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井太洋
“你就不能做得再好點兒嗎?!”
伴隨著“啾”的一聲啟動音,飛美神奈那尖銳的嗓音在客廳中響起。我剛把晚飯用過的餐具放進洗碗機,她便瞅準了時機似的問我:“山科,巴德魯怎么是這樣的???”
“什么‘這樣的?”問出這句話后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唉,老毛病又犯了。
明明只需思考片刻便能做出準確的回答,我卻總是像是怕話頭兒斷了似的不經思考就立即回應。在對方的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之前,我總會極力做出一副 “我在聽”的樣子;或者為了避免對方認為我反應遲鈍而不自覺地鸚鵡學舌。
但這次和我說話的,是與我同居了五年之久的飛美。明明如今我已不必在她面前裝模作樣,也沒有改變我們二人關系的想法。
可我還是鸚鵡學舌般地重復了她的話,都怪她面前那個孩子般大小的白色機器人——巴德魯。
2015年,奧運會在日本東京舉辦①。那時,市場占有率位列全國第三的手機制造商“軟銀”開始在其天才經理的率領下銷售這種名叫“巴德魯”的機器人。直到三年前的殘奧會結束為止,引導外國游客的巴德魯還遍布整個東京。可任務完成后,如今它們就只能在公司的倉庫里堆積成山。
現在,只要是與IT界稍微沾邊的人,都能以低廉的價格買走那些貼著快餐連鎖店、超市以及手機公司商標的巴德魯。
我是用五萬日元②買到巴德魯的。
在工程師朋友發(fā)給我的照片里,腦袋低垂的巴德魯身上沒有一點兒傷痕,底盤的全方位滾輪也完好無損,以前應該是在室內使用的。那時我剛剛從一家公司離職,距去下一家公司上班還要等兩個月的時間,正是休閑娛樂的好時候。所以我花了五萬日元,從他那里買下了這個二手巴德魯。
所幸,我住的地方足夠大。
從下北澤站步行五分鐘便可到達我所在的住宅區(qū)。那里的每一幢屋子都是為五人合住設計的,內有近五十平方大的客廳和五間臥室。而我家只住了我和飛美兩人,多一個占地辦公椅大小的機器人在屋里轉來轉去也不算什么。
只是,人形物體的存在感超出了我的想象。
充電時腦袋低垂的樣子倒還好,充好電后昂首挺胸的巴德魯總是會吸引我的注意力。它會發(fā)出一種像是在說“我在這里”的信號,讓人想要無視都難。
就算只是看到隱約的影子,我還是能夠感覺到巴德魯的“存在”。
這下麻煩了……準備晚餐時,我一直在思考該如何向飛美解釋巴德魯的事。
然而,飛美回到家后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
“我能玩玩兒嗎?”她說著從包里取出筆記本電腦,用放在沙發(fā)上的移動硬盤給巴德魯裝上了編程器。
飛美對巴德魯進行了簡單調試后,才換回平時穿的家居服,好像準備精心調教它一番。但現在,她似乎遇到了什么難題。
飛美的視線越過電腦直直地射向我。她沒戴隱形眼鏡,一副大大的眼鏡架在鼻梁上,讓她的目光顯得很兇。而我有別于日常的方式講話,更是往她的怒火上澆了油。
“你應該知道的吧?看哪,就這個!”
飛美彎曲拇指敲擊鍵盤,我猜那是控制巴德魯動作起止的空格鍵。如我所料,短暫的停頓后,巴德魯抬起手來放在胸口,彎腰鞠了一躬。它胸前的揚聲器傳出了合成人聲:“歡迎回家,我的主人?!?/p>
一個頗具管家風度的行禮。
位于巴德魯眼睛上半部分的LED燈已經熄滅,使它看起來仿佛正雙目低垂——飛美已經相當熟悉巴德魯的操控。巴德魯的眼睛由研缽狀的白色凹槽和固定其中的眼珠組成,沒有眼皮。如果想讓它眨眼,就只能閃爍固定在眼白內的LED燈。
“我還以為你教了它什么呢,原來就是行禮啊!你要是喜歡,我在開始新工作之前每天都可以對你做。”
“山科為我行禮?還是算了吧。”
識別到我的聲音后,巴德魯準備轉向我。這時,飛美再次敲擊鍵盤,讓巴德魯又行了一禮。動作還算優(yōu)雅。
“不是挺好的嗎?編得不錯啊。”
“這倒沒錯。和奧運會之前相比,編程器的性能提高了,巴德魯的動作和聲音也自然了許多。但問題是,它的動作不夠干脆利落?!?/p>
“動作中沒有停頓對吧?”
“是啊,沒有停頓。為什么會這樣?”
“因為巴德魯的手臂和手指是由纜繩牽引的?!?/p>
飛美做了一個深呼吸,“小保呀?!?/p>
飛美用“?!弊謥矸Q呼我是一個不祥之兆。直接叫名字倒沒什么,要是她叫我“小保醬”,那還是趁早逃跑比較好。五年來同住一個屋檐下,這點事情我早已心知肚明。
“對不起!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飛美想要問的是,為什么人們會做出這樣的設計,為什么要用纜繩來牽引機器人的手,對不對?”
