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諾
這世間,從來如此——再濃重的筵席,也敵不過天高云低,晚來風急。
桃紅柳綠,旦夕翻身之間,才驚覺,這一朝年歲竟業(yè)已見底,仿佛踮腳便能張望到來年沉甸甸的日子。
二0一八,紅塵滾滾,上帝收走了好些人。
而我仍是這俗世里一枚敲鐘的僧。
此間年月,雖故事無多,卻心有所感。是以歲月為憑,時令為證,紙筆為記。
江南春雨,總是綿長的。
自菲律賓旅歸后,這雨便似個碎嘴寡婦,未有停歇之意。一連十余日,陰云蓋頂,仿佛厄運即臨,盤踞天幕,不肯退去,斜風細雨,總在街頭巷尾過市招搖。起床掀開窗簾,又是一個灰頭土臉的陰雨天,心情就難免跟著灰敗了幾分。尚未出門,整顆心便已淋濕了半截。在如此天氣里待久了,多多少少都會叫人憋出些心理上的病來。
由此,便格外眷戀起東南亞春日的爽朗——即便是雨,那也是淋漓酣暢的雨。
去年春日在甲米,是領教過這雨勢之迅猛豪爽的,那雨鋼炮似的毫無預兆地砸落下來,若非盔甲傍身,凡身肉體定是扛不住這般猛攻的。不出半刻鐘,整個奧蘭小鎮(zhèn),由海灘至長街,霎時空無一人。人群撤離之速度,好似行軍蟻覓食。
我和友人自沙灘急奔上來,擠在街角店家屋檐避雨的人堆里。我專情于檐外雨之暴烈迷人,只見那碩大雨點砸在瀝青路上,似銀幣落地,乒乓作響,滾動如珠。不遠處,海面起了大片雨霧,迷蒙如一道閨閣簾幕。如此,更遠處的山就猶如躲在那閏閣簾幕后的秀女,原本粗曠的野山頓時便顯得清秀端莊起來。心下不由得喟嘆:是有好些年未曾見到如此爽利的暴雨了。
猛然間回頭,才撞見友人竟兀自以塑料袋套頭遮雨,那模樣有些似《料理鼠王》里的廚子,又冒冒然有些像詩人顧城。外國游人見狀,紛紛側目,他卻不以為意,怡然自得。他這顧頭不顧身的把戲,是毫無羞恥心的兒時才會使用的避雨伎倆。時下想起那狀貌,仍會覺得天真又好笑。
那雨下了二十余分鐘,其后便像個在沙灘上玩夠了潑水游戲的頑童,起身拍拍屁股就甩手走人,殘局你們自個兒收拾——頑皮是頑皮到極致的,倒也落得個天真干脆。
若與甲米豪雨的酣暢相較起來,今年春日在菲律賓羅博河遇上的雨就要迷離些。
羅博河的水淺碧如玉,夾岸椰林參天,鳳尾竹、棕櫚樹、五指草以及叫不上名字的熱帶雨林灌木叢混雜其間。午間烈陽如焰,肆意潑灑在水面樹梢,照得天地上下一派綠意。船行且緩,午餐就著船上歌者的迷人懶嗓,穿行于碧水綠影間,再愜意不過。
船行過半,倏忽間,乾坤驟變,陰云遮天,暴雨不由分說,說下就下。頓時間,船頂噼里啪啦響成一片,河水也跟著躁動起來,雨珠砸入河中,復又彈跳而起,一波接著一波,一片連著一片,此之方落,彼之又起,猶似一場神秘部落舉行盛大儀式時的野蠻舞蹈。
而船內歌者未歇,游人或避身躲雨,或進食如常,亦有二三者如我,無心餐食,就著電影《畢業(yè)生》的主題曲《Sound of Silence》,耽于這一場狂雨盛宴,如耽于一樁激烈情事。
如是便想起年少時分,亦是如此暴雨襲城,耳邊聽著的正是這首曲子。少年心事,亭亭如蓋。彼時尚有良友在側,陪我于大雨中放浪形骸,目之灼灼,言之切切。只是如今,桃花流水依舊笑春風,江湖已遠,斯人已逝。
過往如昨,歷歷在目。我沉于少年記憶,尚未抽身自拔,卻不料驟雨急停,陰云盡散,高陽復照。這場雨來去匆匆,仿佛方才所經所遇,不過幻夢一場。而凝神聚焦后,眼之所見,千山朗潤,墨竹返翠,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洗過似的,一切都是新的。我才確認,方才之雨并非一席迷離快夢。
