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學
“四?!保陂}南方言里至少有這么幾層意思:豪放不羈、交游廣闊和出手大方。這個詞有時還被用來稱呼那些盜亦有道的黑道中人??梢幌氲疥惾絷兀矣X得這“頭銜”真是適合她。
第一,她是個喜歡滿世界跑的人,生在臺北,負笈美國,又毅然投奔社會主義中國,而后又隨夫君去了香港、加拿大,再定居臺北,之后依然各地奔波。但無論身在何處,她總是一派熱情,全身心地投入。第二,她敢于大膽“揮霍”生命,舍棄有所建樹之處,重新出發(fā)。第三,不論到哪里,她都喜歡交朋友、幫朋友。她有各個階層的朋友:有來自大陸、臺、港、澳以及海外的文友,還有拜佛祖的、信基督的、做環(huán)保的、爭女權的……所到之處,她總能凝聚人氣,陳家被大家稱為“若曦旅館”,管吃管住還管發(fā)表文章、找工作等。
我和陳若曦有許多共同的朋友,也有許多共同的愉快記憶。我的書架上有她出版的數(shù)十種著作和期刊,扉頁一律寫著豪放的大字“送給老友”??摄脼槔嫌?,我卻從沒給她寫過一篇評介,她也從不提起這事,一如既往地熱情相待,這就是她的“四?!敝?。
我對她最初的記憶,是在一次臺港文學研討會上。知道她是外文系出身,還留過美,會議間隙,我拿著一篇英文詩去請教她。我說出自己的想法后,她有幾分詫異,因為那時去找她的人,不是談她的“傷痕文學”(她發(fā)表的《尹縣長》在文學界引起了很大反響),就是談她的“女性主義”,沒人向她請教她的本行?;蛟S因為這一點,她對我印象深刻。再或者,她和我一見如故,是因為我來自廈門大學。
那時的臺灣文壇上令人尊敬的臺靜農(nóng)、王夢鷗和姚一葦,還有陳若曦的學長余光中,都是廈大校友。在生命中給她引路的貴人是曾在廈門大學中文系讀過書的葉慶炳教授。陳若曦在臺灣大學讀一年級時,葉老師給他們開國文課,有一節(jié)課的作業(yè)是交一篇作文,文體不限,題目自由。她洋洋灑灑寫了一篇小說交上去。到了期末,同學們的作業(yè)都發(fā)下來了,唯獨不見自己的,陳若曦去問葉老師。老師笑著說,我交給夏濟安教授了。不久,同學告訴陳若曦,她的小說在夏教授主編的《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了,那年她才19歲。她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篇小說的稿費相當于她做家教半年的薪水呢。
19歲那年,就讀于臺灣大學的陳若曦是懵懂而倔強的。當時,白色恐怖籠罩全島,她也有幾次就要觸碰到政治禁忌。她身邊的老師、同學和友人,有的被投入監(jiān)獄,有的被常年監(jiān)視,但她憑著草根般茁壯的生命力,在夾縫中努力向上。她讀魯迅和巴金等“五四”作家的“禁書”;旁聽著名的自由主義哲學家殷海光教授的課;邀集白先勇等同學創(chuàng)辦《現(xiàn)代文學》雜志,由此認識了許多被裹挾到軍中的年輕詩人,如痖弦、楚戈和管管等,常和他們一起熬夜聊天,探討文學。
事實上,倔強而自強是她自小就有的品行。陳若曦和瓊瑤在高中時就是密友,倆人是同桌,放學一起回家,陳若曦赴美留學前一天還到瓊瑤家借宿。雖然都是女文青,都是小說迷,但兩人性格迥異。瓊瑤父親是名校教授,家庭富裕,所以她可以浪漫,可以小資。而陳若曦出生在兄弟姐妹很多的木匠家庭,必須直面現(xiàn)實。她曾笑著回憶,小學時被選去參加演講比賽,規(guī)定必須穿皮鞋,她只有一雙球鞋,還穿得露了腳趾,但不忍向母親開口要錢買鞋。彷徨時,垃圾桶里有一雙尺寸接近的舊皮鞋,她撿起來一看,腳底有個大洞。她拿回家用紙皮墊上,第二天就穿上登臺演講了。讀大學以后,她的學費也都是做家教一點一點掙來的。陳若曦說,一輩子感恩父母頂住經(jīng)濟壓力和鄰居的冷嘲熱諷,讓她讀完大學。她的寫作也是堅強而眼界開闊的,她說:“我的寫作一開始是為賺稿費,而不是撒嬌或者呻吟;我的多愁善感都是因為關注國家前途和社會公義?!?h3>在小說和現(xiàn)實中探尋女性的出路?
