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笑傲江湖》第24回,令狐沖率領恒山派眾尼姑趕往龍泉鑄劍谷,去救定閑、定逸兩位師太,因為沒有坐騎,半道上搶了幾十匹官馬。中午時分,眾人來到一處市鎮(zhèn),沒錢打尖。令狐沖吩咐道:“鄭師妹,你和于嫂牽一匹馬去賣了,官馬卻不能賣。”鄭萼答應,牽著馬到市上去賣,隨后用賣馬的錢付賬。
以前讀到這段情節(jié),有點兒疑惑:令狐沖既然敢搶官馬,為何不敢賣掉呢?近來多讀史書,漸漸明白,原來官馬身上都有記號,假如令狐沖等人去賣官馬,很快就能被人識別出來,報告官府,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除了幾個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的朝代以外,中國歷史上的王朝都缺馬。因為稀缺,所以珍貴。以宋朝為例,設有一套專門與馬相關的機構,地位很高。最高級別的官馬養(yǎng)殖機關,叫群牧司,下設“群牧使”“群牧都監(jiān)”“群牧判官”等職位。其中,“群牧判官”與地方知州平級,相當于現(xiàn)在的正市長。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儒司馬光,就曾經(jīng)當過這樣的正市長級的養(yǎng)馬官。
司馬光生于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年),7歲砸缸救人,20歲考中進士,在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和宋哲宗4位皇帝手下做過官,堪稱四朝元老。他在36歲時擔任群牧判官,而且他的父親司馬池也當過這個職務。
司馬光在給兒子司馬康的《訓儉示康》一文中寫道:“吾記天圣中,先公為群牧判官,客至未嘗不置酒,或三行、五行,多不過七行?!狈g成白話文就是:我記得在天圣年間(1023年—1032年),我的父親擔任群牧判官,客人來了也不是不買酒,但也就斟三五次,最多不過七次。
文中透露出兩個信息:第一,勤儉是司馬家的傳統(tǒng);第二,群牧判官也是“傳統(tǒng)”。
先說勤儉。司馬光生活得很艱苦樸素。宋朝官員高薪,按說司馬光生活不至于困頓,但他把“儉”當人生原則,堅持到底。請朋友吃飯,酒不過三巡,菜不過五味,要是不盡興,酒可以再來一壺,菜是堅決不再上。他給這種摳門飯局取了個名字,叫“真率會”,意思是朋友相見應該真實、坦率,有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不用在哥們兒面前裝土豪、講排場,惡俗透了。
要是別人請司馬光吃飯,他一樣主張少點菜,夠吃就行。等飯局結束,桌子上一般還剩些內(nèi)容,司馬光定會“既食而攜其余”,俗稱“打包”。
但這些并不能說明司馬光小氣貪財。他20歲中進士,年紀輕輕就進人事部做官(判吏部南曹),后來官至國防部副部長(樞密副使),直到宋哲宗即位后當上宰相,從來沒有貪污過一分錢。
非但不收非法賄賂,他連合法的饋贈都拒之門外。司馬池去世時留下一所老宅,司馬光不要,送給了哥哥司馬旦;宋仁宗很喜歡司馬光,賞下1000貫,他卻把一半分給貧窮的舅舅,另一半捐給國家,自己絲毫不留;手頭只要有多余的錢財,他就拿出來辦書院、救濟貧民,后來結發(fā)妻子病逝,卻沒錢安葬,只好賣地籌款;他去世以后,朝廷派人整理遺產(chǎn),發(fā)現(xiàn)家無余財,枕頭旁邊只有一本書。這些內(nèi)容都是蘇東坡給司馬光寫的小傳《司馬溫公行狀》里記載的。這么視金錢如糞土的官員,真是讓人心生敬仰。
再說第二點“傳統(tǒng)”。說司馬光出身“養(yǎng)馬世家”,毫不為過。他的仕途與群牧司關系非常大,甚至其政敵都是曾經(jīng)一同在群牧司“玩耍”的小伙伴。
司馬光的父親司馬池在群牧司當判官時,有兩個同事,一個叫龐籍,一個叫張存。兩人經(jīng)常去司馬池家里做客。多年以后,龐籍與張存飛黃騰達,一個官至樞密使、太子太保,封了國公;一個有戰(zhàn)功,官至吏部侍郎。司馬光參加進士考試,主考官是龐籍;中了進士以后娶媳婦,娶的是張存的女兒。也就是說,司馬光的父親、岳父和科考恩師,都曾擔任群牧判官。