轉而又不禁茫然生悲,原來這雨恰若青春之隱喻——它們皆來得陡然激烈,去得又快意灑脫,最后獨留我一人意猶未盡,繾綣傷懷。
但好在不斷對回憶俯首稱臣的這些年,我漸而明白,成長即是一種失去。如此,之于從前現下,面對起來,也便輕松坦然了好些。
如是想來,這簾外小城纏綿的春雨,便也就顯得沒那么可惡了。
晨間,清光入室,涼薄爽透。
著短褲薄衫,于陽臺侍弄盆草。綠蘿耀眼,青蔥可愛。冬日里死絕了的三葉草,這兩日竟又從土縫里吐出新芽來,煞是喜人。在這庸常日子里,周身陡然冒出一抹新綠,就總能叫人由心底里生出些不經意的喜悅來。
仿似野林參天,陰翳長,卻仍有斜陽照樹,好時光。
恰似生活之隱喻。
時下,隨著年歲漸長,愛草總是要多過喜花的。
花開時,固然是美,但待到雨落花凋時,又總免不了徒增些“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傷詠。
太過漂亮美好的東西,總是易逝易碎的。而易逝易碎之事物,又總是容易叫人疲倦傷神的。
于是,揀些好生養(yǎng)的草,養(yǎng)起來,賞玩起來,都是長久的。
說到長久,其實世間事,有伺事又不是久之無味的呢?
此問自心中一出,竟停筆半晌。
想起這問題真夠敗興。早知道人間諸事是經不起推敲,亦經不起拷問的,又何必多此一問?
山人自有山人趣。清風明月也好,狼蟲虎豹也罷,它們各自有各自的春天與喜樂。莫深究。
無論對人對己,刨根問底真不是好習慣,要改。
年少時,好詩書,常與李杜歐蘇為伴,久而久之,也便沾染了些舞文弄墨的習性。只是此二年間,世事倦怠,已少有筆墨。借此病隙得閑,才得以再仔細看看這人間。
近來,身體抱恙。也算不得大病,不過是腸胃交戰(zhàn),兩軍對壘,在腹中浴血拼殺。
是老毛病了。說來也怪,似是年年署日,都需病這么一場才得罷休。
這兩日,它們又鐵戟銀槍,卷土重來。加之前幾日公司新遷,不慎扭腰,疼痛于午夜翻倍發(fā)作,一陣陣疼得人不得不蜷身抱被長嘶,那感覺簡直如同巨浪翻舟,鐵鉆敲墻。午夜,又恰逢窗外妖風四作,銀雷炸響,大雨傾盆,病痛陡然發(fā)難,孤身一人于床上輾轉糾纏——其情其景仿若兒時電視里法海收妖、蛇妖產子,甚是現實魔幻。
時下并無咀嚼疼痛之意,卻莫名體味到了中華文字之簡妙。何謂“凄風苦雨”,又伺謂“愁腸百結”——當下便是了。
緊接著,查體溫、腹瀉、食藥……反反復復折騰至夜深,窗外已是雷雨初歇,狂風四寂。腹中兩軍亦似累了,偃旗息鼓,鳴金收兵,放過了我。我這才得以迷迷糊糊睡將過去。
出了一夜虛汗。
翌日醒來,如與惡鬼纏斗半宿,渾身乏力,疲倦得很。其實也恨自己嘴饞貪食,本就腸胃不佳,連日來又忙碌,飲食不規(guī)律,卻硬要買來辛辣鹵味,配上冰啤解饞消暑,其后又作死吹了半夜空調——果不其然,當晚發(fā)作。
如此這番,也笑佛家所言“因果報應”,只是沒料到這報應甚是高效,立竿見影。
連接著還是發(fā)燒,仍舊腹瀉。一日三餐,沖兩劑板藍根,食下常備胃藥,硬撐兩日,實在不行,于午后前往醫(yī)院點滴,回來酣睡一覺。
現下才有了精神,茫茫然敲下這些略微滾燙,稍顯糊涂的文字。
這些年只身在外,也知冷暖自愛。
都說病中多愁緒,我卻還好。過了年少自憐自哀的時日,也就明白世上之事,春秋之中,自己不勇敢,也就無人替你堅強。