飛美這才點了點頭。
為巴德魯的手臂提供動力的馬達藏在它肱二頭肌的位置上。馬達通過纏放纜繩,使它的手臂和手指彎曲。
當巴德魯需要伸展手臂時,馬達就會放開纜繩,通過肘關節(jié)處的彈簧使手臂伸展。而巴德魯的手指里連彈簧都沒有,它之所以能伸直手指,靠的完全是整塊的長直塑料的復原力。
這種設計的成本低得驚人。
巴德魯的手指無法獨立活動。當馬達牽引一根纜繩,巧設于手部的滑輪便會使它的手指從小指開始順次彎曲。因此,巴德魯能夠自己做出“石頭”和“布”。如果在握拳途中擋住它的食指和中指,便能讓它比畫出“剪刀”。但無論如何,它都不可能做出“OK”的手勢。
巴德魯的這種設計讓我深受觸動。這樣一來,算上手臂的轉動,所需的馬達也只有三個。與各個關節(jié)都裝有馬達的日本機器人和液壓驅動的美國人形機器人比起來,巴德魯的造價相當低廉。
不知為何,日本人總愛給機器人的每一個關節(jié)都裝上馬達。且不談專業(yè)機器人設計師怎么想,僅從發(fā)表在各大插畫網站上的機器人插畫來看,畫師們無一例外會在機器人的肘部或肩部畫上馬達。
更有趣的是美國人,他們的機器人幾乎全靠液壓驅動——在機器人的心臟處安裝強有力的液壓泵和液壓缸,通過高壓油液流經全身的導管傳遞力量。這種機器人不會在肘部和腳踝處出現多余的膨脹,而是會附帶一些導管和活塞。
巴德魯的設計理念與以上兩種都截然不同。
雖然說巴德魯的開發(fā)和銷售權目前掌握在日本手機制造商“軟銀”手里。但實際上,它最早的發(fā)明者是法國機器人工學家拉斐爾·德·努。我曾在拉斐爾的博客里看過一組的照片,拍的是他收藏的提線木偶。這些提線木偶全都掛在他位于巴黎瑪萊區(qū)的工作室里。
廉價又安全的機器人——面對“軟銀”提出的這項要求,拉斐爾一定是從提線木偶中獲得了靈感,并以它們?yōu)樵驮O計出巴德魯的。
正是這種設計激怒了飛美,也讓我有所困擾。
飛美噘起嘴說:“我當然知道它的構造。就是手指內側那些白色的纜繩讓它彎曲手指的吧?手臂和肩膀也一樣?!?/p>
“沒錯。兩只手都是靠纜繩牽引的。”
“可這纜繩是布做的。為什么不用金屬絲呢?”
其實嚴格來講,布繩里也織有金屬絲。但飛美問得確實不錯。而注意到這種設計時,身為工程師的我,真是對拉斐爾心生嫉妒。
“你看,”我把食指放在了巴德魯的手肘內側,“現在,要是巴德魯彎曲手臂,會發(fā)生什么?”
“唔……啊,原來如此!它無法彎到底!”
“沒錯,巴德魯彎曲手臂的力量不足以把我的手指碾碎。就是出于這種安全考慮。如果把布繩換作沒有伸縮性的金屬絲,再配上壓力傳感器,雖然機器人還是會在夾到堅硬異物時被迫停止動作,但終究不能把它放在有孩子的地方吧?”
“欸!那……”
飛美睜圓了雙眼,不知道是否是與我關注到了同一件事。我又繼續(xù)道:“也正因為這項安全設計,巴德魯不能握住任何東西。它的手臂僅僅是為了擺姿勢和做手勢而存在的。說白了,它就是一臺通過語言、胸前的顯示屏和手臂動作來對外界聲音做出反應的計算機。”
“原來是這樣。”飛美展開了巴德魯那無害小小手指,“也就是說,它是一個被做成人形的智能揚聲器?”
“差不多吧。不同的是它可以來回走動,還能在發(fā)出聲音前對人類加以識別。你讓它說‘歡迎回家是對的,它就該這樣用。它還可以識別出特定的人。讓它在識別到你的時候說‘飛美神奈小姐,歡迎回家怎么樣?”
“名字什么的還是算了吧……??!”
“怎么了?”
“巴德魯的名字怎么辦?起了名字的話我會對它產生感情的。”
我不禁苦笑,回想起了朋友發(fā)給我的那張巴德魯在倉庫里的照片。
狹小的倉庫里堆積著大量的巴德魯,它們一個個彎著腰,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前,顯得絕望而頹廢,簡直像是在說“我已經不行了”。當然,這并非巴德魯因被人類拋棄而如此作態(tài),這只是設計者拉斐爾·德·努設定的切斷電源時的默認姿勢。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拉斐爾有了一定的了解——他是想讓切斷電源時的巴德魯看上去楚楚可憐。
無論這是出于對機器人的迷戀,還是出于他古怪的性情,我都不愿意上他的當。
思考片刻后,我搖搖頭說:“直接叫巴德魯就行了。話說回來,飛美是在什么地方用過巴德魯嗎?”
“在手機專賣店里。那時巴德魯才剛剛上市,手機店的老板為了把店鋪偽裝成“軟銀”官方店鋪買了一個,我就順手摸了兩下。還有一次是在證券公司iFund的前臺,人們用巴德魯胸前的屏幕播放幻燈片,并讓它對顧客們行禮問好。這種巴德魯我在那之后也遇到過好幾次。”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對它這么熟悉。”
“還行吧。不過,奧運會之后我就再沒見過巴德魯了。這次再見,我在想它能不能為我們公司正在做的機器人提供啟發(fā)?!?/p>
“機器人?”
飛美目前任職的公司名叫美味美,是一家為餐飲界制作電子產品的公司。餐廳桌子上的觸屏界面、食客點單用的自助點餐機、咖啡攤位用的收款機,都屬于他們的研發(fā)對象??伤麄兪裁磿r候做過機器人?我歪頭表示疑惑。
飛美舉起手機,把上面的照片展示給我看,“我沒和你說過嗎?是端菜機器人。我想要在那東西上面搞點兒花樣。”
“‘搞點兒花樣?”
“又來了,鸚鵡學舌?!憋w美皺起了眉頭。
“對不起!可……那是你的工作嗎?”
在機器人身上“搞花樣”不應該是飛美的工作。
飛美是一名職業(yè)的總務人員,她會被投資人派到風險企業(yè),為手持億萬資金卻漂泊不定的創(chuàng)業(yè)者尋找辦公地點、教他們勞動基準法、幫他們聯系律師和稅務師、采購復印機和飲水機……在輔佐新公司挺過最為艱難的前三個月到半年之后,飛美會把總務工作轉交給已經成長起來的員工,投身下一家風險企業(yè)。
因此,她也被稱為讓新企業(yè)成功起步的創(chuàng)業(yè)輔佐人。
而我的職業(yè)也與計算機有些關聯。當今的創(chuàng)業(yè)者或多或少都懂點IT,還有不少公司把知名企業(yè)的CTO①招攬到自己門下當經理。所以,即便不依靠外界的幫助,新公司也大多可以獨立完成基礎信息設備的裝配。唯一的問題在于,創(chuàng)業(yè)者們該干的不是這些誰做都一樣的基層瑣事。一心想要把兩億日元的資產變成二百億的企業(yè)家們,是沒有閑工夫去設置無線網、采購電腦、租借服務器的。
飛美負責在數月之內輔佐新手團體創(chuàng)建公司,我則負責為新公司裝配基礎信息設備,因此我們二人的收入都相當可觀。而且,我們不必忠誠于某個企業(yè)或某個企業(yè)家。所以對于飛美為端菜機器人大傷腦筋這件事,我感到十分意外。
“有什么問題嗎?”飛美嘴角擠出一個微笑,眼里卻沒有絲毫笑意,“就在最近,美味美公司收購了一家東北的公司。根據投資方的評估和調查,照片里的這種機器人估計會被淘汰。再不想想辦法,我們就只能將它們賠本拋售了?!?/p>
“這種機器人叫什么?”
