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及其他

金志偉

搶軍帽

在我小時候，毛主席像章是人人喜愛的裝飾品。我有一個瓷質(zhì)的像章，上面的畫面是毛主席去安源。有一次看電影，姐姐把這枚漂亮的像章別在我胸前。在街上沒走多遠，便被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拽走了。

毛主席像章人人愛，哪個搶到哪個戴。所以人們搶得是冠冕堂皇，理直氣壯。被搶者也只能心甘情愿，覺得被搶是理所當然。

在我上初中時，這句話已被改成“綠軍帽人人愛，哪個搶到哪個戴”。搶軍帽戴又成為一種時尚。

那時候，很多人都有一種軍人情結(jié)。漂亮的姑娘找對象首選穿綠軍裝的軍人，特別是穿“四個兜”的。“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彪S著樣板戲的普及推廣，這段唱詞也紅透了大江南北。

我一直想有這樣一頂軍帽。

一天上午，同桌的曉群頭戴一頂軍帽來到教室，很神氣。我很羨慕，就以借《海岸風雷》小人書給他看一天為交換條件，想讓他把軍帽借給我戴半天。曉群這人從小就仗義，答應上午放學前把軍帽借給我。

放學時，曉群把軍帽交到我手上，鄭重地對我說：“借給你戴一中午，下午上學時還我?！蔽野衍娒迸踉谑种?，發(fā)現(xiàn)帽子里還襯著一張白紙，白紙和帽沿都有一種油油的感覺。我把軍帽戴在頭上，雖然軍帽散發(fā)出一種難聞的腦油味，像隔年臘肉的味道，但第一次戴軍帽我的感覺還是很好的。

正得意間，突然感到頭皮一涼。不好，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把我的軍帽搶走了。整個中午，我都魂不守舍，不知道下午到校后怎么跟曉群說。那天下午，我早早地來到學校等曉群。好不容易熬到上課時間，我才在教室外面等到了姍姍而來的曉群。曉群看我頭上、手中都沒有了軍帽，再加上我滿臉的沮喪，不安地問我：“軍帽呢？”我只能如實地說：“被搶了。”“被搶了？帽子是我哥的，他只借給我戴兩天，現(xiàn)在被搶了，我哥會把我皮剝了。”曉群臉上有天要塌下來的暗無天日的表情。

那天下午，曉群和我都沒上課。我們先在街上閑逛，見有幾個人戴著軍帽，但都長得人高馬大的，我們都沒有勇氣上去搶。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最后曉群說找他表哥試試。曉群表哥比我們高一年級，曾用一塊青磚開了同學腦袋而被學校開除。曉群母親嚴禁曉群同這位娘家侄子來往，但這次為了軍帽，曉群把母親的禁令也拋在腦后了。

我們在體育場的后面找到曉群的表哥時，他正和四五個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坐在草地上胡侃海吹，每個人嘴上都叼著一根煙。曉群同他表哥說了軍帽被搶的事，其中一個臉上長著許多“青春痘”的少年站起來說：“好大的事，再搶一個就是了?！睍匀罕砀鐚ξ覀z說：“這是強子。”我們立即對強子點頭致意。強子對曉群表哥說：“兩包香煙，不能孬于光明的。今晚體育場放電影，我們合伙幫他們搶一頂回來?！?/p>

我趕忙回家偷走了抽屜里那包父親一直舍不得抽的“飛馬”煙，曉群也在家摸了一包“東?！睙?。當我們把煙交到強子手中時，強子很老到地把煙放在鼻尖上聞了聞，邊撕開煙紙邊說：“這煙好，飛馬，兩毛九，小店買不到?！闭f完一人散一支，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串從淡藍到淡灰的煙圈，說：“這煙真不錯，軍帽包在我身上。”

