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文子

正像古老的時光在對作家“捎話”，每句話都是一陣風(fēng)，吹向無數(shù)個遠方。能夠流傳至今的偉大作品，也在傳承著“捎話”的使命

速求共眠

作者: 閻連科

出版社: 理想國丨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 2019年1月

從來沒有一個中國作家像閻連科一樣，除了有“荒誕現(xiàn)實主義大師”“中國最有可能得諾貝爾獎的作家”等頭銜外，還被貼上了“中國最受爭議作家”的標(biāo)簽。這樣一個特殊的標(biāo)簽既非贊美也非詆毀，只是在說明閻連科在當(dāng)下有著廣泛影響的同時也備受爭議。令閻連科感到無奈的是，每當(dāng)他選擇用作品說話來回應(yīng)爭議時，往往會引來更大的爭議。

從《炸裂志》到《日熄》，閻連科不斷地在書中戲謔自我，以紓解自我真實的焦慮不安。這種感覺在新作《速求共眠》中達到了頂峰，屢遭碰壁的閻連科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寫作的無意義。在后記《走向謝幕的寫作》中，他寫道：“我到了一個寫作的焦慮期和掙扎期。無論焦慮和掙扎的原因是什么，每次提筆都感到有手卡在脖子上，讓我呼吸不上來，使筆難以落下去。如一個人沉在水里憋氣一樣，倘若能夠浮出水面換口氣，也許還有一段距離可以游。如若換不了氣，那就只有憋死在水下邊?！?/p>

對閻連科而言，《速求共眠》就是一次嘗試換氣、緩氣的小呼吸。“倘是生命讓我緩氣和換氣了，那就繼續(xù)努力寫下去。倘是不讓緩氣和換氣，就此擱筆，亦未可知。反正做好謝幕的準(zhǔn)備就是了。”閻連科曾將此書的文稿向雜志社投稿，原本以為會非常輕松，未料出版過程卻出乎意料的艱難：在被《花城》拒絕了之后，《速求共眠》經(jīng)歷很多周轉(zhuǎn)，直到2017年才部分刊載于《收獲》。后來閻連科又找了十家出版社希望推出單行本，結(jié)果收到的回復(fù)均是一紙退稿函。

直到歲末年初，意識比較先鋒的出版機構(gòu)理想國才愿意接手本書在內(nèi)地的出版發(fā)行。盡管閻連科談到感受力、支撐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衰退以及“最后一根稻草的脫手”都在警告自己是在進行“逐漸走向謝幕的寫作”，但他同樣也在渴望讀者通過這本書了解到他這個作家還活著，還在寫作。而讀完《速求共眠》的讀者也會承認，時至今日，閻連科仍是華語文壇中不可或缺的獨特存在。

閻連科自稱《速求共眠》純粹是對讀者一種投桃報李的寫作，他太渴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出版了，但渴望出版并不意味著閻連科做出了妥協(xié)。誠然，相較閻連科前期的作品，《速求共眠》可以說已經(jīng)十分干凈。雖然作者批判的風(fēng)格依然犀利，但是在表達上已經(jīng)內(nèi)斂含蓄了許多。

本書的主線之一講述的是一個來自河南的中年農(nóng)民工李撞，竟然在北京戀上了與他相差30歲的北大女生李靜。閻連科聲稱這段“蟑螂與鳳凰的畸戀”并非虛構(gòu)，而是一樁真實的公案，當(dāng)年曾轟動一時。而在本書的另一條主線中，閻連科把自己也寫進了小說里，成為書中一位備受爭議的作家。作家“閻連科”醉心于名利欲望，攛掇了身邊的朋友蔣方舟、顧長衛(wèi)、楊薇薇等人共同制作一部名為《速求共眠》的電影?！伴愡B科”經(jīng)過一個月的田野調(diào)查、一對一的訪談，以剝橘之法，層層扣疊、虛實交錯的寫作，完成了同名電影的劇本。但由于種種原因，電影最終沒有拍成。