“四輪?!?/p>
“真俗氣!它們耗價多少?”
“一共做了五百臺,算上超支的部分花了兩千萬日元左右?!?/p>
“如果就此收手的話還不算太多,就讓這筆賬永遠塵封在賬本里吧?!?/p>
“那可是公家的錢!東北大學的老師們把科研經費都投進去了。扔掉機器人倒也不是不行,但總得有個像樣的解釋?!?/p>
“唉……那我還真得好好看看?!?/p>
我接過飛美的手機,看了看里面的照片和視頻。
端菜機器人四輪是一個可以自行移動的搬運機器。它不像巴德魯那樣擁有人形,高度只到人的腰部,頂面用來放置需要搬運的菜肴。通過操作觸屏下達指令后,四輪便會向著特定的餐桌移動。
只看視頻的話,四輪的設計似乎還不錯。它內部的傳感器能與餐廳內的攝像頭聯動,能有效地避免與人相撞。由于使用范圍相對狹小,四輪的輪子也和巴德魯一樣,可以全方位轉動。這樣一來,它在轉向時便不需要占用多余的空間。
除此之外,四輪還能對特定的人加以識別,從而跟在指定的服務員身后搬運菜肴??粗粋€個跟在服務員的身后、端著飯菜穿行于嘈雜餐飲區(qū)的四輪,我竟有些莫名感動。
“做得挺棒的??!美味美不能直接使用它嗎?你們的客戶里應該也有做美食廣場的吧?”
“我也是這么想的??刹恢獮槭裁?,人們總是覺得四輪會撞到自己,并為此抱怨連連。”
“那四輪在實際工作中有撞到過人嗎?”
飛美搖了搖頭。由于配備了多重規(guī)避撞擊系統,四輪從未在實際工作中與人相撞,更沒有打翻過飯菜。三個月里,二百個在實體店工作的機器人沒有撞到過人一次——單從這一點來看,四輪比真人服務員優(yōu)秀得多。
“所以是心理作用嘍?!?/p>
這就難辦了。得想辦法讓人們打心里把這個穿行在餐廳里的箱子當作社會的一員,接受它才行。
“至少能讓人一眼就看出它的行進方向吧。”
“就像巴德魯那樣?”話音剛落,我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飛美也把目光投向了巴德魯。她似乎和我有了相同的答案,眼睛在鏡片后面閃著光芒。
“山科,這個巴德魯是多少錢買的?”
“五萬日元。四輪一共有多少臺?”
“五百臺。山科的那位朋友有這么多巴德魯嗎?”
我點頭后,飛美立刻敲打起了鍵盤。
連鉛筆都握不住的巴德魯并非一無是處,它最能勝任的工作就是釋放存在感。
讓巴德魯去為端菜機器人四輪帶路——美味美公司旋即采納了這個提議。
最終,我也因此成了美味美公司的一員。
“啾——”
巴德魯發(fā)出了啟動音。我從桌上抬起頭,只見飛美正夾著公文包和筆記本電腦,用中指敲我敞開的門。
“占用你一點兒時間可以嗎?”
還沒等我同意,巴德魯就早已上前對飛美表示迎接,它移動時發(fā)出的腳步聲很像拖鞋踩在地板上。
“飛美小姐,歡迎光臨?!?/p>
它的聲音已經與市面上賣的巴德魯大不相同。圓潤細膩,與人聲難分真假。
除了胸前那道橙色的斜線和印在腰間的美味美的商標,巴德魯的外形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它的內部結構也沒有什么大改變,但現在迎接飛美的已經是美味美公司定制的“巴德魯Ⅱ號”了。
“巴德魯Ⅱ號”的CPU由原來的四核增加到了十六核,存儲系統也換成了能與商務計算機媲美的32GB的RAM①和2TB的高速SSD②。它的通信系統采用的是最新的5G網絡和帶寬100GB的無線網,且完全符合IEEE802.11nx③的局域網標準。一次充電后可以持續(xù)工作6小時。
“軟銀”的機器人部門表示,他們并非刻意要為“巴德魯Ⅱ號”賦予如此強大的性能。但2015年奧運會時用在巴德魯身上的CPU、存儲器和電池現在已經很難找到了,用現有的東西代替它們后,機器人的性能自然就提高了。至少合成人聲好聽了很多。
然而,我們對“軟銀”提出的改良要求并不包含這些。
我們的改良要求之一,是把固定在巴德魯胸前的那個顯示屏換成可以拆卸的。
這個要求似乎也在“軟銀”的考慮范圍之內,得到了他們的積極響應。固定顯示屏在發(fā)售之初就已經顯得過時了,奧運會期間收到了不少差評。
我們提出的另一個要求是為巴德魯安裝能模擬腳步聲的揚聲器。美味美公司定制的“巴德魯Ⅱ號”通過其全方位車輪與外部環(huán)境相互作用,可以發(fā)出“啪嗒啪嗒”“吧嗒吧嗒”和“咚咚咚咚”等腳步聲。本就不會弄傷人類的巴德魯在有了腳步聲以后,就連小孩子也沒有撞到過。
提升基本性能、更換胸前的顯示屏、添加腳步聲——對這三點進行改良之后,“巴德魯Ⅱ號”與四輪的組合變得一舉暢銷起來。
四個月里,美味美公司賣給美食廣場和商場的“巴德魯+四輪”組合達到了近兩萬套?!鞍偷卖敘蛱枴蹦钱嬛r艷橙色條紋的身影在各大商場都隨處可見。引進“巴德魯Ⅱ號”的商店大多是無店員商店,由于此舉并沒有搶走人類服務員的工作,我們的推廣阻力少了很多。
美味美公司成功為人形機器人找到了新的定位,各方面的投資紛至沓來。提案發(fā)起人飛美從總務人員一躍升任機器人部門的總經理。
再也沒有人把美味美僅僅看作餐飲軟件制作公司了?,F在,美味美公司接到的業(yè)務請求全都與巴德魯有關。而其中的大多數,都是想讓巴德魯與其他工業(yè)機器人結伴工作。比如讓巴德魯走在電動輪椅前,為之保駕護航,或是讓它為站臺上的清潔機器人警戒開路等等。
就算一個機器人長得像個帶輪胎的鐵桶,只要可愛的巴德魯站在它身邊,人們就會放下心來。
巴德魯的制造商“軟銀”也開始將巴德魯相關業(yè)務介紹給美味美公司,在背后運籌帷幄的飛美面對紛繁冗雜的業(yè)務,總是從容不迫、處理得當。美味美公司的投資財團也對她給予了高度評價。
作為一名技術人員,我的任務是提高巴德魯的性能。但實際上,我工作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和飛美一起探討如何更好地滿足客戶的需求。
飛美今天來大概也是為了這件事。
飛美摸了摸巴德魯的腦袋,把一個信封袋放到茶幾上,上面印著日本最大汽車生產商的商標,其總部位于愛知縣。
“你看過郵件了嗎?司機人偶的那件事?!?/p>
我從書桌前站起,向飛美身邊的巴德魯命令道:“巴德魯,去倒點兒咖啡來?!?/p>
“遵命。”巴德魯回答后,伴著腳步聲離開了房間。
把飛美讓進沙發(fā)后,我來到她的對面坐下。
“還沒看,是什么事?”