那天晚上，我沒有參加搶軍帽的行動。因為晚飯時，父親發(fā)現(xiàn)那包煙不見了，問我，我說不知道。于是父親就關(guān)我禁閉，把我鎖在屋子里，連電影也不許我去看。那天晚上體育場放了兩部電影，一部是《第八個是銅像》，另一部是《賣花姑娘》。曉群第二天上學時告訴我，那天晚上看電影人不少，但戴著軍帽的不多。強子他們在人群里瞅見一個戴軍帽的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電影，這個人個子較高，強子一個彈跳從那人頭上搶下軍帽就扔給同伴，同伴也迅速地丟給另外一個人。這樣接力式的傳遞，是強子他們事先設(shè)計好了的。所以等到那個被搶者抓到強子后，強子的手里已沒有了軍帽。強子因此飽受了一頓老拳，鼻子都被揍開了花。

這事情過去好多年后，我又調(diào)回到了母校工作。有一天，曉群打我手機要我?guī)鸵粋€學生到母校借讀，他說這個比分數(shù)線少了十分的學生是強子的兒子。我一聽說是強子的兒子，不假思索的立即答應了。雖然當年借讀很困難，但是強子這個忙我一定要幫。

因為，我還欠強子一頂軍帽。

宣傳隊

宣傳隊的全稱是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

在普及樣板戲的年代，很多文藝宣傳隊應運而生。我老家的大隊也成立了一個。宣傳隊里有過去唱草臺班子的民間藝人，他們平時是種地的農(nóng)民，農(nóng)閑時便組織起來走村串戶唱一種帶哭腔的“倒七戲”，這種“倒七戲”鄉(xiāng)下老頭老太太們都喜歡聽，特別是些老太太們聽《小辭店》《休丁香》能聽得淚水漣漣。但宣傳隊的主力還是下放知青和回鄉(xiāng)知青們。

宣傳隊成立前，大隊先在各生產(chǎn)隊摸底，然后通知知青們來大隊部面試，進宣傳隊的條件是吹拉彈唱必須要會一樣，模樣還要出挑。更重要是家庭出身要好，要根正苗紅。用大隊李書記的話說，要一巴掌能拍到底。挑選出來的人可算是個頂個的，有個馬鞍山知青能在大場基上連翻好幾個前空翻和后空翻，年輕人好表現(xiàn)，常常在場基上翻出一片叫好聲來。后來，我還發(fā)現(xiàn)他每天早上喜歡在干渠埂上打拳。于是，這位知青會拳腳的消息就不脛而走了。只有一個人是例外，這姑娘姓伍，是上海下放知青，好像家庭出身是民族資本家。但縣劇團來幫忙挑選演員的導演說，所有的人中就數(shù)她條件最好，有基礎(chǔ)。這樣，她作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勉強留在了宣傳隊。

在宣傳隊留下的人個個都喜笑顏開的，因為再不用頂著烈日干雙搶了，還一分不少的照樣拿工分。特別是那些從城市來的女學生，再也不用擔心秧田里的水蛇和螞蟥了。

鑼鼓一響，腳板就癢。鄉(xiāng)村的夜晚是寂寞的，家家戶戶甚至連煤油燈都舍不得點，這夜就顯得特別的漫長?，F(xiàn)在大隊部里點了一盞汽燈，亮如白晝。大伙兒有事沒事都來湊一份熱鬧，有的人一放下碗就來了。在暗夜里待的時間長了，人也成了趨光的動物。

宣傳隊排的是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大人們都說演郭建光和阿慶嫂的扮相好，上相。但我更喜歡那個扮演胡傳魁的。這人是個大胖子，他的臉上有幾粒麻子。他唱那段著名的唱段：“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有那十幾個人來七八條槍”時，臉上那不多的幾粒麻子也閃著油光。我和幾個小伙伴很快就學會了這幾句，大家每每聚在一起時，都要學一學胡司令，挺著肚子，粗著嗓子吼一聲“老子的隊伍才開張”。

汽燈雖然很亮，但紗罩很容易燒掉。一天排練正在興頭上，汽燈的紗罩又燒了。大家手忙腳亂地找手電，換紗罩。汽燈亮了，亮得晃眼睛。一晃間，我看見“郭建光”和“阿慶嫂”的手松開了。

