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看了媽媽的微信

柴嵐綺

一

我媽是2017年才注冊微信的，這一年她70歲，是家里最晚擁有微信朋友圈的人。

她其實挺發(fā)怵的，因為她一向都害怕使用新東西。洗衣機壞了，她緊張地說：“要買就買和壞掉的這個一模一樣的啊?！笔謾C壞了，她趕緊申明態(tài)度：“能修就修，修不好的話，就買和現(xiàn)在這個一樣的?！彼€在使用最古老的、大家看著就很害怕的、嗞嗞作響的壓力鍋，而拒絕打開電壓力鍋的包裝，她對我的面包機和烤箱有一種敬而遠之的緊張。當她實在想幫我分擔家務，也是用豁出去的沉重語氣說：“你過來，教我用滾筒洗衣機吧，最簡單的幾步，說多了我記不??！”

所以，每當我們吃完飯，立即沉浸于捧著手機刷微信的喧囂又靜默之中時，唯有她甩著胳膊無聊地走來走去，不滿地抗議：“你們這樣對頸椎不好，應該起來運動。來，扔掉手機，跟我學，站直了，昂頭，雙臂向上，一百次！”

幾年前，我媽的生活還不是這樣的。那時，每家每戶都擁有一個或數(shù)個小報箱，我們這座小城，單單都市報就有好幾家，競爭激烈，訂報還送米送油，算算劃得來，干脆就都訂了。每天下午四點多鐘，我媽就站在單元門外，等著穿醒目紅馬甲的投遞員送來當天的報紙。她會早早迎上去，有時兩人還站在路邊聊幾句家常。然后，她把報紙拿回家，坐到窗前，戴上老花鏡，一絲不茍地看新聞、看第二天的天氣預報、看中縫的小廣告。那時，因為有早報也有晚報，我媽顯然也是一個除了做飯之外還有別的正經(jīng)事可做的人。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報箱漸漸被塞滿了廣告單頁，投遞員的身影也陸續(xù)稀少了。紙媒漸漸被新媒體替代，人類越發(fā)依賴通過掌上的手機即時了解大千世界每一個角落的動態(tài)。僅僅用手機打電話接電話的媽媽，顯然和熱衷在飯桌上討論微信微博熱點的我們，有了明顯的距離感。

給她下載并注冊微信那天，她充滿忐忑，但也有著對未知的向往和期待。當那個藍色星球的畫面轟然打開，當我們添加好友的申請“滴滴”叫著奔來，她不知該怎么辦，手忙腳亂的，好像前方是一個她推開門就能看到的新世界。

大圣──我媽的微信名，是因為她姓侯，年輕時外號就叫做“猴子”。70歲的微信新手“大圣”，在燈光下戴上老花鏡，擺手壓制住我們的七嘴八舌，努力鎮(zhèn)定下來──“別慌，別慌，我一步一步學”。

二

像所有剛接觸微信的老人一樣，我媽對自己收到的每一條信息都會認真批閱并深信不疑，和過去閱讀報紙的神圣態(tài)度完全一樣。有了朋友圈以后，她常如臨大敵一般宣布：“最近不能吃魚了！你們千萬千萬別買魚！”我立即不客氣地指出：“微信上看到的謠言吧！假的，別信?！薄霸趺磿侵{言呢？好幾個老同學都不約而同發(fā)給我了，他們可都是有知識不會輕易上當受騙的人啊?！彼幌嘈盼遥嘈啪W(wǎng)絡。

很快，她學會了微信轉發(fā)，于是頻頻給我轉發(fā)各種鏈接和視頻，關于頸椎的，關于膝關節(jié)的，關于捏耳朵的，各種小動作小訣竅以及它們將會產(chǎn)生的驚人效果。甚至電話督查：“今天發(fā)你的視頻看了嗎？那個治療頸椎的穴位你找到?jīng)]有？找到了，記得每天推10下，左右手都要做?。　?/p>

我其實沒看，就敷衍她：“看了看了，找到穴位了。”等我回到家，她像老師抽查背書一樣，冷不丁站我面前：“治療頸椎的穴位，你指給我看看，在哪里？”

有時她突然笑起來：“今天有人在微信上給我發(fā)了一個笑話，我說給你們聽聽?！蹦鞘峭盹堊郎希覀円贿厞A菜一邊聽著。然而，還沒到抖包袱的環(huán)節(jié)，就有人憋不住先撲哧一笑：“800年前的老笑話了呀！”“是嗎？”我媽說到一半被攔截下，明顯帶著沮喪和失落，“你們都聽過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呢，收到以后，我看了就笑，笑完一想，想想又笑，笑了整整一下午！”

有一天，她請我解決她的手機問題，我趁機偷偷翻看了一下她的微信往來。經(jīng)常頻繁互動的就那么幾個老朋友。其中一個是以前的老鄰居，每天她都會發(fā)來鮮花盛開的動圖“早安”和“晚安”，發(fā)來“心有目標，老有所為”“這個視頻太好了，趕緊看”“手術刀下的謊言和藥瓶里的欺騙”……類似這樣標題的各類鏈接，還有各種老掉牙的笑話和段子。