“他們想在年底之前拿到二十萬個只有上半身的巴德魯。”
“二十萬個?”我先是重復了一遍飛美話中的數字,然后接著說,“沒問題的。但如果是這個數量的話,就不能從‘軟銀直接定制,而要進行特許生產了。我會安排深圳的工廠去完成的。年底之前時間還算充裕?!?/p>
飛美嘆了口氣,笑道:“山科,先回應再思考的這個毛病你還是注意點兒好?!?/p>
“啊,我又鸚鵡學舌了……”我撓撓頭,然后問,“對了,只有上半身的巴德魯要用在哪里?”
“坐在自動駕駛車的駕駛席上。比如卡車、公交車、出租車之類的。當然制服也必須要一起做?!?/p>
“那也來得及。只是這個想法……”
沒等我說完,飛美就從信封袋里抽出了一份眼熟的策劃書。
“沒錯,這個創(chuàng)意的原型就是你寫的策劃書。那邊的技術部門不知什么時候把它當作自己的創(chuàng)意用了。你要是生氣,完全可以起訴他們?!?/p>
我看了一遍策劃書,搖了搖頭?!八懔耍瓦@樣吧。與其在尚未成形的風險企業(yè)發(fā)起提案,還不如讓這種大型企業(yè)去做。這樣我們還能掙到更多的錢?!?/p>
“你能這么想就太好了!僅僅是預付款我們就能收到六百二十億。保守估計,今后每月的銷售額將達到八十億。”
“這么棒!”
在我讀策劃書的時候,巴德魯領著四輪走進了屋,四輪上面放著兩個熱氣騰騰的紙杯。巴德魯往返茶水間的時間出奇地短,這背后自有其原因:有另外一個巴德魯始終在茶水間待命。
辦公室里的巴德魯會把我的聲音轉換成“需要咖啡”的指令,然后把辦公室設定為目的地,再將這條指令發(fā)送給公司里的每一個巴德魯。當然,辦公室里的人數已經用它的攝像頭數清。
“把兩杯咖啡端到六層的十五號辦公室?!薄拥竭@個指令的巴德魯中離咖啡最近的,即在茶水間附近待命的巴德魯便會做出反應。它會請求附近的員工倒兩杯咖啡放到四輪身上,然后送到我的辦公室。從辦公室出去的那個巴德魯則徑直回到了充電間待命。
這整個過程有點兒像在變戲法。營造有別于實際過程的表面效果——這種靈活應用機器人的案例,對于每一個來訪美味美的客戶都有著一定的教育意義。
不少客戶都對美味美公司的周到服務深表感動。但如果知道了有巴德魯在茶水間待命,人們對它的期望一定會減少很多。但不管怎樣,通過結合外部環(huán)境,簡潔明了地完成任務才是最重要的。
“謝謝?!憋w美從四輪降到沙發(fā)高度的托盤上取下咖啡。
“不客氣?!卑偷卖斞菔酒痫w美為它安裝的回禮程序。
“還是要謝謝你?!憋w美摸了摸巴德魯的腦袋。
“謝謝你巴德魯,你能和飛美說說話嗎?”
巴德魯看了一眼飛美的臉,然后開口道:“飛美總經理,您吃過飯了嗎?”
“這又是什么鬼把戲?”飛美問。
“我編了簡單的對話程序,試試和它說話吧。你吃過飯了嗎?”
如果能夠與人類對答如流,巴德魯的市場前景絕對會變得更加廣闊。我和飛美都一直堅信這一點。目前為止,巴德魯已經可以把人的聲音轉成文字,并從人們的語氣和表情判斷其情緒,但卻始終沒能突破對話這道檻。
它能說的只有人們事先寫好的臺詞。
基本性能得到提高后,巴德魯已經可以從人類高語速的會話中提取關鍵詞,并朗讀出程序篩選出的單詞。所以,只要有特定的情景,巴德魯完全可以根據腳本完成對話。
歡迎光臨。
請問您有何貴干?
請看這里顯示的畫面。
如有問題我可以幫您聯系工作人員。
請稍等。
您是在等待停車券嗎……
但我們不可能為所有的情景編寫的腳本。
業(yè)余時間里,我一直在摸索讓巴德魯與人對話的方法,但種種嘗試都不盡如人意。我曾測試過SNS里的人工智能軟件,但得到的對話還是不夠自然。若是真心想做對話機器人,與某所大學合作研發(fā)或許是個好辦法。但即便那樣,如果不事先明確研究方向,我們提供的經費最后也只能打水漂。
于是,我決定嘗試一條新的思路。
“很遺憾,我已經吃過了?!?/p>
飛美話音剛落,巴德魯就在恰好的時機接話道:“是嗎,您吃的什么?”
“對面的那家溫迪漢堡。”
“哦,是溫迪漢堡呀?好吃嗎?”
“一般般吧?!?/p>
“哦,一般般呀?有沒有什么優(yōu)點呢?”
“生菜還不錯。”
“哦,生菜還不錯呀?您喜歡生菜嗎?”
“嗯,我愛吃蔬菜。有一次我在舊金山吃漢堡,里面夾的蔬菜鮮美極了。沒想到日本也有這么香甜的生菜?!?/p>
“您喜歡舊金山嗎?”
“喜歡?!?/p>
“是嗎,您喜歡舊金山的哪一點呢?”