這樓外人間,山遙路險,人人皆有自身難處需要背負。一如那部經典電影《天氣預報員》里的父親所言:“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容易二字?!彼?,我們也就無甚必要再將自身苦痛形之于外,轉嫁于親友之身,給他們添堵。
苦難外化,是抱怨;苦難內化,便是力量。
更伺況這點兒小病小災,其實也稱不上“苦難”了。
前幾日,趁端午假日,阿姊挾母親前來探望我。
久居在外,獨身一人,終日與滿室的孤獨相處,業(yè)已成習。她二人來后,這偌大屋子里莽然多了些煙火氣與人情味。
母親生來閑不住。我本已算是凈潔之人,居室廚房都是整飭干凈的,她來后第二日,二話不說又給我做了一通大掃除,整間屋子被收拾得透亮。好容易攛掇她倆去海島游逛了一番,回行之后,她竟不覺得累,又伙同阿姊去超市購置了些食品飲料日用回來,順道又勞神費力包了滿滿一冰箱餃子。后一日,又燉了滿滿一鍋湯。
我忍不住與友人吐槽,我媽到哪兒都閑不住。
友人回說,做母親的,只會在兒女那兒閑不住。
一語中的,醍醐灌頂。
那日下班晚歸,到家已是九點半,她們卻仍在等我吃飯。
我責問母親,何以空腹等我,傻到頂點。
母親答說,一起吃飯才是一家人。
母親語氣尋常,但我卻硬生生地被這句話擊中。我擔心她們餓,她們卻擔心我無人共進餐食,食之無味。于是,當下便陡然想到網上流行的一句話:“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p>
雖然之后了解到這句話的出處,讓人不寒而栗,深覺當時所感,配上劇中情形,真叫人心慌。
由此,也猛然體味到語言之于場景的重要。
后幾日,小城有雨,我們便窩在家中,三五不時地閑聊,無話可說時,她們便自己看自己的電視,我就守著我的世界杯。
待到送她二人走后,回身開門,屋外天陰色沉,燈又是閉著的,屋內更顯幽暗空寂。我站在門口,愣了一下,沒有開燈,徑直撲倒在床上,掩被讓自己睡過去。
這間屋子,再沒有能為我燃燈,給我開門,等我吃飯的人了。
在見過了太多不幸的婚姻之后,總覺著還是孤身一人好。無柴米油鹽之叫囂,無鍋碗瓢盆之敲錘,也無耗費心神之揣度、欺騙,以及背叛與背叛之后帶來的無休止的傷害。
一個人逍遙快活,云游四海,多好。
待到老來,游不動了,便在四季分明的小城河邊尋一間老房子,盆盆罐罐栽些蘭草綠植,養(yǎng)兩只可愛的小畜生。晨起,便去河邊林間散步;入夜,便在躺椅上聽風觀星,斟兩杯清酒。雨雪天,便烹茶讀書,焚香抄經;晴朗時,就訪山尋溪,問候每一株植物。時不時請些故交老友過來吹牛敘舊,抑或什么都不說,放幾支雅致的曲子便已足夠。入秋時節(jié),就在落滿梧桐葉的庭院里,披一條毛毯,抱著貓,枕著寒露秋霜入睡,聽著蟲鳴鳥唱醒來,或者不再醒來也無妨。
噢,這是多么浪漫自由而無憾的一生。
但是,母親的此次到訪,讓我頭一次覺得有個志趣相投的人一起生活,該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昨日晚間,得來閑情,煮一鍋綠豆湯,冰鎮(zhèn)了一夜。恰逢當下時近中午,暑天大熱,一碗冰鎮(zhèn)綠豆湯,便可拯救所有疲倦。
不覺端坐桌前,斷斷續(xù)續(xù),敲敲打打,已兩小時有余。時下,腹中仍舊發(fā)難,開始吵鬧進食。
我得去煮我媽給我包的餃子了,還有半冰箱呢。
昨夜,看了一部非常治愈的電影——《狐貍與我》。
很大程度上,它緩解了近來內心精神上的干癟。
