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芳
摘要:詩詞文是蘇軾調適心靈的良藥,被貶黃州的四年,他博覽群書,對以往的人生經(jīng)歷進行深刻的反思,在人生挫敗后進行了良好的心靈調適,展現(xiàn)出樂觀、曠達的心懷。其中《定風波》一詞清晰地折射出詩人充滿希望的自我勸慰、滿懷堅定信念的人生哲學與超然物外、任天而動的開闊胸懷。
關鍵詞:蘇軾 定風波 心靈軌跡
定風波·莫昕穿林打葉聲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即蘇軾被貶黃州的第三年。歷經(jīng)政治的打擊,詩人已逐漸走出悲涼的人生境遇?!队紊澈分性娙俗允鋈眨骸包S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日螺師店,予買田其間?!碧K軾在黃州辟地耕種,較多地接觸了下層人民,并將自己對自然、對人倫的感觸之隋訴諸筆端,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如《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波》、多首《浣溪沙》、《卜算子·缺月掛疏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游沙湖》、前后《赤壁賦》等。詞中有抒寫凄惻之情,有嘆人生短暫,更有抒壯志未酬,其中共同的特點是每一詩文與詞中,詩人都有調適自己心情的痕跡,其中《定風波》最能清晰地洞悉詩人心靈調適的軌跡與直達超然物外的心靈釋放歷程。近人鄭文焯在《手批東坡樂府》中日:“此足徵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筆直寫胸臆,倚聲能事盡之矣!”諸多評論家都為《定風波》的寫景之奇與抒情之妙而嘆服,鄭文焯正是抓住了蘇軾以曲筆直抒胸臆之妙,點評甚是獨到!筆者認為在詩詞的解讀中,我們更應該探尋詞作本身,找尋蘇軾在詞中蘊涵的心靈釋放軌跡,以及他由人生低谷到超然物外的心路歷程。
一、“余獨不覺”彰顯從容淡定
《定風波》的詞序中曰:“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逼渲小坝嗒毑挥X”與“同行皆狼狽”形成鮮明的對比,面對“穿林打葉”的傾盆急雨,同行人的狼狽更彰顯了蘇軾的淡定與從容,那么蘇軾何以能如此淡定與從容呢?
這源于他自己豐富的生活體驗與人生境界的提升。1069年初,蘇軾還朝任職,時值王安石主持變法,蘇軾的改革思想與王安石的變法主張多有不同,他曾連續(xù)上書反對變法。由于意見未被采納,請求外調,自熙寧四年(1071)至元豐初期他先后被派往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地方官。面對新政如火如茶之勢,請求外調不失為明智之舉,可他的責任意識依然強烈,當看到新法推行中的流弊時,“不敢默視”,時時“緣詩人之義,托事以諷”(《東坡先生墓志銘》)。變法派的某些人便因此而設置罪名,從蘇軾的詩文中深文周納,羅織罪狀,彈劾蘇軾“指斥乘輿”“包藏禍心”,于元豐二年(1079)把他從湖州逮捕,投入監(jiān)獄,勘問他誹謗朝廷的罪行,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烏臺詩案”。面對政治的變遷,退避與進取的矛盾斗爭,只有詞人自己明了??梢?,詞序中的“余獨不覺”是經(jīng)歷了直面變法與回避變法的思想爭斗后的選擇,“不覺”的背后是蘇軾艱辛的人生經(jīng)歷的沉淀而來的淡定,這艱辛的歷程告訴詞人責任是第一位的,政治的打擊何足掛齒。
“余獨不覺”也頗有“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意味,連“烏臺詩案”這樣的生死勘問都能挺過來,以后再大的人生風雨就不在話下了。當然,曠達的詞人在詞序中不會給后人留下悲觀的形象,而是以“同行皆狼狽”言之。言外之意,遭受風雨之變,“狼狽”是必然的,而自己之所以能“不覺”,皆因在更大的風雨突變中練就了堅定、從容的心理。從心理學的角度講,這是感覺具有適應性的結果,適應可以引起感受性的提高,也可以引起感受性的下降。歷經(jīng)人生風雨打擊的蘇軾,樂觀應對淡然處世的信念提高了,遭受打擊后的悲苦之情被消解了。
“余獨不覺”并非僅停留在心理上勸慰的層面,在詞的上闋中,作者更從行為層面全面展示了它的內涵,“莫聽”“吟嘯”“徐行”皆是以主觀行動渲染出詞人的從容與灑脫,這不僅是身處逆境時的坦蕩、樂觀,更是作者豪邁高亢人格的再現(xiàn)。當然,這一豪邁的“吟嘯”“徐行”的形象也并不是不可觸摸的,蘇軾還對自己能有如此樂觀心境的現(xiàn)實境遇進行了交代:“竹杖芒鞋”,不為官,不憂心也,故而一身輕松。蘇軾就是這樣一個著眼于現(xiàn)實的詩人,他總能尋求現(xiàn)實的閃光點作為激勵自己奮進的動力。