一切照舊。排練繼續(xù)進行。很快，去公社匯演的時間到了。我們大隊的《沙家浜》在公社匯演中獨占鰲頭，獲得第一名。春節(jié)前還要代表公社到縣里去演出。去縣里演出前，宣傳隊出了點兒事，差點兒耽誤了去縣里的演出。原因是大家發(fā)現(xiàn)演郭建光的小成和演阿慶嫂的小伍談“亂愛”。那年月，男女青年公開地進行自由戀愛的不多，大家都把談戀愛戲謔成“談亂愛”。宣傳隊成立之初，大隊也宣布過不能“談亂愛”的紀律，但有些事是堵不住的。大家對這樣的事也大多持一種見怪不怪的態(tài)度，睜只眼閉只眼。但就有人心里不舒服，有次元旦聚餐，那位會翻后空翻的馬鞍山知青因多喝了幾杯山芋干酒，對小成出言不遜。倆人從動口到動手，小成被馬鞍山知青連摔了幾個“狗啃泥”。

小成是回鄉(xiāng)知青，兄弟七八個。大家都覺得小成被摔臉上沒面子，于是，兄弟幾個一道來找馬鞍山知青算賬。馬鞍山知青得知消息后，也聯(lián)系了幾個知青點的知青準備應戰(zhàn)。幸虧大隊書記帶民兵及時趕到，才制止了一次流血事件。

縣里的匯演結(jié)束后，馬鞍山知青就招工到縣化工廠當了一名工人。后來，我到城里上初中時，還見過他幾次，他代表化工廠參加縣里組織的籃球賽。他彈跳好，三步上籃動作干凈漂亮，是籃球場上的明星。再后來，縣里的籃球賽就看不見他的身影了，我問家住化工廠的同學，同學說他調(diào)回馬鞍山了。

小成和小伍后來成了一家子。恢復高考后，小伍考上了華東師范大學，從此，孔雀東南飛。聽說再也沒有飛回來過。

剃頭挑子

從前鄉(xiāng)下沒有理發(fā)店，也沒有理發(fā)這個詞。那時候，人們把理發(fā)說成剃頭。理發(fā)也不像現(xiàn)在這么方便，需等半個月到二十天左右的時間，剃頭挑子來村里時才能剃上一回頭。

常來我們申村的剃頭匠姓牛，原先我以為是姓“劉”，后來才知道是大牯牛的“?！?。“?！毙赵谖覀兡抢锉容^少見。大人們都叫他老牛，我們一幫孩子就喊他剃頭匠。

老牛剃頭不收現(xiàn)錢，到年終時一并結(jié)賬。每戶人家給多少錢，全憑良心。實在付不起的，給幾個雞蛋、幾斤黃豆也行。

老牛一來村里，總會把剃頭挑子停在村口的大皂角樹下。那皂角樹很粗，須三人合抱。我們一幫孩子對老牛的剃頭挑子很好奇，每次都想拉開抽屜看看。剃頭挑子一頭是一只火爐，我們興趣不大。我們感興趣的是另一頭，這一頭其實就是一張椅子，由于有些年頭了，椅面和靠背都油潤有光。后來我才知這就是包漿，是歲月和時光的印記。椅子下面是三層抽屜，像三個百寶箱，分門別類的放著各種理發(fā)工具。

老牛剃頭，剃得最多的是光頭。在鄉(xiāng)村，除年輕人喜歡理平頭、分頭外，小孩子和絕大多數(shù)中老年人都喜歡剃光頭。剃頭時，老牛將剃刀在鋼刀布上來回蹭幾下，剃刀就更鋒利了。老牛一手扶著那腦袋，一手拿著剃刀在那腦袋來來回回走幾下，一綹綹頭發(fā)便被剃下來了。老牛最拿手的絕活是掏耳朵，老牛掏耳朵不說掏，而用一個文縐縐的詞：采耳。那些陳年的耳屎被采出來后，老牛用一根細細的鵝毛棒在耳道內(nèi)輕輕攪動。這時，被攪者的面部表情立即生動起來，有齜牙咧嘴的，有眨眼聳鼻子的，有的人嘴里還發(fā)出一種類似呻吟的聲音。被采耳后，他們的臉色都好看了一些，嘴里還說著：“舒坦，真舒坦?！?/p>