“嗯……”飛美一時答不上來,就沖巴德魯揮了揮手。美味美公司的巴德魯會在看到“再見”的手勢時停止說話——這個設定是由飛美最初提議,我負責安裝的。
只見巴德魯晃了晃上身,發(fā)出“唔”的一聲,像是在表示遺憾?!帮w美總經理,下次記得和我講講舊金山的事。再見!”巴德魯先是向后退了大約三十厘米,然后領著四輪離開了辦公室。
“怎么樣?”
“不可思議!”
“隨便從公司里抓來一個巴德魯,只要提起剛才的話,它就會陪你聊有關舊金山的事!如果把相應的照片分享到公共文件夾里,巴德魯就會對照片提問。要是你把上次去舊金山出差時的照片傳上去,它或許會問你喜不喜歡金門大橋。”
“你到底對巴德魯做了什么?”
“教它鸚鵡學舌?!?/p>
飛美斷然搖頭道:“它剛剛絕不僅僅是鸚鵡學舌!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控制它。這是實現了人工智能?”
飛美的聲音里滿含期待。如果剛才的對話是靠人工智能技術實現的,我們能得到的投資絕對是以十億為單位的。我和飛美在投資者的手下協助創(chuàng)業(yè)多年,最清楚流行詞匯的力量有多么強大。
“很遺憾,”我搖搖頭說,“它不是人工智能。剛才的應答完全是靠傳統的程序完成的?!?/p>
“但巴德魯確實在與我對話,而且反應速度很快!”
“說話的一直都是飛美。巴德魯只是聽了你的話,并對其中的關鍵詞進行了提問而已。”
我掰著手指數道:“怎么樣、你喜歡嗎、喜歡哪里、有沒有什么優(yōu)點——我為巴德魯輸入了很多這樣提問模式,然后讓它對聽到的關鍵詞進行分類,比如場所、商品、人名等等。最后,再讓它根據關鍵詞的分屬性選擇問題即可。這種設計的關鍵就在于反應速度,這個飛美也注意到了。從人聲的輸入到應答的輸出需要等待一段時間,而我要做的就是將這段時間盡可能地縮短?!?/p>
“你是怎么做到的?”
“聽到一個詞就往服務器里輸入一個詞,直到對方停嘴為止。然后再根據關鍵詞的屬性進行提問。比如‘你喜歡漢堡嗎?!?/p>
“也就是說,它并不需要聽我把話說完?”
“沒錯。人不也是這樣嗎?”我把手放在胸口,上身前傾,“至少我就是!你還常常因此生我的氣,說我是在敷衍。”
“可是……”
“人們往往會在適當的時候搭腔,追問關鍵詞以作確認,接著才開始說自己要說的。但巴德魯不會有自己想要說的東西,所以一旦對話開始,它就會接連不斷地追問下去?!?/p>
飛美像是憋著什么話想說。她靠在沙發(fā)上,一手托腮陷入了沉默。大概是在思考我的話和剛才與巴德魯對話的事。
巴德魯和四輪送來的咖啡已經不冒熱氣了。
“剛才……”飛美終于開口了,“我們接到了一個來自醫(yī)院的請求?!?/p>
“醫(yī)院?”
“是的。請求本身和巴德魯無關,他們想問的是能不能讓四輪跟在看護人后面搬運藥品?!?/p>
“你說‘看護人?”
飛美的面容緊繃起來:“抱歉,我沒說清楚。發(fā)來請求的其實是一家癡呆癥患者收容所?!?/p>
“癡呆癥?那……”我說,“飛美剛才是不是在想,會鸚鵡學舌的巴德魯或許可以用來陪癡呆患者聊天?”
“我不認為它僅僅是在鸚鵡學舌?!?/p>
“這樣做真的好嗎?”
“欸?”飛美不解地把頭歪向一邊,動作中帶著一絲遲疑。
顯然,她也注意到了同樣的問題。
我說:“我自己也覺得這個程序做得很好。”
毫無疑問,巴德魯可以很好地服務于人。它可以和人類持續(xù)對話好幾個小時,從天花亂墜的長篇大論中提取出上萬個關鍵詞。就連剛剛那個初級版的小程序,也能讓巴德魯對談話中出現的高頻詞匯提出問題。比如:你喜歡紫薇花啊?
巴德魯還能把相鄰的關鍵詞融入對話。比如:請跟我講講紫薇花和奈美小姐的事吧。
巴德魯從不畏縮。即使得不到回答,它也依然會以高度集中的精力去面對患者,嘗試新的提問方式。比如:你喜歡奈美小姐嗎?
一旦患者對什么話題來了興致,回答了巴德魯的問話,便證明他們的內心有所觸動。說不好,這真的能使他們的病情惡化得慢一些。理論上講,這樣做沒有任何壞處,只是……
“巴德魯沒有心,對它說話與對墻說話沒有區(qū)別。但如果把它當作聊天對象,人們就會誤以為它們擁有感情。這樣做真的好嗎?”
“的確存在這個問題。所以你拒絕把巴德魯展示給收容所嘍?要知道,巴德魯早晚有一天會擁有對話能力。那時如果收容所再提出請求,我們總不能不賣給他們吧?”
“那倒也是。”
我們陷入了沉默。
一陣腳步聲從敞開的門外傳來,像是什么人踩著拖鞋走過。那聲音響過幾下后,飛美終于開口道:“我認為只要我們‘不忘惡就好?!?/p>
“好啊,跟谷歌一樣。”
谷歌——那個用“檢索”二字覆蓋網絡空間的企業(yè),曾把“不作惡①”當成自己的座右銘。這句話也幾乎感染著當今所有的網絡從業(yè)者。
“我們把巴德魯的聊天方式和產品名結合起來吧?”
“好啊,比如說?”
“‘鸚鵡程序怎么樣?巴德魯沒有心,讓我們永遠銘記這一點。就這么定了!”飛美說完站起身,走出了辦公室。
然而事實很快顛覆了我的預期。
產品展示會被我們搞成了試驗現場。
病床上的五名患者與巴德魯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對床邊的白色機器人說話。這種狀況我們早有預料。最后,是一位身形嬌小的看護人化解了困境。
看護人讓巴德魯在護士站待命,等待患者的傳喚。過了大約二十分鐘,一位患者開始呼叫幫助。聽到傳喚后,看護人帶著巴德魯一起來到了患者的病房。
“來得真慢啊?!焙艚袔椭幕颊邔Π偷卖斦f話了。
“讓您久等了,吉住先生?!卑偷卖斦f著站到了看護人的身側,“請問您需要什么幫助?”
