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舉芳
父親拿來一瓶酒,兩個酒杯,斟滿一杯放到他面前,又斟滿一杯放到自己面前。父親放下酒瓶,端起酒杯,說:“來,咱爺倆碰一個。”
他遲疑著端起酒杯,他猜不透父親的“醉翁之意”。
見他猶豫,父親說:“喝點吧,今天是你十八歲的生日,過了今天你就是成年人了,我……”父親眼睛濡濕,看著他的臉,使勁吸了一下鼻子,說,“我也不會說啥,就不說了,來,喝,我先干為敬!”說著舉起酒杯一揚脖一飲而盡。
他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一股辛辣瞬時嗆入喉嚨,他不由得咳嗽起來。父親嘴角一揚:“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聽父親這樣說,他有些生氣,把酒杯“當”一聲用力按在桌子上,杯子里的酒驚慌失措地跳出來,跳到他的手上,他沒好氣地甩著手,起身進了里屋。
里屋的桌子上,母親安靜地待在相框里,笑容那樣溫柔。他撫摸著母親的照片,眼淚無聲地滴落。
他恨酒,也恨父親。如果沒有酒,父親就不會喝醉;父親不喝醉,就不會把農用三輪車開進山溝里,母親就不會死去,就不會害得他成了沒娘的孩子。沒有娘的家,笑聲也沒了。
父親還在自斟自飲,絮絮叨叨著說,孩他娘,咱兒十八了,長大了,咱兒長大了,十八了……
他把母親的照片抱在懷里,抽噎著說:“媽,我好想你?!?/p>
幾天后,他帶上母親的照片,背起行囊離開了家。他不愿意看到父親,看到父親殘缺的腿,他就想起母親,想起母親,他心里就堵得慌。
一晃三年。三年,他不提也不想與父親有關的往事。有時,在一起的同鄉(xiāng)回村會帶回來有關父親的消息,說與他聽,他面無表情,若無其事,像一個刻意的旁觀者。
大伯托人捎信來,說父親摔了一跤,挺嚴重的,讓他務必回去看看。那一夜,他輾轉無眠。第二天清晨,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推開院門,一種久違的溫暖與親切撲面而來。望著熟悉的一切,他的眼睛忽然有些澀澀的。
父親看到他回來很高興。父親說,這些天都是你大伯在照顧我。開始醫(yī)生說我這條腿也有可能廢掉的時候,我怕極了。還好,現(xiàn)在能活動了,過不了多久,我就能走路,就不拖累人了。父親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滿是歉意,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你是不是又喝醉酒才摔的?”他的語氣和眼神帶著冷漠。
“你爸早就戒酒了,過完你十八歲的生日,你爸再也沒喝過酒。我可以作證?!贝蟛哌M屋來說。父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父親睡著了。他和大伯坐在院子里閑聊。大伯說,當年你父親得了股骨頭壞死,疼得厲害,但又沒錢去醫(yī)院醫(yī)治,就想用酒來麻醉自己減輕疼痛,那時我們都不知道,這個病原來越喝酒病情就會越嚴重,直到出了事故進了醫(yī)院,醫(yī)生問診我們才了解。你爸說都是你媽給他的福分,出事的正好是那條疼得厲害的腿,截肢也就沒那么難過了。你過十八歲生日那天,你爸高興啊,自己的兒子長大了,可他又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為你慶祝,就用你爺爺當年對我們的方式,敬你一杯酒。這些年,你爸不打擾你,但我知道,你爸心里苦啊……
大伯的話還沒說完,他的眼里已蓄滿了淚水。
一個月后,是父親的五十一歲生日。父親已能下地走路。那天他買了肉和菜,親自下廚煎炒。他還買了一瓶酒。他拿來兩個酒杯,斟滿一杯端到父親面前,又斟滿一杯自己端起:“爸,生日快樂!我敬您!”說著他一揚脖一飲而盡。
父親端起酒杯端詳著,眼淚啪地落進酒杯里。父親似品般慢慢喝完了酒,起身一拐一拐進屋。望著父親蒼老瘦削的身形,他莫名想起讀過的一首詩:“一個年過五十的人還有什么雄心壯志/他的夢想不過是和久別的/已長大的兒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兩只杯子碰在一起/這就是他們擁抱的方式/也是他們和解的方式……”他眼里的淚越聚越多。
“兒子,聽說你打算在城里買房,這是我這幾年做零活存下的錢,不多,你拿著,密碼是你媽的生日。”
“我不要,我自己能掙?!?/p>
“我一個孤老頭子,沒啥花錢的地方,你過得好,是我最高興的事兒?!?/p>
他沒有再推脫,把兩個酒杯再次斟滿,端起說:“爸,來,咱爺倆碰一個?!?/p>
“好,喝完這杯咱就不喝了,酒,不能貪杯,不能誤事?!?/p>
“嗯,爸,聽你的?!?/p>
兩只酒杯“當”的一聲碰在一起,酒杯里沉默的酒瞬時熱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