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1日,一個天高云淡、春意漸濃的日子,飛機從壯美的雪山和峽谷上掠過,西藏這片遼闊而圣潔的土地在《環(huán)球人物》記者眼前徐徐展開。仿佛一位神秘的女郎揭開了面紗,那古樸純凈的壯美震撼人心。
在西藏采訪期間,街頭的廣場、商場、書店……隨處可見“隆重紀念西藏民主改革60周年”的標語。我們此行的目的,是尋找那場史詩性變革中一個個具體而微的農奴家庭。人和事,累加起來,就是歷史。而西藏的當代史,是由百萬農奴書寫的。他們成為自己、成為人、成為天地間的站立者、成為西藏敘事的主角。
在西藏,找一個農奴家庭不是件難事。因為當年那個基數太大了——百萬農奴,而西藏和平解放后核實的總人口數也就是115萬。換句話說,除了寥寥一部分占據特權金字塔頂端的人,當時在西藏能見到的人幾乎都是農奴。
而今天,我們見到的是一個個平等的西藏居民。
在那曲市安多縣扎仁鎮(zhèn),我們見到了納色社區(qū)2組的居民阿弟。他生于1930年。民主改革前,他與母親相依為命,生活在多瑪部落,流連于各農奴主家當奴隸。吃不飽穿不暖,經常遭毒打。不堪忍受屈辱的阿弟逃了出來,帶著母親一路乞討,流浪至買瑪部落(今扎仁鎮(zhèn)一帶),靠打獵為生,依然食不果腹。民主改革后,阿弟腦子活,帶著一家人做生意,勤勞致富。1982年,在年過半百時,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如今,他有5名子女,生活富足,還盡力幫助一些貧困鄉(xiāng)鄰。問阿弟,持家有什么秘訣?他樂呵呵地,答得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為人民服務是我立下的家訓?!?/p>
在山南市乃東區(qū),我們見到了克松社區(qū)2組的居民扎西。他生于1936年7月,和阿弟一樣,有相似的農奴經歷。如今,他過著四世同堂的幸福生活。
印象最深的還是拉薩市曲水縣的居民尼瑪次仁。《環(huán)球人物》記者初次見到尼瑪次仁,是在曲水縣老干部活動中心,那天是3月24日,距離民主改革60周年紀念日還有4天。曲水縣退休文藝隊正在排練舞蹈《翻身農奴把歌唱》。會議室的桌子被疊放在兩側靠墻的位置,就成了一間排練室。尼瑪次仁本來不參加排練,可他還是趕了過來,給大家播放背景音樂。隨著他按下播放鍵,音箱里傳出黑鴨子樂隊翻唱的這首同名老歌:“雪山啊閃銀光,雅魯藏布江翻波浪,驅散烏云見太陽,革命道路多寬廣……毛主席呀紅太陽,救星就是共產黨,翻身農奴把歌唱,幸福的歌聲傳四方?!睅酌畾q上下的女演員臉上綻放著笑容,雖然這只是排練,但她們好像回到了生命里最珍貴的那一天。
60年一甲子。當年百萬農奴里的老人們,如今絕大多數人 已經作古;而年少的農奴孩子們,有的當了醫(yī)生,有的當了商人,有的當了老師,有的當了公務員……如今都到了當祖父母的年齡,真正用一生體會了“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滋味。他們是樸實的,不善言辭的,他們敦厚地笑著,臉上每一道獨特的黝黑褶子里都盛著滿足,末了,濃縮為一句話:“短短幾十年,跨越上千年。”在西藏的這些天,這句話我們聽到的最多,就像是雪域高原百萬人、百萬家庭的合音,在我們耳邊共振、回蕩。
下面,就是尼瑪次仁的故事。
60年前的3月28日,中央下令解散西藏地方政府,宣告了政教合一的封建農奴制的終結和民主改革的開始。2009年1月,西藏自治區(qū)人大投票決定將每年的3月28日設為西藏百萬農奴解放紀念日。
正是在1959年的5月,我出生了。1959年以前,我們家祖上全是農奴,在拉薩市曲水縣曲水鎮(zhèn)曲水村一帶給農奴主干活,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我出生時,恰逢農奴解放,于是媽媽給我取名尼瑪次仁?!澳岈敗钡囊馑际恰疤枴?,“次仁”的意思是“長壽”。媽媽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乃至我們全家能永遠生活在光明中。西藏有不少人叫這個名字,特別是像我這個年齡段的。