“你是誰?”
“我叫西法爾?!?/p>
“西法爾”在印度語里是“零”的意思。這家收容所的看護人大多數來自印度,因此我們也用印度語為巴德魯編了序號。
“西法爾,你好?!?/p>
鸚鵡學舌開始了?!澳愫谩_@花真漂亮,是向日葵還是蒲公英?”巴德魯指著掛在墻上的畫說。
其實,它只是對攝像頭拍到的東西進行了圖像識別,然后將識別到的圖像轉換成了語言。
“都有點兒像……”患者笑著說,“我本來是想畫蒲公英的?!?/p>
“你喜歡蒲公英嗎?”
“非常喜歡?!?/p>
“你為什么喜歡蒲公英呢?”
“因為它是春天開的花……”
晚飯前的兩個小時,這名患者一直在和巴德魯聊天。不一會兒,津津有味地旁觀這一過程的另一名患者也叫來了看護人,與她帶來的巴德魯攀談起來。每一名患者都與巴德魯展開了不同的對話。
“為什么不能讓巴德魯一直站在床邊呢?”我向那位讓巴德魯從護士站出發(fā)的看護人問道。
“因為看護人并不是一直站在床邊的,他們只有接到傳喚時才從護士站出發(fā)。所以我才想讓巴德魯試試這樣行不行?!笨醋o人苦笑著看向和巴德魯聊天的患者,“當然了,也可能有人沒覺著這與之前有什么差別??傊梢缘陌桑俊?/p>
“什么?”
“可以先租給我們二十個巴德魯嗎?試用兩個月后,我們再決定要不要正式引進?!?/p>
這位看護人是負責對接巴德魯引進項目的組長。
和四輪一起被試驗性引進的巴德魯很快得到了患者的認可。
自從把顯示屏上的印度語名字換成與看護人同樣的胸牌之后,巴德魯與患者的距離又拉近了一步?;颊邆兩踔聊芡ㄟ^背影和腳步聲的細微差別,判斷來的是哪一個巴德魯。雖然每個巴德魯的背影和腳步聲理論上應該是完全一樣的。
當然,問題也是有的。
我們得知,有部分患者不肯接受機器人。
就算我們?yōu)榘偷卖敶┥现品瑑?yōu)化它們的動作也無濟于事?;颊邆兓蚴且晃断虬偷卖攤鬟_自己的需求,或是故意無視它。更有甚者,會做出向巴德魯扔東西這樣的暴力行為?;颊邆兊姆磻寤ò碎T,總之,巴德魯并沒有被所有人接受。
在覺得無計可施之時,我和飛美又一次被請到了收容所。
“患者不接受巴德魯的問題已經解決了。”看護人組長說著,帶我和飛美來到了巴德魯的試用樓層。
“不肯接受巴德魯的大多數患者,都是因為對機器人心存反感。”看護人的臉上泛起激動的紅潮,讓我有種不好的感覺,“但是,只要換成視頻電話不就行了嗎?這可真是個好主意!”
病房里,患者們都在對著巴德魯胸前的顯示屏說話。
顯示屏里映出的,是臉上貼著患者家人頭像的擬像。那些擬像正在用我給巴德魯編寫的行禮程序向老人們點頭問好。
巴德魯只負責站著不動。
做得真好啊。
為了方便收容所對鸚鵡程序進行調整,我們把巴德魯的軟件一并租給了他們。沒想到他們竟然連3D擬像都設計出來了。雖然說那些3D擬像是泛用于視頻網站的便宜貨,動作和巴德魯一樣怪異,臉上貼的照片也未經任何處理,帶著不自然的陰影……
但即便這樣,它的效果卻出奇的好。
“呵,原來是用了3D擬像?!蔽业淖扉_始不受控制,“在鸚鵡程序的測試階段,我也嘗試過用3D擬像。巴德魯沒有表情,制作它的擬像會更加容易,成本也能降低很多。而且,擬像可以突破巴德魯的物理限制,被帶到更多的地方。我們還可以為它添加表情,讓枯燥無味的鸚鵡學舌變得更富情調。給它們貼上患者家人的照片可真是好主意!患者是不是真的以為家里打來了視頻電話?如果是自己的親孫子打來的,他們準能聊上好幾個小時!”
我的話里帶著刺,激動的情緒卻還是難以克制。我想做點什么來彌補,于是轉向看護人,深吸一口氣道:“對不起,我太激動了。但這樣真的好嗎?騙他們、讓他們以為真的在和家人聊天……”
“小保!”飛美打斷了我,“這件事換個地方我單獨向你解釋,好嗎?”
“你說什么?”我頓時怒火中燒。原來這一切都是飛美指使的?!澳阒雷约鹤隽耸裁磫??!”我直指著巴德魯嚷道,一個3D擬像正顯示在它胸前,“你不是說過‘巴德魯沒有心,我們要永遠銘記這件事嗎?可現在呢?患者以為自己在和家人聊天!”
“我們換個地方……”
“得了吧!”話已出口,我才意識到收容所的看護人全都在一旁圍觀我們。
或許是以為我們需要幫助,一個巴德魯朝這邊趕來。飛美對它做了一個揮手的手勢,然后只扔下一句“我去下面了”便走出了病房。
現場只剩下我一個人。向帶我們參觀病房的看護人賠禮道歉后,我打算去找飛美。就在這時,一個巴德魯上顯示的擬像吸引了我的目光。
或許是患者的家人還沒有提供照片,那個擬像上貼著飛美的臉。
那是飛美出席股東大會時的樣子。只見她微笑著附和一名患者道:“山下先生,你喜歡烏冬面啊?”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樓道,乘上電梯的了。從一層咖啡廳的門前穿過后,我來到了收容所的里院。
飛美已經在那里等我了。
“也有你。擬像里也有你的臉?!?/p>
“上市時會換成別人的。”飛美點點頭說。
“喂,拜托!為什么要用擬像?!”
“因為不希望患者被差別看待?!?/p>
“差別?什么差別?”
“能否與巴德魯相處的差別。收容所曾經想把病房分成兩種,一種使用巴德魯,而另一種不使用。”
“我明白了,你是想把工作全都交給巴德魯,省得看護人去照顧患者?”