二、“一蓑煙雨”構建人生信念
歷來評論家認為黃州是蘇軾人生道路的一大轉折點,這顯然不是政治挫折的改觀與坎坷命運的逆轉,因為此后蘇軾在出任了杭州、潁州、定州幾任地方官之后,再遭貶謫,先貶惠州,接著又被貶到海南島的儋州。這轉折是指蘇軾精神境界與人生哲學觀的確立。元豐三年(1080)十二月十五日蘇軾在《答李端叔書》中也言明黃州是自己思想歷程轉變的分界:‘鏑居無事,默觀自省,回顧三十年以來的所為,為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停今我也?!睆墓饰业浇裎艺翘K軾人生價值觀的一大轉變。在《定風波》里,蘇軾以委婉的筆法交代思想價值轉變過程中自己心靈調適的痕跡,確立了隨緣自適、超越自我積極抗爭精神——“一蓑煙雨任平生”,任憑風雨肆虐,我自巋然不動。
“蓑”,雨具也,初言雨具先去,后摹率性之相,自是矛盾,可見詞中“蓑”乃虛指,實指即是自己的人生信念。蘇軾自言平生任由風雨突變,我自不變,以不變應萬變?!耙凰驘熡耆纹缴钡莱隽怂麍圆豢纱莸娜松艞l,我們可以理解為任憑人生歷盡坎坷,我自坦然處之。這樣的人生哲學不是一朝一夕練就的,這是他思想積淀與閱歷升華的表現(xiàn)。屢遭挫敗能坦然處之者,必有自己人生信念的支撐點。那么蘇軾的支撐點是什么呢?
蘇軾的精神世界里,儒家思想是他的立身之本,更是他積極進取的精神支柱和動力。所以蘇軾雖屢遭政治打擊,但他始終抱著人世的熱隋,并實踐著自己的理想與追求。他的人生哲學在黃州貶謫的困境中更顯彌堅。在《與李公擇》中,他表白:“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若見仆困窮便相于邑,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雖環(huán)坎壕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于造物。”在《與滕達道》中也表白:“粗有益于世,瞑目無憾也?!笨v觀其貶謫之旅,“尊主澤民”“有益于世”一直是他處世的信條,也是他任風雨肆虐、泰然處之的支撐點。其中“有益于世”則表現(xiàn)得更為淋漓盡致。我們可從蘇軾歷任地方官的實績中窺見“濟世澤民”的精神。通判杭州期間,協(xié)助太守陳襄修復錢塘六井;在密州滅蝗抗災;在徐州抗洪;再仕杭州知州,疏浚西湖。在儋州,蘇軾推廣內地的秧馬等耕作技術,傳播中原文化,傳授醫(yī)藥衛(wèi)生知識。
大多數(shù)的儒家仕子在實踐“濟世澤民”的重任時伴有自己精神上的苦悶,蘇軾則不然,他能夠在重任與處世之間搭建一種融合。這得益于他在黃州的躬耕自給。謫居黃州,蘇軾躬耕自給,廣泛接觸底層人民,體味自然之閑適,有了更多的時間思索自然與人生。歷經(jīng)風雨,站在高處反觀來時路,風雨何足掛齒。這樣的超然物外、物我兩忘,在其散文中亦有表現(xiàn)。其賦體散文《前赤壁賦》辯證地道出宇宙中人與物的變化關系,角度可謂新矣!“蓋將自其變者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以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保ā肚俺啾谫x》)這種融人自然,寄生于天地,復歸純樸的情懷,使蘇軾構建起自己面對人生打擊時泰然處之的態(tài)度。
三、“也無風雨也無晴”獲得心靈超脫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微冷”生動地刻畫出蘇軾歷經(jīng)磨難之后的真實心境。尤其是烏臺詩案后,身陷囹圄,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這件事件在人格和尊嚴上受到的屈辱,無罪而見謗,忠心而不為所用,心靈的創(chuàng)傷肯定是無以言表的?!恫匪阕印S州定慧院寓居作》中“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這驚恐不安、孤獨無助、遠處棲息的孤鴻形象不正是作者初貶黃州時生存處境和生活心態(tài)的寫照嗎?痛定思痛,不甘屈服的蘇軾開始反思自己的人生道路。辯證地思索了自然與人生的關系,再回首來時路,心情豁然而釋。
《定風波》可以說是作者在歷經(jīng)風雨之后,心靈超脫藝術化的表白。蘇軾對人生起伏變換,泰然處之,并能迎風雨昂然前行,將自己樂觀超脫的形象在風雨中定格。這一切緣于他“回首向來蕭瑟處”的頓悟:對于蘇軾來說,風雨也好,斜陽也罷,一切過后“也無風雨也無晴”——不足掛齒。這種心靈的超脫是蘇軾對儒、釋、道精神的擇取與融合的結果,也是蘇軾在詞中以自然之體味,告訴我們的人生哲理:只有經(jīng)歷人生的風雨洗禮,才能晴好安適,風雨無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