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倒扣的水缸被移走,
一圈濕印,使一切過往的日子歸零。
水桶,像一個突然多出來的人,
拖著水桶般的腰身,
不知道站在哪兒為好。
——生活,有了更年輕、便捷的仆人。
水管,可不是水的索引。
它游動在地下,又在每一個水龍頭那兒
撕開一個缺口——
“這水,有一股漂白粉味兒?!?/p>
“唔,到處都是按鈕、閥門和開關(guān)?!?/p>
我的老母親嘀咕著,依然將衣物、菜蔬
提拎到門前的大水塘去漂洗。
水聲清泠,埠石上拂動的青苔,
像是水長出的綠胡子。
隔夜,我的父親把水缸移走。
那空出來的地方,新鮮如傷疤。
可為什么每日早晨醒來,
我依然聽到水桶磕碰缸沿的聲音,那么
清脆,像是死去多年的父親,
仍然在為我們擔(dān)水,送來一日
清涼的福音?
我體內(nèi)還有未用完的河山,
在荒草萋萋的霧霾中,還有墾殖和
播種的欲望。獨(dú)自一人,我還在山坳搭云梯,
想攀上我那積雪的頭頂。
唉揚(yáng)州十年,
我浪費(fèi)了多少奢靡和美景啊,
徒留下身體這條日暮途窮的歧路。
——這卑賤而無名的一生,還有誰可依戀,
除了無常和流徙;
還有哪一座城市,可以痛快地花掉我的
余生以及依稀殘存的
對這世界的愛?
不,我體內(nèi)還有尚未用完的河山,
還有舉目無親的憂傷供我消夏、避寒,這就是
對抗凋零和枯萎的資本。
我依然在槳聲燈影里“騎鶴下?lián)P州”,
依然用老邁的詩句遍植楊柳——在我那
落寞而冷僻的關(guān)山一角。
我依然來而無往,切除掉盲腸一樣的
歸鄉(xiāng)路,在這兒掙扎、困惑、抗?fàn)?,死有余辜?/p>
——我依然崇奉著美,
將內(nèi)心殘剩的一小爿山河,
打理得花團(tuán)錦簇。
愈往事物的邊沿走,愈接近神跡。
中心常常是天使缺席的地方。
無限地遷延;宴會終于開始——而那
提前抵達(dá)的使者,已策馬而去。
早一秒,火車仍趴在鐵軌上;
惟有先知,能看見“無?!?/p>
和“必然”的毫厘之差。
我樂于從兩個方面探尋浮力的來源,
一個是木板的正面,
一個是反面。
我又陷入到周期性“驚恐”的歧途中。
因?yàn)楫?dāng)我按下木板的時候,
它從水里突然翻過來,
打著了我的臉。
我研究浮力的脾性。為什么帶水的
木板有如活人,會溺沉水底,
而同樣一塊木板,烘干了卻像尸體,
漂浮水上?
我沉思生命是一塊木板的正面,
永遠(yuǎn)朝向水下,而死亡是它的反面,
因?yàn)閺?fù)活了體內(nèi)的浮力,
變得比水還輕。
我察看這塊木板??匆娔炯y、裂縫、
節(jié)疤以及旋轉(zhuǎn)的年輪,
其正面和反面毫無二致。
當(dāng)它落水,是什么讓它選擇了
這一面朝上而非另外一面;
“偶然的骰子一擲”,大于浮力嗎?
我嘗試用一根釘子將正面和反面
拴在一起。我嘗試用釘子
扎破浮力。
一夜雷雨。薯藤上的蜈蚣飛走了。
我到田里察看,
一堆新土暴露出野兔夜里來過;
沒被嚼完的薯瓜纓子上,還殘留著
幾根灰色的免毛。
淤積的壟溝上,
細(xì)沙土像篩子篩過一樣平整;
顯然,野兔走后,雨又下了好幾場。
——沙土上不見兔的蹄跡,
滲漏的水清澈得很,繞過柵欄
在缺口底部那兒沉落為一汪水洼。
把漫過田邊的薯藤回牽到田壟上,
我來到曾經(jīng)被蜈蚣咬過的地方。
雷雨過后,薯藤上空如新歡,
綠色的薯葉蓬松又緊致;
一切如常,一切又悄悄發(fā)生了變化——
仿佛我們睡著之后,有誰來過,
放下又拿走了一些
我們不曾看見的東西。
十年生死兩茫茫
——蘇軾
很小很小的時候,
我吹著一把玩具口琴,
從你門前跑過;
蜻蜓低飛。你晃著羊角辮子,
追了我好遠(yuǎn)。
十年。少年時光剛長出絨毛。
我吹著一把單音口琴
從你窗前走過;
柳絮迷眼。你停下手中的
女紅,探身看了看,
滿臉緋紅。
又一個十年。新栽的小樹
已做了嫁妝。我吹著一把
重音口琴路過你屋后;
秋風(fēng)吹低山岡。一個酷似你的
小女孩從門后鉆出,
看了看我,跑回屋里。
把手抄進(jìn)一個詞里——二十多年后,如果
這個詞仍叫鳥窩,
我們是否還能從浸滿晨光的雀巢里,
掏出鳥鳴、羽毛或蛋殼?
把腳浸泡在一個詞里——三十多年后,如果
這個詞仍叫流水,
我們是否還能掬起一捧蝌蚪般的烏云,
看見里面沉睡的閃電、暴雨和雷霆?
試著,將我們被時光磨禿的聽覺探進(jìn)一個詞里;
四十多年后,如果這個詞仍叫愛情,
我們是否還能在比羽毛還輕的呼吸里,
聽見血液奔走的沙石、心跳狂亂的秒針?
五十年了,記憶大面積沙化;
在一輪緩沖的落日中,我們仄身坐進(jìn)一個詞里。
——如果這個詞仍叫虛無,
我們是否能一瞬洞悉肉體的真相,
在不曾感知的死亡歡愉里,
看見萬物那永恒的存在?
(選自《作家》2019年2期,《海燕》201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