許久不曾看過如此純凈漂亮的電影了,那畫面之唯美、內容之澄澈,叫人忍不住立刻就想定機票飛去法國山鄉(xiāng),將余生全數交給這莽山野林的春秋寒暑。
我向來覺得自然之美,總是要大過人性之美的。
前段時日,也寫過風過竹林,雨潤千山;晴空晚照,流云薄暮;寒梅醉雪,秋葉染霜;月籠西江,霧鎖樓臺;鹿飲溪,鶴飛天;蟻搬家,猴爬樹……這人世間的山山水水從未叫人失望過。叫人失望傷懷的,只有人。
而蘇子瞻蘇先生,所總結人生賞心十六樂事,也概都與自然相關:
清溪淺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話;暑至臨溪濯足;雨后登樓看山;柳蔭堤畔閑行;花塢樽前微笑;隔江山寺聞鐘;月下東鄰吹簫;晨興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開甕勿逢陶謝;接客不著衣冠;乞得名花盛開;飛來家禽自語;客至汲泉烹茶;撫琴聽者知音。
想來,上次看到如此純凈美好的電影,還是前年看的《海蒂》,阿爾卑斯山的春花冬雪,在導演鏡頭下美如童話。小演員的表演亦是純真不做作,分外討喜。
再往前推,便是前幾年看的印度影片《小蘿莉的猴神大叔》,以及高三時看的伊朗電影《天堂的孩子》。
如此說來,我對純美大山、森林和孩子組合的此類電影,實在是一點兒抵抗力都沒有。
興許,我前世該就是一枚山人,牧羊吹笛,日日牛羊為伴,夜夜枕星而眠。于落日中放歌,于深夜里吟詩。渴了便飲溪水,餓了便采食野果……逍遙快活,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叫自由。
當然,還有《斷背山》里的落基山、《少年斯派維的奇異旅行》里的美國平原和大山、《白日夢想家》里的冰島、《荒野獵人》里的原始森林……皆乃吾之大愛。
今日,恰逢大暑,天干物燥,心緒難平。幸而于豆瓣上猛然撞見幾幅襲心畫作,甚為解暑。來自于日本橫濱的畫家赤坂孝史的四季系列。
四季有靈,山野城鎮(zhèn)皆有妙趣。
自高中迷戀光之繪者Thomas Kinkade開始,就對此類色彩明麗、靜謐且有野趣的畫作甚為著迷。
前段時日,還撞見了藤枝成人的幾幅畫,同樣喜歡到不行。但相較之下,赤坂孝史的用色更為大膽,層次更為豐富,更能擊中人的靈魂。
望著這些畫作,仿佛就能瞬間進入這落櫻小徑、翠色山野、秋色人間、夜雪城鎮(zhèn)……
如是凝望些時刻,整個人便會不自覺地輕盈起來,而現世之下的勞心之憂,也就瞬間一掃而空了。
無疑,于我而言,它們是撫平累世褶皺最好的熨斗。
自八月初,忙畢課業(yè)后,便一直奔忙于旅途中。
由榕城飛往花城那日,飛機晚點七小時有余,以致飛抵花城,折騰至酒店時,已轉鐘至凌晨。
此次前來花城,主要是參加《作品》雜志舉辦的“90后青年作家論壇”。全國十余人,由天南海北匯聚一方,如此,這場相聚便顯得格外鄭重。
斜風微醉,霓虹藏詩?;ǔ堑囊古c其他的大城市別無二致,皆有一副龐雜而嬌媚的面孔。
安頓好行李,洗了把臉,便攜同屋內友人凱爾尋得酒肆。只見燒烤筵席已是杯盤狼藉,一群人酒意漸退,歪歪倒倒,皆有些倦怠模樣。
老威說在等我。
致歉。寒暄。落座。
如此,故交新友,又是一輪把盞推杯。至深夜,轉場酒店房間,又一輪酣戰(zhàn)胡聊,至三時三刻,他人已潛逃回房,獨我與老威相談至天下羊白。其后腹中饑餓,老威相邀去食廣州地道早茶,于是便披著晨光,打車出門尋食。輾轉幾家早茶餐店,皆因為時間尚早,尚未開門酬客,遂無功而返回酒店門口小食檔,以豆?jié){油條草草果腹,各自回房補覺安神。奔波一日,又暢聊一夜,實在累極,沾床便著。