鄉(xiāng)下的女人是不理發(fā)的，但蘭是個例外。

蘭是一個安靜的女子。她本不屬于申村，她來自一個叫上海的大城市。同蘭一道來申村的有四五個女孩子，但都陸陸續(xù)續(xù)的回城了，只有蘭還留在申村。蘭沒能回城的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還是蘭的父母一直都在勞教農(nóng)場里。

蘭過去也是不理發(fā)的，蘭有一根長長的大辮子?？墒请S著知青點的同學一個個回城后，獨自留在申村的蘭突然沒有了收拾長辮子的心情。蘭的辮子原先油光水滑的，村里的婦女們常常忍不住的伸手摸摸，口里不時發(fā)出贊嘆之聲。蘭還有一個漂亮的圓鏡子。每天早上，她都要在鏡子前慢慢梳理這些瀑布般的烏絲。鏡中，蘭的微笑暗香浮動。蘭用的是一種叫作友誼牌的香脂。香脂盒子很好看。有一次我對蘭說，你的香脂盒子真好看。蘭摸摸我的頭說，用完了，盒子給你。過了一段時間，她真的把盒子送給了我。我把積攢了好久的十幾枚鎳幣放在里面，那是我全部的積蓄。我喜歡鎳幣在盒子里好聽的聲音。這個香脂盒子是我童年時最重要的玩具，小半年過去了，我一打開盒子蓋，盒子里還有一種好聞的味道。

那是蘭的香氣。

蘭一個人留在申村。有一天，蘭對坐在皂角樹下的老牛說：“把辮子剪了。”老牛瞅了瞅蘭身后那根拖到大腿的長辮子，說：“剪了可惜?！薄皬U話少說，留成齊耳朵的?！薄罢婕簦俊薄罢婕?。”只有三分鐘，蘭變了一個人，臉好像都變小了，但還是很好看。

老牛把那根辮子在手中掂了掂，交到蘭的手里，說：“送到供銷社，至少值十塊錢。”

接過辮子的蘭轉(zhuǎn)身走了，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有淚光閃爍。

蘭剪短了頭發(fā)，顯得精神了許多。

鄉(xiāng)下女人頭發(fā)長了，相互之間幫忙剪發(fā)。只有蘭的頭發(fā)由老牛剪，一個女人的頭由一個男人的手摸來摸去，這在上海很正常，但在申村多少有點兒另類。

漸漸的，申村的女人們發(fā)現(xiàn)，老牛給蘭剪頭時，手指蹺成了蘭花指的樣子。老牛的手指比申村所有男人的手指都靈巧、纖細、白皙。這白皙的手指在蘭烏黑的發(fā)間開成蘭花的模樣，甚至還有點兒小心翼翼的呵護與憐愛。

其實，申村至少有一半女子都曾在那些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春夜，想象著這蘭花指在自己的發(fā)間、在身體的其它部位游走著的情景。

在申村，有些事想想是可以的，真要去做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女人們的眼光就是毒。她們甚至還發(fā)現(xiàn)老?？刺m的時候，眼里有水水的東西流出來。她們在私下里斷言說，老牛要吃嫩草了。但也有反對這說法的，說老牛根本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還有更難聽的，說老牛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蘭一個上海姑娘，雖不是金枝玉葉，但細皮嫩肉的，申村還真挑不出第二個來，怎么會看上老牛這個老光棍。

