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曉
一場大雪,素了萬里江山,素了九曲院落。夜已三更。京城北拐子胡同,吏部尚書韓暗江一身素衣,在棲宿的院子里拈須沉吟,任飛揚的雪花和花白的須眉,漸漸融為一體。
已過了花甲之年的韓暗江,前些天遞上了請辭歸鄉(xiāng)的奏章。按例,在幾番挽留之后,上意自會應(yīng)允。葉落歸根,江州的那個老家,才是自己最后的歸宿啊。
為官三十多年,韓暗江潔身自好。上,不取公帑一分;下,不取百姓一粟,一時聲譽卓著,清名遠播,時人標榜其堪與于謙雁行,堪為海瑞之儷??墒?,就在這與半輩官宦生涯即將告別之際,韓暗江心里卻有些堵得慌,似乎有一本賬還沒算清似的,這些天怎么也睡不著。
十年前,韓暗江任建州知府。他除奸革弊、大興農(nóng)桑,建州之富庶,一時天下無雙。離任時,萬千百姓,簞食漿壺,以能來相送他一程為榮??墒?,任人怎么相勸,韓暗江最終都沒有取建州一片桑、一寸紗,而是一身素衣、兩擔(dān)舊書,干干凈凈、坦坦蕩蕩地離開了這個他為之付出一腔心血的地方。
二十年前,韓暗江任滎陽知縣。他打擊盜匪、整肅綱紀,滎陽之平安,一時為天下楷模。離任時,左右街坊、鄰里都拖兒攜女前來相送。有人送雞蛋,有人送干糧,他都不肯要,唯獨要了常在縣衙門口賣豆腐的李福生遞上來的一根柳枝。柳者,留也。折柳相送,其實正是相留啊。后來,韓暗江將這根柳枝,插在了江州老家的門前,不曾想,現(xiàn)在已長成腰圍粗的大柳樹了。鄉(xiāng)鄰問,知其內(nèi)情者,都將這棵柳樹稱之為“韓公柳”,以示敬仰之意。
對了,這筆賬正是這棵柳樹啊!韓暗江喚過在一旁伺候的家人,吩咐他從自己微薄的積蓄里,拿上二兩白銀,連夜送給遠在滎陽的李福生,以作補償。二兩白銀,都可以買一方木材了,價值遠在一棵柳樹之上??稍陧n暗江心里,折柳相送之情,又豈是金銀這樣的世間俗物可以相比較的呢。棲身柳下,當(dāng)知這份福蔭的來源。“賬”算清了,韓暗江回房倒床便睡,立馬鼻息如雷。
不久后,上意恩準韓暗江歸家養(yǎng)老。就在他起程回家的那天,一眾同僚、部屬,不約而同地來到出京必經(jīng)之路的清風(fēng)亭,溫一壺濁酒,以盡相送之意。雪越下越大,寒風(fēng)呼號,徹骨地冷。可他們都愿意等,安靜地等。在他們心里,韓暗江就是一座活著的“清風(fēng)亭”。可是,等了大半天,最終也沒有等到韓暗江。就在剛才,那位一身素衣飄然而過的不起眼的村老,正是韓暗江。安安靜靜地走,不擾人,不擾己,在韓暗江看來,就是最好的別離。
五年后,韓暗江的學(xué)生、督察院右僉督御史吉承,受人構(gòu)陷,被貶苦寒之地澹州。貶謫之路,長且充滿險阻,吉承心下郁結(jié),連馬蹄都似乎沉重了許多。幸好,去澹州得路過江州,可以拜會多年不見的恩師韓暗江。
吉承看到,碩大的“韓公柳”下,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躺在椅子上,任透過柳枝的斑斕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正安然睡著。那睡態(tài),孩童般無嗔、無邪。吉承頓時明白,這就是“心里無塵,隨遇即安”的人生境界??!他沒有吵醒恩師,翻身上馬,復(fù)向澹州進發(fā)。
只是,馬蹄輕揚,已全然沒有絲毫的遲滯凝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