越長大,能夠心無芥蒂徹夜漫談的人也就越少。毫無疑問,那夜,是甚為開懷的。
其后,在花城逗留二日,陪友人一道去長隆逛了逛野生動物園。
我內心是抵抗動物園及動物表演的,深深地覺得圈養(yǎng)野生動物,尤其是馴化動物進行表演是違背自然法則,泯滅動物本性的殘酷機制。
而友人卻熱衷于大猩猩。我礙于情面而不得不隨之入園。整個游園過程,興致懶懶。
后一日,于大學城見到了我的首部長篇小說《浮生,舊時樓臺》的責編安然,亦是好些年的老友了。
書籍付梓過程繁雜細瑣,全賴她左右溝通打理。
在一家日式料理店,我們聊及從前、聊及尋常生活,時而打趣少年時彼此之調侃,又言及如今單身之憂樂,用餐過程,甚為愉快。
我記得,那天的芥末很嗆,但是夠味兒;青梅酒很甜,并不醉人。
一如這相隔四年的相見,一切都顯得剛剛好。
其后,輾轉飛至重慶,宿在洪崖洞。這座彌漫著火鍋熗辣味兒的城市,并不是一座讓人一見傾心的城市。它的雜亂、擁擠、混亂,叫人心慌。
山城得名,名不虛傳。它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的地形叫人抓狂。同行友人吐槽,穿高跟鞋在這座城市漫步,應當加入“滿清十大酷刑”。
遂不出二日,趕緊逃離。
抵達蓉城,己近日暮。在春熙路安頓下來后,約了恰巧從日本回國旅行的江先生,與其一道吃火鍋,在酒吧閑坐。
這個久居東京的男人,身上潛移默化地有了日本人的謙和恭禮。相行于馬路,他總在外側相伴;出門入戶,又總走在前頭帶路開門;我贈之以新書,沒想到他竟從包里掏出從日本一路帶過來的伴手禮望我笑納。這般周到,倒有些像從前老八股相識相見的作派了。
約莫轉鐘,在酒吧坐得意興闌珊,便一路乘著夜色,由春熙路悠回各自酒店。
期間,我們又在馬路牙子上坐著抽煙,互訴苦悶了半個鐘頭,仍舊無解,悻悻作罷。
沒錯,世上并無“感同身受”這回事,但并不妨礙“惺惺相惜”的存在。
蓉城之行的目的,不在山川美色,在訪友。
后幾日,一直與相識多年的老友程川、楊聯(lián)娟廝混。生活之繁重勞苦,在他們臉上身上烙下了不深不淺的印記。數年未見,小程生了華發(fā),老楊整副臉容盡顯疲態(tài)。他們亦笑我“中年發(fā)福肥胖油膩”。
歲月之蹄——毋寧說命運——并未放過我們任何一個人。
六年前,就在成都,相識之初,一大票人相聚于《星星》,詩酒年華,意氣風發(fā),至今想來仍舊灼灼耀目。如今,走出象牙塔后,我們皆困于柴米油鹽,輾轉于夢想與現實的夾縫中,苦苦掙扎,皆在塵埃泥潭里打滾,滾出一身臃腫的疲憊,漸而滾成一聲嘆息,兩句不由人。
故友重逢,酒桌上,自然歡欣愉悅。酒酣之時,我問他們,還寫詩嗎?一個答少,一個搖頭。言語之下的苦悶,思之揣之,忍不住叫人惻然凝噎。
生活伺至如此!夜幕垂降之時,盡是不可說。
三度入蜀,成都于我已無甚新鮮。遂起意,往畢棚溝走一趟。
九寨溝已是去過了,稻城亞丁亦是造訪過的。此行算是三度川西,崇山峻石、雪山云霧、藍天碧水,其實早已是了然于心,但我仍是被畢棚溝的透澈給擊中。
畢棚溝的水雖不及九寨多彩通透,它的山亦不及亞丁三座神山聳峻奇險,但是一入高原地區(qū),那碧水藍天,那如絲一般凜冽的空氣,那險山之間的蒼翠林木、清冽河灘,足以喂飽我對自然最純粹而干凈的向往。