司馬光曾說:“昔與王介甫同為群牧判官?!蓖踅楦褪峭醢彩抉R光年輕時的好友、后來的政敵,他也當過群牧判官。
司馬光(1019年—1086年),字君實,號迂叟,世稱涑水先生。(戴紅倩 / 繪)
后人將司馬光稱為政治家,其實他不該擁有這個稱號,因為真正的政治家都懂得妥協(xié),而司馬光根本不懂。
實際上,群牧司總共就那么幾個判官空缺,司馬光、王安石之外,其余人之間,彼此或是親友,或是同年,基本上都有這樣那樣的關系。說是個親友團,絲毫不過分。
比如,群牧判官龐元魯,是龐籍的長子、同時也是張存的女婿。王安石有一位進士同年吳充(后來成為王安石的親家),在王安石和司馬光當上群牧判官不久,也被朝廷任命為群牧判官。
誰是這個親友團的上司呢?說出來您或許不信,就是中國歷史上那位最著名的清官——包拯。司馬光他們當群牧判官時,包拯時任群牧使,是司里的大領導,比司馬光和王安石高兩級。
領導分很多種,包拯屬于讓人怕的領導,因為他太嚴肅,太不茍言笑了。沈括的《夢溪筆談》里寫道:“包希仁笑,比黃河清?!弊尠σ淮危茸岦S河變清都難。
不僅嚴肅,包拯還嚴厲,嚴厲到了六親不認的地步。司馬光《涑水紀聞》記載:“拯為長吏,僚佐有所關白,喜面折辱人?!焙苤卑椎卣f包拯當領導時,對下屬很不客氣,有時候把下屬罵得狗血淋頭。
面對這樣的領導,司馬光也有點兒怕。他自己說過:“一日,群牧司牡丹盛開,包公置酒賞之。公舉酒相勸,某素不喜酒,亦強飲。介甫終席不飲,包公不能強也?!庇幸淮危耗了灸档せㄩ_,包拯召集下屬飲酒賞花。他是大上司,第一個舉杯,并要求所有下屬都得舉杯。司馬光平常不喝酒,可是包拯讓喝,哪敢不喝?不得不捏著鼻子灌了一杯。倒是王安石堅決不喝,包拯無可奈何,沒有強行灌酒。司馬光評價,包拯執(zhí)拗,王安石更執(zhí)拗。
話說回來,司馬光的性子同樣執(zhí)拗,他怕包拯,可能有尊重的成分,不全是因為畏懼。
嘉祐五年(1060年),宋仁宗想任命司馬光為三司度支判官,負責修起居注,就是記錄帝王的言行。一旦被任命,意味著天天待在帝王身旁,很容易得到升遷。然而,這么一份別人求而不得的美差,司馬光卻一再拒絕!
后來,宋仁宗又想任命司馬光為知制誥,就是皇帝的秘書兼顧問。司馬光還是不接受,理由是自己不是做知制誥的材料。牛脾氣一上來,誰也勸不動,所以蘇東坡才戲稱他為“司馬牛”。
司馬光的執(zhí)拗有時顯得很可怕。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年),山東登州出了一件少女殺人未遂案。父母雙亡的13歲女子阿云,被家人說定了一門親事,要她嫁給一個長得又丑、又比她大很多的男子韋某。阿云很不滿,情急之下動了殺機,拿著把柴刀去找韋某。最終的結果是,韋某被砍傷,阿云被捕。
根據(jù)大宋刑律,妻子謀殺丈夫是要判處死刑的,而死刑必須逐級上報,由最高司法機構刑部核準后才能執(zhí)行。案子上報到朝廷,司馬光認為婦女殺夫,十惡不赦;王安石卻認為情有可原,主張減刑。兩人竟然在這個案子上爭了一年多。宋神宗最后采納了王安石的意見,判處阿云30多年有期徒刑。司馬光上章抗議,批評神宗親小人而遠君子。神宗去世后,宋哲宗即位,司馬光掌權,那個案子過去了17年,阿云已經(jīng)碰上大赦釋放回家了。可執(zhí)拗的司馬光卻復審此案,將阿云重新抓回,以謀殺親夫罪判處死刑。
至于王安石變法,司馬光先是部分反對,然后全部反對,最后干脆將王安石歸入奸邪之輩。他掌權不久,就把王安石的政策全部廢除,無論可行還是不可行的。好朋友蘇東坡和程頤雖然也是保守派,但都建議保留一些合理改革,卻被司馬光斷然拒絕(參見《二程集》卷7)。
后人將司馬光稱為政治家,其實他不該擁有這個稱號,因為真正的政治家都懂得妥協(xié),而司馬光根本不懂。
北宋和遼國、西夏對峙百年,敵人那么強大,宋朝也沒有輕易被打趴下,因為經(jīng)濟發(fā)達,不缺餉不缺糧;但宋朝也沒把敵人打趴下,因為缺馬。出身群牧司的司馬光,如果能深切時弊,和那么多優(yōu)秀的小伙伴一起幫北宋這艘航船走出泥淖,也許大宋朝的歷史際遇會是另一番景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