我用手嗖嗖地把這些信息滑上去，然后看到我媽在底下的回復──你發(fā)來的笑話和視頻，我都認真看了，有的眼淚都笑出來了，謝謝你每天發(fā)給我！

有一段時間，朋友圈里很多人說，父母玩微信之后，對各種網(wǎng)頁鏈接內容真假不做鑒別，盲目相信網(wǎng)絡上的“偽科學”“偽科普”文章。而在看到我媽回復“謝謝你每天發(fā)給我”的那一刻，我有些明白了，我媽愿意相信他們發(fā)來的一切，是因為在她還不那么了解的微信世界，只有這些老朋友們還彼此惦記著，相互鼓勵著，把轉發(fā)鏈接和視頻當作友情的問候，當作她們那代人拼命追趕這個時代的方式。

而像我這樣做子女的，除了嫌那些動圖土得掉渣，也從不打開那些有著聳人聽聞標題的鏈接，又給父母發(fā)了什么內容呢？在微信里，我寧愿混跡于各種微信群收藏那些令人捧腹的表情，也想不起來給父母發(fā)點有趣和好玩的東西，不耐煩、甚至壓根不愿領著他們，奔跑在這個他們既向往又害怕的虛擬時空當中。

三

媽媽的老朋友里，微信玩得最好的，是快80歲的沙奶奶。沙奶奶是第一個給我媽發(fā)來視頻通話邀請的人，鈴聲驟然大作，我媽捧手機的手嚇得哆嗦了一下，急著喊我過來幫忙，遲遲不知該摁下哪個鍵。

沙奶奶會制作電子相冊，把自己出門旅行的各種照片匯集在一起，發(fā)給我媽欣賞。那個傍晚，在《夢中的婚禮》配樂聲中，我媽和我爸饒有興趣地瀏覽沙奶奶相冊里的一張張照片，一遍又一遍循環(huán)播放。

沙奶奶發(fā)來“150個易錯成語”的測試挑戰(zhàn)，我媽和我爸分別戴上眼鏡，正襟危坐，對著手機，手握紙和筆，每答對一個，大笑、歡呼。答錯一個，驚嘆、惋惜、后悔、埋怨。最后，得到了“你還沒有老年癡呆哦”的評語，立即像受到了嘉獎，客廳里兩位老同志相視而笑。

每周日，我媽都會回以前的老房子住兩天，找沙奶奶和幾個老伙伴一起打幾圈麻將，這是她日常生活的重要一環(huán)。每每見過老友們再回來，她就像經(jīng)歷過一次愉快的旅行，神采飛揚。夏天的一個星期天晚上，她帶回一兜硬柿子，說：“從沙奶奶家的柿子樹上摘的，和蘋果放一起，很快就會變軟。”

然后她登錄微信，看到沙奶奶發(fā)來幾段視頻，她嘿嘿笑著看完，又把手機遞給我，并得意地說：“你看，這是我們摘柿子時拍的?！?/p>

搖晃的鏡頭，夾雜著陣陣來自現(xiàn)場的大笑聲，視頻里，沙奶奶和我媽站在院墻上，手執(zhí)長桿，底下幾個老同志胡亂指揮著：“猴子，這邊，這邊！錯啦！老沙，那邊，那邊！”

院墻總有兩米多高吧，看著單薄又驚險，我簡直嚇出了一身冷汗：“媽，這太危險了！你們這老胳膊老腿怎么就爬上院墻了??！有一種專門打柿子的裝備，我去網(wǎng)上給你們買！”

我媽拿回手機，絲毫不理會我的表情，自己又回放了一遍，獨自驕傲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笑著回看視頻的她，猜想著摘柿子的那個下午，她和她的老伙伴們爬上高高的圍墻，在嘻嘻哈哈的打鬧聲中，想必又重新找回了屬于年輕時代的恣意和快樂。我想到自己曾癡迷過一部韓劇《我親愛的朋友們》，劇中講述了一群老人的生活，想到自己曾經(jīng)在一個個追劇的深夜，為劇里喜慈阿姨們的故事歡笑和抹眼淚。而我的父母，我身邊距離最近的老人們，卻從不曾像韓劇一樣被我又哭又笑地重視著。

我馬上打開手機，進入微信，給我媽轉發(fā)了一條標題為“延用800年的養(yǎng)生方法，值得一看”的鏈接。

四

現(xiàn)在，我媽已經(jīng)能熟練地使用微信了。有一天我打電話給她，讓她在家里找出我的身份證，拍照片給我，我有急用。我媽非?；艔?，怕自己操作不好，但又竭力鎮(zhèn)定下來，努力按照我說的步驟操作。終于，微信里出現(xiàn)了我的身份證照片，我給她發(fā)了一個大拇指夸贊的表情。

照片是豎著拍的，身份證的兩邊都沒照進去。但不管怎么樣，她學會拍照，學會從相冊選取，學會發(fā)送了。

晚上回家我又表揚了老媽，同時操作示范給她看，手機可以橫著拍照，這樣就會把證件完整地拍下來。

我媽恍然大悟，敲著腦殼懊惱地說：“哎呀，你說我這腦袋，我怎么就不知道橫過來呢？”

和我媽一起在小區(qū)里看過紅月亮藍月亮的第二天，上班時我收到她的微信，是一張來自網(wǎng)絡的巨大的紅月亮圖，因為看月亮時我有說，我的手機拍不出來真遺憾。我回送我媽兩張“為什么叫紅月亮藍月亮”的科普圖，我媽那天晚上告訴我，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們倆看月亮的時候，總覺得又紅又藍……

我爸最近在我們家的微信群里發(fā)來一條語重心長的提示：各位請注意，“某某去世”的視頻不要打開，立即刪除，是病毒，別上當。

雖然知道這又是一次“轉發(fā)”，但我們立即恭敬地表態(tài)：收到，好的，不打開！

（摘自《文苑·感悟》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