“才不是!”飛美雙拳緊握,“我都是為了患者著想!與巴德魯對話后,患者們的精神狀態(tài)明顯好轉,看護人的護理水平也有所提高。這可能是因為不必說重復的話讓看護人們更好地投入了工作,也可能是因為巴德魯能讓患者安定下來。具體原因還有待調查,但收容所已經有了區(qū)分患者的傾向?!?/p>
“只挑選能和巴德魯相處的患者進收容所?”
無論怎么看,成天把自己關在巴黎七區(qū)那間小工作室里、制作純手工機器人的拉斐爾都不是在公司上班的料。為此,投資者們紛紛對飛美的人事任命表示擔憂。但事實證明飛美的選擇是對的。
在得到充足的資金后,拉斐爾發(fā)揮出了他驚人的社交才能,組建了一支開發(fā)團隊。這支團隊僅用很短的時間便研制出了巴德魯的下一代機器人,并成功使其出品上市。
新機器人的名字叫作“羅米”,身高約一百四十五厘米,通體呈藍色。與巴德魯不同的是,它可以用兩條腿走路,而且擁有足夠攙扶一位老人走路的力量。拉斐爾為羅米設計了一種名叫“跟我做”的功能,通過它,羅米就可以對人類的動作進行模仿。越來越多的家庭、醫(yī)院和學校都開始使用羅米,一場機器人革命隨之爆發(fā)。
現在,羅米已經隨處可見。與它互為競爭對手的其他品牌的機器人也在街頭泛濫成群。就算是在舊金山,也每天都能見到在商場和超市接客的巴德魯,和負責收垃圾、割草坪的羅米。
羅米的成功,也把機器人的界限擺在了我們面前——當我們安排人形機器人去做人類的工作時,它的工作成效也和人類相差無幾。
一些客戶想把羅米用作保安,讓它在商場里巡邏。但事實上,就算把數十萬個羅米放到商場里,小小的羅米也不會對壞人造成任何威脅。小偷可能會直接把它們撞飛,然后逃離現場。
如果要想抓住小偷,安裝掌控商品位置的防盜系統和隔離門會更加有效。而諸如發(fā)電廠一類的重要設施,則是采用大型武裝機器人作警衛(wèi)。
如果要想幫助行動不便的人移動,電動輪椅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如果想要修剪草坪,Roomba①的割草機器人會更加方便,而且割草面積更大。
但即使是在清楚以上事實的情況下,人們還是需要羅米的存在。
羅米可以巡邏超市里沒人注意的地方,減少監(jiān)視死角。它還可以攙扶殘疾人上下輪椅,或站在工作的割草機附近,讓孩子們遠離危險。此外,羅米還可以走在大型警衛(wèi)機器人的前面,為他們開路——這也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
美味美已經把羅米推廣到了各個領域,而飛美卻要在這時把公司轉手。
我早就有這個預感。
2045年的整個第二季度,飛美都銷聲匿跡。
美味美公司運轉如常,收益持續(xù)上漲,新型機器人如期出品,打入非洲市場的計劃也正在落實。然而,有關公司的報告中卻再也嗅不出飛美的氣息。我正在想,她是否已經對公司失去了興趣。
我搬來一把椅子坐到飛美面前,端起我的馬克杯說:“如果你愿意,不妨和我說說吧。當然過幾天也行。有空的話一起吃個飯吧?”
飛美沒有立即做出回應。
她抬起頭看了看我,然后環(huán)顧了一遍不算大的客廳,把目光落在了巴德魯和四輪身上,發(fā)出一聲嘆息。
她緩緩開口道:“我把公司交給你的鸚鵡程序了?!?/p>
我不禁大吃一驚。
我的鸚鵡程序就是個只會學舌的“人工無腦”,它不可能管理公司。更何況,鸚鵡程序是我用二十年前的python5①編寫的。在經過量子計算機革命洗禮后的當代計算機上……
“沒法運行吧?我的鸚鵡程序?!?/p>
飛美似乎一時沒明白我的意思。她先是皺了皺眉,然后恍然大悟,點頭說道:“我們用的當然是最新版的鸚鵡程序?!?/p>
“那就已經不是我的東西了?!?/p>
飛美聽后笑出了聲,她擺擺手說:“別擔心,鸚鵡程序還是山科的。它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個只會鸚鵡學舌的弱爆了的人工智能。羅米使用的也是它?!?/p>
“怎么可能!”我有些破音,“你說羅米是靠鸚鵡程序在運作?怎么可能!我租用過幾次羅米。它幫我打掃家里的衛(wèi)生、修剪樹枝,還能在商場里幫我提東西。而且它能聽懂我說的話,甚至能和我攀談。這也是鸚鵡程序能做的嗎?”
“是的。雖然在對話模式、詞匯、反應速度上投入的開發(fā)資源比山科那會兒多得多,但它們的基礎程序都是一樣的?!?/p>
飛美看了一眼四輪身邊的巴德魯,繼續(xù)道:“拉斐爾第一次把安裝了鸚鵡程序的羅米展示出來的時候,我也很震撼。我頓時覺得它與人類的差距又縮小了不少。但拉斐爾告訴我,羅米和巴德魯用的是同樣的鸚鵡程序。我之所以覺得它更像人,只是因為它用兩條腿走路,身形類似嬌小的成人,并且擁有擊倒人的力量。”
“原來如此?!?/p>
“拉斐爾看到巴德魯用鸚鵡程序說話時是什么表情,我真想讓你見一見!他感慨道‘竟然是這樣,然后對鸚鵡程序做了進一步的優(yōu)化。你知道羅米是如何記住工作方法的吧?”
“先模仿人的動作,然后記住它——就像依樣畫葫蘆。難道說那也是……”
“沒錯,那是拉斐爾版的鸚鵡程序。原理其實都沒變,只是用攝像頭捕獲的是動作而非語言?!?/p>
飛美把一張電子紙放在了桌子上。上面顯示的是一個老式的二維碼。
“因為不清楚山科的生活環(huán)境,我讓工程師用傳統的方式做了這個。通過它可以看到開發(fā)小組的內部情況,快打開看看吧?!?/p>
我看向電子紙,藏在隱形眼鏡中的攝像頭讀取二維碼后,開發(fā)小組的頁面準許了我的訪問。
我點點頭,飛美便繼續(xù)說道:“直到現在,鸚鵡程序依然是美味美公司的主力軍。我們保留著它原有的名字,山科寫的代碼也在CTO的命令下幾乎全部保留著?!?/p>
“CTO?你是說拉斐爾?”