的確,我們在走訪中發(fā)現,西藏自治區(qū)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就叫尼瑪次仁,他同樣生于1959年。還有西藏自治區(qū)體育局局長,也叫這個名字。
我爺爺在一個叫“奔達倉”的莊園里給農奴主種田,種植青稞、豌豆、小麥等農作物,一年到頭還得給農奴主放羊、放牦牛。藏族人的名字一般是4個字,沒有姓。但這個農奴主是貴族,他的名字有6個字:除了4個字的名字,還有兩個字是族名。他是拉薩一個大農奴主的手下,當時曲水村一帶的人都得聽他的。一些大的農奴主會在西藏地方政府“噶廈”里當官。
爺爺比較聽話,老老實實當農奴,一直到60多歲去世。奶奶50多歲去世,也是當了一輩子農奴。由于爺爺去世時當農奴的期限未滿,媽媽接替他繼續(xù)在那個莊園里當農奴。其實并沒有哪個契約里規(guī)定所謂的“期限”,農奴主說干到什么時候,農奴就得干到什么時候,沒干到期,就得找人來替。
媽媽名叫布赤,生于上世紀30年代初,是曲水縣另一個鄉(xiāng)的人。那里的農奴主有一本名冊,寫著當地每個人的出生年月。誰家孩子長到8歲,就到了當農奴的年齡,沒有任何條件,不管男女、有沒有生病,都會被那里的農奴主強行拉去當農奴。媽媽8歲開始當農奴,這個年齡的孩子本應去學校讀書,但那是貴族孩子的特權。
由于年齡小,種不了田,也放養(yǎng)不了牦牛,媽媽只能放一些小羊羔。一個農奴勞動一天,只能得到一小碗用青稞做成的糌粑。如果哪天生病不能干活,就沒得吃。糌粑早上發(fā)放,一天只發(fā)這一次,農奴一日三餐只吃這一碗。盛糌粑時,總是會有一部分糌粑冒過碗邊沿,這時就會有人把碗刮平,一點都不會多給。有一年,由于家里人的糧食不夠吃,外婆家就向農奴主借了一些糧食。從那以后,外婆一家必須省吃儉用,平日還得注意存一些余糧,以備還糧食債。
第二年,外婆把糧食債還完,家里人又沒有吃的了,只好又向農奴主借糧食,就這樣循環(huán)著。這些糧食債一輩子都還不完。外公外婆去世后,媽媽接著還債。媽媽實在是受不了了,便在26歲時逃了出來。媽媽那個莊園規(guī)定,如果3年找不到農奴,農奴的勞動“義務”就自然取消。
2019年3月24日,尼瑪次仁(左二)在拉薩市曲水縣家中接受本刊記者專訪。圖為尼瑪次仁和妻子、女兒、小孫子合影。(本刊特約記者 柴濟東 / 攝)
媽媽逃到了曲水村,在這里認識了當農奴的爸爸。爸爸也跟爺爺一樣老實、勤奮,農奴主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農奴主對他印象不錯,一天就發(fā)給他三四兩糌粑。這顯然不夠吃,但在莊園里就算好的了,經常有人一天一口都吃不上。爸爸一年四季都穿不到暖和衣服,冬天太冷就抱著牛羊取暖,聞著糞便的味道睡覺。他出去放牧時沒有鞋穿,有時運氣好,看到路邊有農奴主丟掉不要的鞋,便撿起來穿上。
我聽說好多農奴被農奴主當作商品隨便賣來賣去,這種事沒有在我們家發(fā)生過。爸爸沒有受到過農奴主的虐待,活到了86歲。他是1991年去世的。不過,家里其他人被農奴主毒打過。
媽媽到曲水村不久就到奔達倉莊園接替爺爺。有一年秋收打麥,稱重時媽媽把數字算錯了。農奴主知道后馬上就用馬皮做的鞭子狠狠抽她的小腿,肉都被抽掉了一大塊。媽媽82歲去世時,她的小腿還是凹進去一塊的。
叔叔和爸爸在一個莊園里干活,一輩子受農奴主的壓迫,一天里連抬半個小時頭的時間都沒有,只能低頭干活。他還經常挨餓,沒辦法就偷農奴主家里的東西吃,有時晚上去偷,有時實在餓得不行,白天也去偷。一旦被發(fā)現,就得挨打。他的左腿被打瘸了。叔叔也穿不上什么暖和的衣服。有一次感冒發(fā)燒,沒有糌粑吃,也沒有藥吃,就只好隨便采了些野菜,結果吃完就中毒死了。爺爺的哥哥也因為偷了點東西吃,一只眼睛被皮鞭抽瞎了。