在畢棚溝小住的兩日,與母親報了平安后,關了手機,斷了與俗世所有聯(lián)系,白天就在森林里漫游,或是坐在河灘邊聽風賞魚;入夜,便枕著漫天群星,讀幾章胡蘭成就入眠。如此,便徹徹底底做了一回山野老僧,以致翌日披著疲憊夜色趕回成都時,有由仙俠之境回到煙火人間的錯覺。
原定是由成都飛尼泊爾,逗留幾日,再至馬來西亞,飛廈門,直接回城工作的。奈何在旅行期間,收到了武漢兩家書店的邀請,做新書分享,行程只得作罷,奔回武漢。
飛回江城,伸手便可摸到八月的尾巴了。
在家十余日,也并不閑省。除了需準備分享會文稿,又帶老父前往醫(yī)院做了一次全身體檢,與兒時伙伴相約胡侃,與大學室友吹?;?、串了幾門子親戚,又回鄉(xiāng)探望了舅伯一番……日子便在如此蒼茫間過去了。
待飛回福建小城,已至白露,天氣已略有涼意。
昨夜,趿著拖鞋,著襯衣短褲,出門尋食。
斜風細作,微雨濕街。遠山近前,草未黃,葉未枯,竟惶然間,覺出了這座小城的幾分秋的意味。
不覺,此年早已立秋,過了秋分,又至寒露。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涼”,想來夜涼如斯,薄被當身,也該是理所應當。
前幾日,趁國慶長假一路由武夷山悠游至婺源,后又轉道廬山,已是提前領略過了幾地秋的滋味的。
武夷山的秋,滿目皆是纏綿的綠。所行之處,無論是九曲十八彎夾岸之蒼林秀木,還是天游峰山腰之草本蕨類,抑或是行車過路處的一簇簇竹林,皆是一派濃稠的綠意。但這綠又非夏日的綠,綠得飽滿,綠得晶瑩,綠得通透,武夷山的綠,是綠到了頭,無路可走的疲倦的綠。我是頂不喜歡這種毫無生氣的綠的,但好在這些綠不消多少時日,便自會欣欣然墮入枯枝敗葉的生命輪回中去,待來年又會化腐朽為神奇地歸來。
婺源的秋,是隸屬于火紅金黃的。我們抵達篁嶺時,曬秋正是如火如荼的進行時。曬秋乃山嶺人家之秋收傳統(tǒng),以篁嶺最盛。曬干的紅辣椒,掛著的玉米棒子,幾案上擺著的南瓜,在篁嶺錯落有致的古村里俯拾皆是。篁嶺村寨里為數不多的高大參天的百年銀杏,亦是不肯放過這場色彩盛會似的,卯足了勁兒,勤勤懇懇地賣力地黃著。若是恰好有風,那旋即落下的,以及那不肯落下,泅在那樹枝上打旋兒的,便像是一群被解了定身術的金色小妖,登時間就撒起了歡。如此,在秋日和煦陽光的照耀下,整片林子頓時便閃耀活泛起來,而整座底色灰白的古老村寨也就跟著熱鬧輕盈了幾分。
秋,若需以落葉為證,銀杏則非以萬葉飄飛,才成氣候;而梧桐,僅需一片,便可惹人滿目秋霜。
而廬山的秋,便是梧桐帶我體嘗的。未曾想到廬山的梧桐有如南京及武漢那般繁茂。梧桐的黃,不若銀杏那股通透徹底,它碩大肥厚的葉片,注定了它的色彩是沉穩(wěn)低調的。若說銀杏的黃是一首唯美清透的情詩,那么梧桐的黃,則更像是一場凄美厚重的離別。銀杏需以秋日睛光為伴,觀賞最佳;而梧桐只有更兼細雨,才最富情韻——自然,那也得是在保證溫飽的前提下,才能察覺到這梧葉寒聲之美的。
入住廬山的當晚,便有斜風微雨造訪。山上早晚寒涼,凍人腿骨,我與友人自接駁車上下來時,著單衣短褲的我便忍不住抱臂咒罵。長街無人,梧桐遮天,道路兩側,青燈冷照,更顯陰森。一陣兒勁風掃過,梧葉颯颯作響,旋即飄飛而下,與此同時,我都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響。此情此景,哪還顧得上什么梧桐美不美——我只想要一張溫暖的床!