“是啊。順便提一句,剛來東京的時候,拉斐爾明確說過他不喜歡鸚鵡程序。他認為巴德魯胸口顯示的擬像是一種冒瀆?!?/p>
“他或許跟我合得來?!?/p>
“但很遺憾,你們已經不能見面了?!?/p>
“???”
“我也一直很想見他。但他從多年前起就患上了癡呆癥。四年前,他離開了東京的公司,自那以后就一直和羅米相依為命,他待它就像親兒子一樣。這本是不錯的生活??墒莾蓚€月前,他被確診身患癌癥。于是,他選擇回到巴黎,與他的前妻、幾個女兒和羅米一起走完生命最后的旅程?!?/p>
說到這里,飛美用左手的拇指觸了觸無名指的指根。那里好像曾經戴過一枚結婚戒指,一道膚色較淺的印記隱約可見。但那印記處已沒有凹痕,她摘掉戒指應該有一段時間了。
兩個月——這段時間剛剛好。對方大概是拉斐爾吧。
“拉斐爾不在了,所以你想把公司轉手?”
“才不是呢?!憋w美笑著說道,“拉斐爾四年前就離職了。我剛才不是說過,這個季度我把公司交給鸚鵡程序了嗎?拉斐爾需要人來照顧,于是我借長期出差的名義離開了公司,并通過視頻會議,用裝了鸚鵡程序的擬像和員工交流。你猜結果怎么著?”
“大家都在傳言經理的腦子壞了?!?/p>
飛美搖頭。
“那就是不幸錯過了商機。”
“討厭。你不是一直在看IR①嗎?我們一直在賺錢啊?!?/p>
“那……?”
“什么都沒發(fā)生!我的擬像能夠通過視頻會議與下屬討論問題,雖然也有說得驢唇不對馬嘴的時候。你還記得柳川嗎?他現在是研發(fā)部的主任。美味美曾與開羅大學合辦過一家聯營企業(yè),有一次,柳川來就美味美應索取49%還是51%的股份征求我的意見?!?/p>
“這不就等于是在問‘新企業(yè)的主導權掌握在誰手里嗎?這你也交給鸚鵡程序來抉擇了?”
“是啊。”飛美忍不住笑了出來,“鸚鵡程序從柳川的話里捕捉關鍵詞,然后用它擅長的鸚鵡學舌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最后甚至問到了‘你喜歡開羅嗎。柳川因為不想去開羅,于是把我們的股份選成了49%。結果證明這個決策是對的。如果他當時來問我,我應該也會選擇49%的?!?/p>
飛美把馬克杯放到唇邊,呷了一口已經放涼的茶。仿佛是在等我慢慢消化她剛才的話。
“事實就是這么一回事。維系一個公司運轉的,是與分工、組織、商品等等密切關聯的人們不知不覺中組成的框架。而本應盤踞在框架中心的那個經理,其實完全可以被機械取代。”
“沒有這回事……”我試著反駁,但聲音顯得十分無力。
飛美是在第二季度把公司交給鸚鵡程序的,這個季度往往不會有新服務的投入或收購企業(yè)等活動,是對經營決策需求最少的一個季度。但哪怕只有一個員工提出質疑,飛美的計劃就會全部露餡,她簡直就是在搭沙上危樓。
我知道自己只要這樣說,就能讓她無言以對。
但美味美公司確實靠鸚鵡程序撐過了一個季度,這是明擺著的事實。
“那神奈你……”
我正要開口,飛美豎起食指制止了我。
“等等,我還沒說完。在那之后我發(fā)現了一件事——借助鸚鵡程序工作的似乎并不只我一個。一調查才知道,公司里有兩成的員工都在其部門內部使用鸚鵡程序來交流。所幸的是,他們沒有把鸚鵡程序對外使用,尤其是沒有用在客戶投訴窗口。雖然使用之后一定會讓客戶的滿意度提高。”
“真是個了不起的公司?!?/p>
飛美害羞似的低下了頭。
我繼續(xù)說:“能靠鸚鵡程序撐過一個季度,是因為這所公司非常優(yōu)秀。適當地分散權力,員工們積極主動地各司其職,不需要CEO管這管那。而造就這所公司的,正是神奈你啊。你應該引以為豪!”
“即便如此,我也已經明白自己是可以被取代的?!?/p>
“這次只是因為運氣好而已,美味美不能沒有你!”
“夠了?!?/p>
飛美說罷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識地握住了它。在她那冰涼的指尖上,刻著一些我不曾了解過的時間。我并沒有刻意回避與人交往,但上一次觸碰到人體還是在幾個月前。
我像祈禱一樣把飛美的手夾在了兩手中間。這并不是因為我想對她做什么,而是純粹的條件反射,和鸚鵡學舌一樣。有手伸過來就想握住。觸碰到了飛美,就想用兩只手去感受她。
我緩緩加大力度,動作顯得很不自然。飛美的皮膚滑動在冰涼的骨節(jié)上,比我的記憶中松弛了一些。用體溫捂熱她的手后,我才發(fā)現自己不想再離開她了。
遲到的感情。
但那又怎么樣呢?
我拉過飛美的手,然后把她的手腕、手肘也順次拉攏過來,最后將她的整個手臂放到我的背后,抱住了她的身體。
上一次和她纏綿還是在三十歲生日那天——二十五年前。上一次與她擁抱是在我離開日本那天——二十二年前。與這兩次的記憶相比,飛美的身體比以前笨重了一些,但肩膀卻比當年更加瘦削。
飛美搭在我肩上的手臂也開始用力。
我們就一直這樣抱著,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聽見啟動音傳來,我們才抬起頭。
侍立一旁的巴德魯正在把身體轉向走廊。完成給四輪帶路的任務后,由于沒有人和它說話,它正準備回到充電用的寢室去。
巴德魯只是在遵照程序行事,但這時卻像是在對我們說“請便”。
飛美“呼”的一聲吐了口氣。
這樣可不行。要是笑出聲的話,會把巴德魯招回來的。
巴德魯領著四輪走出了房間,我靜靜地等待它的拖鞋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兩個機器人離開后,房間里漸染上寒意。
我把飛美抱得更緊了。
【責任編輯:李聞怡】
①該事件為虛構。
②1日元約為0.06人民幣。
①首席技術官。
①Random Access Memory,隨機存取存儲器。
② Solid StateDrives,固態(tài)硬盤。
③國際電工電子工程學會提出的無線局域網標準。
①原文為“Dont be evil”。
①美國iRobot公司最新一代的定時智能機器人品牌。
① 投資者關系管理數據。
①計算機程序設計語言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