在爭取女性權益這方面,陳若曦總是拼盡全力。她本名陳秀美,為了姓名上也和男人并駕齊驅(qū),大學時自己改了名。我常常想,這蘊含著羲和追日故事的名字,應該加強了她那爽快明亮略帶急躁的性格吧。
從上世紀60年代的《灰眼黑貓》《婦人桃花》,到80年代的《紙婚》和《貴州女子》,到2000年榮獲大獎的《慧心蓮》,她不間斷地在小說中描繪大時代里女性的悲歡,探討中國女性的出路。
在現(xiàn)實中,陳若曦一生積極投身婦女運動。她早年參加晚晴婦女協(xié)會,幫助離婚、喪偶和困頓的中年婦女。50歲那年,她以香港為中心,在40多天里飛往臺灣、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和菲律賓,聯(lián)絡近百名女作家,組織發(fā)起海外華文女作家協(xié)會。2014年,我有幸參加了她們在廈大舉辦的雙年會,余光中和席慕蓉作了主題演講,盛況空前,她是隱身幕后的推手。
晚年,她常常隨著一些佛門朋友做義工,體會佛經(jīng)的奧義。但有一次,她聽到傳教者說,我們天天念經(jīng),就是為了下輩子不再當女人,立刻起身離去。
陳若曦早年(右一)與母親(左二)的合影。
陳若曦(右一)和好友在臺灣大學傅園 。
2018年冬,作者徐學到臺北老人公寓里探望陳若曦。
因為對美國、中國大陸和臺灣都有深入地觀察和切身體驗,她深知西方人權的雙重標準,絕不以高等華人自居而看不起同胞、隨意貶低國家。
她也許有自己的局限,但她的真誠和執(zhí)著贏得了各方敬重。
我想,陳若曦一生對弱勢女性充滿著深切的同情,與她母親的苦難有關。她母親名叫陳張女,陳是夫姓,張是父姓,實際上并沒有自己的名字。陳張女3歲被送到陳家當養(yǎng)女,終日操持家務和農(nóng)事,若是婆婆兼養(yǎng)母稍不順心,就會扯她的頭發(fā),甚至棒打她。
我曾在陳若曦的客廳里聽一位女詩人吟唱《雨夜花》: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渫?,花落土,有誰人來看顧。無情風雨,誤吾前途,花蕊凋落要如何。雨無情……雨水滴……
這是陳若曦童年時常常唱的歌,簇簇卑微的花朵無人照看,淪落天涯,風雨摧殘,隨處生長,隱沒零落……曲調(diào)凄婉回環(huán)往復,唱出無數(shù)尋常街巷中女性的苦難和癡愛。而我,也體會到了陳若曦對母親和眾多女性的情感。
在臺灣,陳若曦被稱為“永遠的老紅帽”,在大陸,她被視為揭露“傷痕”文學的鼻祖,港澳都知道她是兩岸融合派的急先鋒。她在各個領域上下求索,付出了很多心血。她是當代文人中唯一一位被蔣經(jīng)國和胡耀邦先后單獨接見的人。在會見這兩位領導人時,她都放眼大局、直言不諱。
2015年10月,陳若曦在臺灣一家咖啡館里。
她看不起島內(nèi)那些溺于吃喝玩樂、勇于爭風吃醋、昧于世界大勢的媒體和名嘴。因為對美國、中國大陸和臺灣都有深入地觀察和切身體驗,她深知西方人權的雙重標準,絕不以高等華人自居而看不起同胞、隨意貶低國家。她也許有自己的局限,但她的真誠和執(zhí)著贏得了各方敬重。
臺灣光復時陳若曦7歲,踏入學堂打開課本,第一課就是《中國人》。學校里,每天清晨的升旗儀式都播放國旗歌:“山川壯麗,物產(chǎn)豐隆,炎黃世胄,東亞稱雄……”從小時候起,她以身為中國人為榮。她一生兩次離異,都不是因為雙方性格不和,而是理念不同。第一次是因為先生不愿離開美國,而她堅持放棄美國國籍獨自回臺;第二次是因為她堅持自己是臺灣人更是中國人,而先生卻不以為然,最后兩人和平分手。
數(shù)十年來,她秉承良知、頂著壓力不斷為中國的富強統(tǒng)一奔走呼吁。參訪大陸時,見接待手冊上印的是繁體字,她就提了意見。她說中國的“國字”是簡體字,推行時間超過半世紀了,已經(jīng)為世界各國所接受;文字是國家之根本,不可走回頭路,應該及早統(tǒng)一為佳。還有一次,我們共同參加一次會議,其間的飯食非常豐盛,她約我當面向會議負責人反映,希望飲食從簡。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客人、外人,無論到哪里,她都出力而不是索取。
去年冬天,我到她的居所臺北老人公寓里探望她。她真是家徒四壁,一張床,一個小書桌,一個簡易小書櫥里放了稀稀落落幾本書,藏書都捐給圖書館了?!安磺竺磺罄?,生活很容易”,她笑著說。她穿著隨意,不佩戴首飾,依舊每天讀書寫字,還主編一份雜志。精力旺盛的她總有干不完的事。她早想好了,死后骨灰要埋在臺灣山地的梅花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