這種封建農奴制度太殘酷了。民主改革前,西藏有些地方的農奴主到處散布謠言:“紅漢人”要來了,他們吃人肉、喝人血。不過曲水縣沒有發(fā)生這種事,縣里的農奴主們早早就逃跑了。1957年,媽媽從前那個鄉(xiāng)的農奴主可能是聽到了要民主改革的消息,跑去了印度。1959年民主改革之前,曲水村的農奴主也跑到了印度。他們都沒有參加1959年噶廈政府的叛亂,跑了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
今天的我們很難想象農奴主究竟是一群什么樣的人,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盡管藏族作家阿來給我們奉獻了《塵埃落定》這樣優(yōu)秀的小說,描繪了一個奢侈又殘忍的土司家庭。
留存下來的統(tǒng)計數據是驚人的。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研究員廉湘民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占人口不到5%的藏傳佛教上層僧侶和世俗貴族共同統(tǒng)治著占人口95%以上的農奴和奴隸。農奴主階級分為官家、寺院、貴族三大領主和農奴主代理人兩個層次,他們幾乎占有全部土地、牧場、森林、河流、牲畜等生產資料,控制著全體農奴和奴隸的人身自由。1959年,西藏上層貴族發(fā)起叛亂時,有的農奴主出逃,有的投誠,有的則參加了叛亂?!?p>
西藏民主改革前的拉薩市貧民區(qū)。
西藏農奴制度下的“人背人”差役。
和牲口同住的農奴。
農奴益西欽沛服勞役后與犬同眠。
拉薩大昭寺前,三名藏族婦女在讀經書。
西藏自治區(qū)阿里地區(qū),一位藏民游牧至此。
拉薩第一小學的孩子們在認真朗讀英語課文。
農奴主逃跑后,莊園就分給了農奴。我們家陸續(xù)分到了13畝土地,還分到了耕牛、牦牛、山羊、奶羊、驢、撿牛糞用的筐子、床、桌子、瓷碗、被子……是按人頭分的。爸爸媽媽終于有了自己的財產,再也不用擔心吃不飽穿不暖了。媽媽還常背誦藏語毛主席語錄,具體說的是什么我不記得了,大意是人民當家作主。她還跳舞慶祝。她也很受人尊敬,民主改革之后還當了十一二年生產隊長。
我8歲時,不用再像媽媽那樣去給農奴主放羊了,而是坐在曲水村的小學校課堂里,讀了一年書。媽媽雖然沒讀過書,但頭腦比較靈活。我入學時,媽媽對我說:“在舊社會,我們想上學也沒地方去,也交不起學費。你現在有機會上學,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做個對國家和民族有用的人。”班里都是農奴的孩子,我們就學習兩門課程:藏語和數學,我覺得挺簡單。
我13歲那年,曲水縣選派3個人到西藏自治區(qū)衛(wèi)生學校分別學習西醫(yī)、藏醫(yī)、中醫(yī)。這是西藏解放后建立的第一個衛(wèi)生學校。當時有一個藏語入學考試,有二十幾個人參加,我是3個通過考試的人之一。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爸爸媽媽,他們很高興。媽媽說:“我們翻身農奴的兒子,現在可以抬起頭來見太陽了?!?/p>
到了拉薩,我被分進了藏醫(yī)班,學習了3年半,其中一個主要任務就是學習藏醫(yī)經典著作《四部醫(yī)典》。1975年,我從衛(wèi)校畢業(yè)。當時鼓勵“從哪里來,回哪里去”,我就被分配到曲水縣人民醫(yī)院藏醫(yī)科。
最初,我的月工資是24元。當時除了兩毛錢的掛號費,病人來看病我是不收錢的。我退休后,還有不少人來找我看病,我都不收一分錢。他們好多也是農奴家庭出身。
上世紀80年代起,我又先后被調到縣防疫站、縣委宣傳部工作。1990年時,我的工資漲到了60元。那時,我已經有了一個7歲的女兒和一個兩歲的兒子。全家人的生活都靠我一個人承擔,壓力很大。家里雖然有些田地,種些小麥,但由于是沙田,產量不高,小麥價格也便宜,一藏克(28斤)只能賣5到7元錢,一畝地一年也就能收入二三百塊錢。