好多年后，我在一本詩集里讀到揚州詩人曹劍的《上海姑娘》時，眼前浮現(xiàn)的還是蘭風扶弱柳、笑靨盛開的模樣。

那天，讀完《上海姑娘》，我同妻子說起了蘭的故事。妻笑我暗戀蘭，我說，我當時五歲，暗戀真的只能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妻笑了。

蘭最終嫁給了老牛。

申村人都說一朵蘭花插在了牛屎上，從此，牛屎不再臭，蘭花不曾香。老牛聽后說，蘭花插在了牛屎上才好，肥足，花才能開得好。

申村人始終不明白蘭嫁給老牛的原因。但是，申村人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恒心與決心。村里有一好事者，有天在縣城里遇見老牛。倆人在大眾飯店里一人喝了一瓶高粱大曲后，此人才從老?？谥械弥?，蘭看上的不是老牛，而是戀上了采耳。老牛說，蘭在采耳時會全身抽搐顫抖，能達到前所未有的極致享受。老牛又說，像蘭這樣的，十萬個人中才會有一個。老牛還說，他老牛是運氣好，讓他今生今世遇到了蘭，讓他在人近中年時摘了鮮花。

其實老牛并不太老。同蘭結(jié)婚那年，他剛剛?cè)濉?/p>

那位好事者聽了老牛的一番話后，不禁恍然大悟，而且心悅誠服。他明白了自己不如老牛，老牛不但有一技在身，還有敢吃嫩草的勇氣。這個懦弱的大隊會計，暗戀蘭也好久了。但他膽小，始終不敢碰“知青”這根高壓線。后來，這位大隊會計同村里另一個姑娘結(jié)婚了。結(jié)婚后的會計落下了一個毛病，就是每次辦事前要給老婆掏耳朵，不掏就辦不了事。他的老婆不勝其煩，每每都要怨一句：“毛病。”

也真算是毛病。

結(jié)婚后的老牛不來村里了，接替他給村里人剃頭的是孫師傅。孫師傅來村里，不再挑著剃頭挑子。他的行頭都裝在一個黃色的帆布包里，布包里分層放置一些理發(fā)工具。孫師傅一進村，還是坐在皂角樹下等。剃頭用的凳子、臉盆和熱水都由村里人自己帶來。

再后來，孫師傅的兒子小孫師傅在村里開了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店里有能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皮椅子，光臉時，皮椅還能放下來。人躺在上面刮臉刮胡子，愜意。

但申村的老人們還是喜歡聚在皂角樹下面議論小孫師傅的手藝，他們覺得小孫不如老孫，更不如老牛。小孫師傅的理發(fā)店有電動的理發(fā)工具，但已沒有采耳這項服務。申村的老人們時常想念老牛，想念被老牛采耳時的那份舒坦。

十年很快就過去了。小孫師傅把理發(fā)店盤給了一個溫州人。小孫理發(fā)店隨之更名為溫州美容美發(fā)店。夜里，店里的燈光是粉紅色的，姑娘們穿得很少的在里面對著行人招手。申村也早已不是一個普通的村子了，縣城擴大了，申村變成了一個城中村。

二○一八年一月，我朋友的民俗博物館在申村落成。開館那天，我去捧場。博物館里藏品很多，有八仙桌、羅漢床、紅木椅等家具，還有犁、耙、水車等農(nóng)具，品種很多。其中的一副剃頭挑子引起了我的興趣。朋友對我說：“剃頭挑子，現(xiàn)在已少見。尤其這邊的椅子是黃花梨的，更為稀罕?！?/p>