回到書外的現(xiàn)實，不甘于此的閻連科覺得要依據(jù)電影劇本重新寫一本小說。于是在這本書中，既有閻連科對案件當(dāng)事人李撞的采訪，也有寫李撞苦追北大女生李靜的電影劇本，二者構(gòu)成一個雙重文本。虛構(gòu)的故事與寫實的人物，讓《速求共眠》再次彰顯了閻連科的奇詭和荒誕，真實與虛構(gòu)在這里模糊了邊界。本作的書名《速求共眠》來自小說，以及小說中電影劇本人物李靜因失去工作無法留在城市時，采取色誘失敗之后的自我沉淪之舉，而副標(biāo)題“我與生活的一段非虛構(gòu)”更像是閻連科一種“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戲謔之言。《速求共眠》延續(xù)了閻連科一貫的批判主旨，荒誕、超現(xiàn)實、神實主義在文中依然存在。故事與思想多有重復(fù)，卻不顯得冗雜，更不會多余。

閻連科的每部作品都會在形式上別出心裁，進行著對小說技法不斷探索的文體實驗，比如《日光流年》中的注釋模式，以及《風(fēng)雅頌》中對詩經(jīng)文本的挪用，而《速求共眠》在小說形式上的自由度更是超過了他以前的寫作。書中紀實小說、采訪、微信文章、審判記錄、劇本以及小說本身多個版本的多聲部形式，包括閻連科本人在小說中的出現(xiàn)，表面上非常詭異和魔幻，實際上卻是“讓真實把虛構(gòu)擊碎，同時又是讓虛構(gòu)把真實給擊碎了”。對此，閻連科進一步解釋道：“如果說這個小說是有意義的，那么最大的意義不是閻連科在里面還能不能寫作，也不是到底有沒有李撞這個人物，他和北大的姑娘李靜到底有沒有愛情，這都不重要，這就是一個荒誕的故事，是今天中國的一個巨大的真實?！?/p>

在《速求共眠》中，閻連科使用了時下流行的非虛構(gòu)的手法，很多人名與現(xiàn)實中的人同名，但這并不是真正的非虛構(gòu)。他試圖用曖昧的體裁來保證故事的可信性，使之成為可靠敘述，然而小說這一體裁已經(jīng)注定和非虛構(gòu)無緣。體裁與內(nèi)容的曖昧讓記錄真實與文學(xué)書寫混溶，大大提升了文本本身的可閱讀性，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使讀者能充分享受到閱讀的快感。而閻連科則通過一貫的荒誕書寫，繼續(xù)思考著急速邁向現(xiàn)代化的當(dāng)代中國背后所隱藏的種種問題。

閻連科透過夸張而又荒誕的筆法，試圖勾勒出在這個詭譎的時代，底層人的生存樣貌與精神形態(tài)。然而，正是對丑陋一面的書寫，使得閻連科的“墻外香效應(yīng)”十分明顯，比如《炸裂志》發(fā)行后，美國《紐約時報》、法國《世界報》、英國《衛(wèi)報》、意大利《名利場》、德國《法蘭克福箴言報》、日本《世界》雜志等世界頂級報刊都對其大力推崇、青睞有加。閻連科在國外相繼獲得了卡夫卡文學(xué)獎、twitter文學(xué)獎、入圍了國際布克獎等重要獎項，而這也正是他被詬病的焦點之一。秉持“家丑不可外揚”的理念的國人，往往將中國作家的域外受寵歸結(jié)為作者對事實的夸張甚至丑化，這有其合理的一面，但卻往往忽略了作者對真實刻畫的一面。無論怎樣，文學(xué)，尤其是小說這一體裁的規(guī)約性保證了它可以天馬行空，可以虛構(gòu)荒誕，甚至放大生活的種種丑態(tài)病象，但這里的前提條件是，要看清里面的批判究竟是出于善意還是惡意。

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xué)》中指出，真正的小說一定是現(xiàn)實主義的，閻連科的寫作無論是荒誕神實，還是黑色幽默非虛構(gòu)，都是立足于現(xiàn)實、深度介入現(xiàn)世生活的。對于底層苦難的細致描摹、對生活荒誕的無限放大、對畸形社會的無情批判讓不少人對閻連科持保留意見，這在小說《速求共眠》中也有所體現(xiàn)，作者本人也進行了自我嘲諷式的回應(yīng)。然而很多時候，閻連科也只是把問題拋了出來，沒有給出明確答案。但是，閻連科仍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我們不要速求共眠，而是要保持清醒，這也正是閻連科及其創(chuàng)作的不適文本的恰適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