真正體味到廬山梧桐之凄美,是在翌日清晨。經過一夜風雨掃蕩,整條環(huán)山路尸橫遍野,滿地盡是或赭或黃的梧葉。由此,我才體會到日本江戶時代國學大師本屆宣長所謂的“物哀”。那種盛大的死亡,極致而幽深的凋零之美,深深地震撼了我。
及至湖邊,九時方過,彼時朝日之燦爛,猶如上帝舀了一瓢又一瓢的金湯,潑滿群山,撒得山上、湖面、樹梢,盡是明晃晃的碎光。甚至連老氣橫秋的梧桐,也在這一番恩典中,獲得了閃亮的恩賜。它們一改往日灰頭土臉的形象,搖身成了貴氣而時髦的王。如琴湖上的清寒之氣未散,湖畔臨水而生的梧桐,以湖為鏡,佐以日光,令湖中霧氣生姿搖曳,俊朗至極——我是斷不曾能想到,梧桐竟可以如此疏朗俊氣。
待回到這閩中小城時,夏日之焦灼仍在此作威作福。不想,這才幾日之間,小城竟亦有了些秋的況味了。
玉骨西風,恨最恨、閑卻新涼時節(jié)。
少年時,每至濃秋淺冬,總會多思多愁。時至今日,這痼疾仍會時不時地回頭造訪。
濃愁似雨,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近來,十年相思情斷,苦心人,終辜負。
夜闌回顧時分,也曾想“欲將沉醉換悲涼”,復又勸自己縱使遠山長,云山亂,也終歸長夜有盡,曉山有青。只對自己喚一聲,莫先生,莫回頭,不值得。
再不念從前,再不寄相思罷了。再不聽《親密愛人》,再不唱“十年之前,你不認識我,我不屬于你”罷了……
獨抱濃愁無好夢。人生多苦,理應放自己一條生路。
同事見我連日心緒不暢,便趁假日得閑,約我自駕去瞧瞧遠山近海。
一路向北,經福州,至平潭,過寧德,到霞浦,入浙江,最終抵達杭州,隨走隨停。一路上,稻子金黃杏子肥,秋色已翻越東南丘陵,漸染山川。
蘇先生所寫,最是橙黃橘綠時,是一點兒沒錯。但我哪有心思眷念這旅途美色,只顧著一心撲在灰敗情緒里。
行至平潭,我們將車停在一處斷崖邊。天空陰云翻滾,太平洋里巨浪滔天,風大如狂,幾乎要將我撕碎。
此念一出,便瞬間想到了電影《非誠勿擾》里那句經典對白。在北海道的森林中,秦奮穿著灰熊玩偶的道具服,趴在梁笑笑身邊,你一言我一語地插科打諢,其后秦奮笑著給梁笑笑灌甜言蜜語時,而身在一旁的日本導游提醒笑笑:不要和熊說話,熊會撕碎你的。而梁笑笑極其落寞地答曰:“我早已被撕碎了。”
時下,我又何嘗不是早已被撕碎了?十年情深,付諸一炬。余生只剩相思苦海,意難平。彼時,心下是真戲謔,人間不值得。
而就在梁笑笑說完那句話沒多久,她便于一個清晨,縱身一躍,毅然跳入了深秋的日本海。
去年暑日在北海道,我還專程去找了梁笑笑跳海的那片山崖,未果。不曾想,卻在此番情境下,遇上了這處斷崖。
其實,我很難想象,在平潭斷崖時,身旁若無那三位同事作伴,我會不會在一時沖動之下,就將自己提前交還給了上帝。
但好在,我沒跳。
而梁笑笑,也沒死,且于此重獲新生。
我不知,這是否亦是一樁生活的隱喻。
待游罷杭州折返歸來,日子依舊如常,生活并未至一病不起的地步,不過是內心又空了一截。我告誡自己,時間是解藥。
陡然,靈魂極度渴望一場大雪。
如此,此間年月,已在身后
往前,還有長路要趕
唯愿心中住一枚詞人
愿四季美滿,倉箱可期
愿生活如你所愿
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