我打量這黃花梨椅子，覺得眼熟。隨手拉開抽屜，抽屜的內(nèi)面刻著一個“牛”字。

是不是當年老牛的剃頭挑子，我不敢確定。

但往事還是被激活，在心頭洶涌澎湃。

赤腳醫(yī)生和救死扶傷

我小時候體質(zhì)比較弱，最怕去的地方是醫(yī)院。

那時候鄉(xiāng)村缺醫(yī)少藥，一有頭疼腦熱的毛病，母親總帶我到公社醫(yī)院去看病。從老家的學校到公社所在地有三里多地，雖然一路上媽媽總不停的鼓勵我，但那一路上我的心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那時候，醫(yī)院里的墻總是白得有些瘆人。在一片瘆人的白色中，那紅色的十字和標語就尤為鮮艷奪目。在大門口的一行標語前，我問媽媽，這墻上寫的是什么字。因為在這一行字中，我只認得一個“人”字。媽媽告訴我，這上面寫的是毛主席語錄：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

公社醫(yī)院里有個姓趙的老醫(yī)生同母親是熟人，每次都是他給我看。記得趙老醫(yī)生個子很高，也很胖。他每次都要我把舌頭伸出來給他看，并讓我張開嘴長長地喊一聲“啊”。有一次，他讓我把體溫計含在嘴里，叮囑我千萬別咬碎了，說這里面的水銀有毒。有個體溫計插在嘴里很不舒服，我緊張得滿嘴都是口水也不敢咽，只能任其順著嘴角往下淌。有時候，趙醫(yī)生還讓我把上衣拉上去，用聽診器在我的前胸后背聽，聽診器涼涼的，在前胸后背游走，那種癢癢的感覺好長時間都在。每次來醫(yī)院前，我總是跟母親說我不打針的。每次我也總是小聲地央求趙醫(yī)生：“我不打針?！焙芏鄷r間是不打針的，趙醫(yī)生把一些藥片用小湯匙壓成粉末狀，分別用小紙片包好，告訴母親怎么服用。有好幾次，趙醫(yī)生還用紙包上幾塊寶塔糖，告訴母親我該打蟲了。寶塔糖是種能驅(qū)蛔蟲的塔形糖錠，在嘴里嚼著吃，很脆，也很甜。

過了兩年，大隊成立了赤腳醫(yī)生醫(yī)療室。醫(yī)療室在學校隔壁，剛開始只有一位年輕的醫(yī)生，年齡不到二十歲，姓孫。我常常到醫(yī)療室去玩，同孫醫(yī)生混得熟了，孫醫(yī)生那里有一副軍棋，我常到醫(yī)療室看他和別人下軍棋，有時大家都忙，他找不到對手，就教我和他翻軍棋。有一次下完一盤后，我看著裝在玻璃瓶里的寶塔糖，想吃。他告誡我，藥不可亂吃，是藥三分毒。雖然這么說，他還是從一個褐色的瓶里子倒出幾粒藥片，告訴我這個可以吃。我拿著幾粒土黃色的藥片，想吃又不敢吃。他拿起一粒放進嘴里嚼了嚼，說：“這是食母生，有點兒甜，吃兩片不毒人。”幾個月后，那瓶食母生都被我陸續(xù)當成小糖塊兒嚼進肚子里。

過了一段時間，再也沒人愿意陪孫醫(yī)生下棋了，原因是他作弊。那時的軍棋都是木質(zhì)的，質(zhì)地很軟。孫醫(yī)生就用指甲在司令和炸彈的后面都劃了一個記號，司令是一橫的記號，炸彈后面是一豎的記號。記號做得很淺，不注意真的不容易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陪孫下棋的是大尹、二尹兄弟倆，他們下的是暗棋。大尹兄弟倆一人上陣，另一人就當裁判。但不管他們同孫醫(yī)生對局時如何小心布陣，只要司令一露面，一定會被炸掉，除非司令永遠躲在行營里。有一天，大尹的司令又被炸掉了，大尹很沮喪，拿著已經(jīng)“犧牲”了的司令，在手中反復摩挲，終于發(fā)現(xiàn)后面的異樣。于是，他又找到孫醫(yī)生家的司令，發(fā)現(xiàn)后面有同樣的一橫標志。大尹爆發(fā)了，一把掀了軍棋：“怪不得老子天天輸，是你小子作弊，老子不干了！”說完，火氣很大地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