子,睡在里面怪熱乎,我估計媽那一晚上大慨沒有睡著,雖然娃子多,四娃子調(diào)皮搗蛋也是娃子,她心里也許在心疼,四娃子那個時候不明白,她做的壞事還真的是值得挨打。
四娃子那幾天是不敢回家的,只有天天等大人上工了,悄悄地爬下來,吃飽了剩菜剩飯,還是要找點事做的,四娃子閑得無聊,后坡上有一片松樹林,松樹長得密密麻麻的。那個時候是秋天,松樹苞子挺多的,四娃子就上去整了很多松樹苞子,松樹苞子整完了,看見樹丫巴上有幾個鴉鵲窩,里面的小鴉鵲兒身上全部像針一樣,四娃子就抓起來看,大鴉鵲嘰嘰喳喳從四方撲下來,嚇得趕快把小鴉鵲兒放回去,后來只要四娃子從樹下面走一趟,只要從松樹扒那里過,鴉鵲們就像相互報信,一會就會一起嘰嘰喳喳叫喚,四娃子成了鴉鵲們的仇人。不過每當這個時候,兩個大黃狗也會站在身旁,連一聲趕一聲地叫喚,那陣勢簡直就是給四娃子助威。
大黃狗成天跟著四娃子,東坡跑到西坡瘋,四娃子在山上爬樹,黃狗就在地上刨老鼠。有一天,大黃狗在一個石頭堆里,叫喚著不走,四娃子跑回家沒有理會,第二天一只大母雞沒見了,四娃子跟著狗,一直到了那個石頭堆,看見周圍都是雞毛,氣得四娃子和狗聯(lián)合,抄了黃鼠狼的家,大黃鼠狼跑了,逮到兩個小黃鼠狼,長那么大,那是四娃子做的一件特別有益的事。也難怪四娃子為一只大母雞大動肝火,因為每年過生日,媽就會給四娃子煮兩個荷包蛋,都是那只大母雞生的。
四娃子這個樣子,那也不怪別的,就因為她是四娃子。四娃子姊妹六個,上面都是姐姐,沒有人注意到四娃子是個女孩子,四娃子簡直跟長在地上的草沒有區(qū)別,現(xiàn)在的阿貓阿狗也許還比四娃子金貴。后來四娃子腳下有了一個弟弟。四娃子的日子就更不用說了,四娃子經(jīng)常會被遺忘在哪個角落,三更半夜突然凍醒,嚇得大哭大叫,然后是累了一天的君玉,睡得迷兒八糊,起來一把將四娃子拎了摁到床上,然后是嚎著嚎著這一夜就過去了。
自從我爹走了以后,君玉這個名字,就再沒有人叫了,可是逢年過節(jié),這些名字都會跑出來,而且會讓我想起很多很多。奇怪的是,我爹我媽都會跟著記憶一起回到我的心中。
(作者介紹:楊仕珍,女,慈善家,熱愛文學(xué),現(xiàn)居湖北保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