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濰娜
人究竟是如何入睡的?這是個真正玄妙的問題,南懷瑾曾用它問倒了不少修道之人。每天睡覺的眾生,大概沒幾人能弄清從醒到睡的那個瞬間。想想這實在是一場奧妙又溫馨的奇遇,睡眠的磁場像一臺巨大的時空穿梭機,我們每天都要進(jìn)去逛一圈,卻從來不知道穿越時空的入口在哪里。
每當(dāng)誘人的黑夜降臨,人們只管躺倒,待奇跡自己找上門來。
盡管每個人都能享用睡眠的神效,“做夢”卻和“年輕”一樣,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天分。有些人就一輩子都沒年輕過。我常常遇到一些人,他們堅強地聲稱自己從不做夢,或者一醒就忘,并以此作為高質(zhì)量睡眠的佐證。每當(dāng)聽到這樣的事,我都在內(nèi)心為他們哀嘆:做夢,實在是我們?nèi)松梢該碛械淖詈貌糠帧_@篇《返回年輕》,正是夢中所得。
我曾經(jīng)將“夢話”攢成一本小書,《返回年輕》是其中的一篇。夢里發(fā)生的故事,我僅負(fù)責(zé)拉起它們透明的小手腕,把它們從神秘奇詭的夢境里領(lǐng)出,帶到這個世界上。事實上,我寫文章一不小心就陷入這樣的境地:寫得很賣力的段落,回過頭瞧時總覺得不夠好;倒是那空靈中隨意拾來的幾筆精美靈動、工巧不俗,又好得過分了,老讓人懷疑自己是從哪兒剽來的。面對這些夢中偶得之物,誠惶誠恐的文藝心終于坦蕩,可以安然一笑,竊夢者不為偷也。
撳下夢的按鈕,神經(jīng)于是坐上了一列失控的極速列車,大腦未被開發(fā)的廣袤領(lǐng)地上升騰起激情;在那個比現(xiàn)實人生豐富一千倍的世界里,禁忌無處藏身,一切的權(quán)利、道德、倫理遭到最坦然最無畏的蔑視與沖擊。那是??陆K身向往的“危險的生活”。逼仄狹窄的現(xiàn)實里哪里容得下這種失控的自由?尼采口中“最卑鄙的人的時代”不可避免地降臨,快樂成了眾人的唯一追求。而這個時代只不過是一瞬,世界不光是空間概念,更是辯證的時間概念,甚至遠(yuǎn)超邏輯概念。有的時候,我忍不住推開電腦,憤憤地想:我真不想再過同時代的人所過的生活,做他們所做的事情。
要把自己從日常生活中撤出來,尋求一點兒快樂之上的意義,做夢是最迅捷徹底的途徑。深植在那些豐饒的夢境里,沐浴著原始的“抒情的光輝”,在另類智慧的巔峰體驗中,一次次地,我與自己內(nèi)心最孤獨的深核展開一回回深情的對望,由此得以過上理想中的審美性的人生。
如同許多人耽于美妙戀情,我的神經(jīng)也會陷進(jìn)一些難以置信的夢里,拔不出來。很多年前,我開始珍惜自己的夢境,勝于珍惜現(xiàn)實歲月。在夢里,我過上了另一場更豐富的人生。尤為奇異的是,夢里除了聲音、畫面,還有文字,現(xiàn)成的、叫我驚喜的文字。這撿來的便宜弄得我常常做了一個美夢就逼著自己醒過來,不敢再次睡去,生怕把前面的美夢給弄丟了,天還不亮就起身,趁黑擰開臺燈,疾疾錄下夢里的故事;也有很多犯懶的時候,拖延幾天再去記夢,便遺失了多數(shù)精華,只能靠著后天人工的拼拼補補,去湊出點兒原樣,這就不及夢中現(xiàn)成的那么“仙”了,我常為此懊惱唏噓不已。
如今我依然記得,十年前夢到的這個發(fā)生在父女之間的與年輕、和解有關(guān)的故事。當(dāng)初我那么年輕,然而對于失去年輕是那么惶恐,甚于今日百倍。而年輕的愛,有著天然的飽滿,像一顆酸甜的果子,肉酸得很,老牙承受不來。
就是這匆匆記下的夢,安靜地躺在藍(lán)色筆記本上多年。有一回和朋友筆聊,他很欣喜并在回信里說,他做夢最常夢見的就是“飛”。我驚詫不已。我從來不記得自己夢里有飛過?。】赡苁窃谶@世界上混跡久了,身子重了,化為濁物了,需等人給我托夢,也讓我試一試飛的感覺。就當(dāng)是癡人說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