后來,縣里發(fā)展得越來越好,開始修鐵路、建動物園,我家各有3畝地被規(guī)劃進去,每畝地分別補償3.7萬元和3萬元。我的壓力就緩解了一些。前些年,國家鼓勵土地流傳,我由于還要上班,就把剩下的地租給了一個農業(yè)公司,每畝地每年有上千元的收入。有了補償款和平時攢的錢,我又貸了些款,在拉薩買了套房子。曲水這邊沒什么事時,我就去拉薩住一住。
2019年3月26日,拉薩街頭掛起彩旗慶祝3·28西藏百萬農奴解放紀念日。
2019年3月28日,西藏自治區(qū)在布達拉宮廣場召開紀念西藏民主改革60周年大會。
2016年,我從縣委宣傳部退休,開始拿退休金了。想想以前,累死累活都不一定吃得飽;現在,退休不勞動也能有收入。有了西藏民主改革,我才可能有現在的生活。退休后,我參加了曲水縣退休文藝隊,創(chuàng)作一些節(jié)目,其中有不少是歌頌民主改革的。
文藝隊現在有9男8女,都是農奴家庭出身,平均年齡57歲,最大的65歲。今年為迎接民主改革60周年,我們準備了25個節(jié)目。3月28日,我們將在曲水縣搬遷安置示范村三有村和縣里的慶?;顒又斜硌荨S幸粋€藏語說唱節(jié)目是我編寫的,名字叫《飛躍式曲水》,講述曲水縣幾十年來的發(fā)展。有一個藏族舞蹈節(jié)目叫《翻身農奴把歌唱》,以同名歌曲為背景音樂,由6名女同志表演,是今年的一個重點節(jié)目。
我女兒從西藏大學畢業(yè)后,在曲水縣中學教藏文。他們學校也準備了節(jié)目,其中也有《翻身農奴把歌唱》,還有《幸福的藏家人》《等那一天來臨》《大中國》等。
兒子考上了西藏一所師范學校,現在是林芝市察隅縣一所小學的校長。從媽媽沒學可上,到我有學上了,再到兒子當上校長,這真是一個令人欣慰的家庭發(fā)展的過程。
如今,小孫子兩歲多了,平時由我和他奶奶帶著。我教他講一些漢語的拼音和常用語。等他再大些,我就把我們家的故事講給他,告訴他我們這個家庭是怎么走過來的,更要告訴他祖國母親是誰,五星紅旗是什么樣子。
尼瑪次仁很喜歡《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曲子,排練完還時不時哼唱幾句。我們不由想起來,唱這首歌的著名歌唱家才旦卓瑪,應該與尼瑪次仁的母親布赤年齡相仿。才旦卓瑪亦生于一個農奴家庭,幼時給農奴主放牧。1951年,14歲的她看到進藏的解放軍戰(zhàn)士寧可餓肚子也不拿東西,寧可挨凍也不占房子,心想:他們和舊藏兵不一樣,也許真是給窮苦人帶來吉祥的“菩薩兵”?家鄉(xiāng)日喀則成立了婦聯(lián),才旦卓瑪優(yōu)美的嗓音得到了重視。1956年,她走進日喀則的文工團學習。此時,尼瑪次仁的媽媽布赤還在莊園里掙扎求生。1959年,無數個布赤、卓瑪、次仁的農奴身份被廢除了,才旦卓瑪高歌一曲《翻身農奴把歌唱》,唱進了百萬農奴的心里,也唱遍了整個中國。
60年后的今天,西藏各項事業(yè)取得了輝煌的成就。1959年,西藏地區(qū)生產總值只有1.74億元;2018年,達到1477.63億元,按可比價格計算增長191倍。2018年,西藏全區(qū)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到17286元。因高寒缺氧,西藏一度被認為是世界上最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區(qū)域。60年來,得益于生活水平的提高、醫(yī)療條件的改善、社保體系的完善,西藏人均壽命從過去的35.5歲提高到了68.2歲。
《環(huán)球人物》記者在采訪中認識了很多像尼瑪次仁這樣的農奴后代。如今,他們走在西藏的春天里,愉快地哼著《翻身農奴把歌唱》:“太陽啊霞光萬丈,雄鷹啊展翅飛翔,高原春光無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毛主席呀紅太陽,救星就是共產黨,翻身農奴把歌唱,幸福的歌聲傳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