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則爾
在什么場合,你會害怕成為被選中的“幸運兒”,并受到全場關(guān)注?大概是在集體聚會時,主持人意猶未盡地詢問“哪位觀眾愿意給大家表演個節(jié)目”時吧。
通常這樣的時刻,氣氛明明還沒從火熱中降溫,但除少數(shù)有才藝的人有資格淡定地昂著頭外,其余人早已把眼神躲向某個角落,心底如同黑云壓境??吹街鞒秩顺约鹤邅?,驚惶如籠中雞兔,或看到主持人正從箱子中抽出一個號碼,那兩根手指拈起的仿佛是自己的心。直到某個不幸的家伙被抽中,并被掌聲和嬉笑聲強行推到人群中間時,才終于松了一口氣,仿佛剛躲過一場槍林彈雨。
是的,作為沒有任何才藝可登大雅之堂的我,曾無數(shù)次經(jīng)歷過上述場景;但又偏偏是在那被炙烤的時刻,會不甘心地想那束光明明可以打在自己身上。
小學時,如果不是因為一次一鳴驚人的表現(xiàn),或許直到畢業(yè)之后我也不會注意到坐在我右后方的女孩。她戴很大的黑框眼鏡,幾乎遮去小半邊臉。她不愛說話或走動,每天都在紙上寫寫畫畫一些奇怪的東西,是班級里可有可無的存在。
有一次上作文講評課,語文老師露出驚喜的神色:“這次有篇作文寫的是古體詩,我非常喜歡。”說完便向全班分享了這篇佳作。雖說詩中的“明月”“黃沙”“美酒”等意象如今看來稍顯平淡,但在當時,的確讓我們這群小屁孩驚艷了一番。
這首詩,便出自右后方女孩之手。雷動的掌聲中,略顯羞澀不安的她,在我心目中瞬間從毫無存在感的角落少女,升格為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古風才女,就連從前的沉默寡言,如今看來都是一種溫潤如玉的內(nèi)斂含蓄。
人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審美與想法,也有著不同的信仰與追尋。在為一首詩的魅力而驚艷的稚嫩年紀,我覺得詩人真是一個耀眼的頭銜,并且也想成為一名詩人。
我不會寫詩,能想到的方法就是不停背誦很多古詩,當一個“不會作詩也會吟”的才子。
那本詩集是我從柜子里“刨”出來的,早已沾滿泛黃的時代氣息。每天晚上,我都要倚靠著床頭翻開它,背一首新的詩詞。父母推開房門,難得沒有訓斥我“超過十點還不睡覺”,而是輕輕退回去帶上門,臉上是滿意的神色。
不過,這個習慣并未持續(xù)很久,后來,就沒有后來了。少年的想法不知天高地厚,總是忽略掉日積月累的含義,以為多比別人掌握幾首詩詞就能成為文藝大咖。當我尷尬地發(fā)現(xiàn),會背幾首詩并不能給我?guī)硎裁炊唐谑找?,甚至無法以具象的表演形式呈現(xiàn)在公眾場合時,便又把詩集塞回了柜子深處。
如同我的情懷一樣短壽,那個女孩突然享受到的榮光,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片刻的掌聲很快變得稀稀疏疏,將她連同在班級小范圍掀起過的詩詞熱潮,送回沉寂的角落。甜冰棒、游戲機,更多新鮮有趣的事物,源源不斷地涌進我們狂放的青春。無人記得那次作文講評課上的驚艷一刻,也無人想過要將那份驚艷延續(xù)下去。
也有過無限趨近那束光的時刻,只差一點,就能讓自己成為一個有才藝的人。
我已不太記得,當初是怎么與笛子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好像是初一某天放學后,我在學校大樂團門口等參與排練的同桌。
這是一個光榮的團體,他們經(jīng)常在額上點上小紅點,胸前佩戴大紅花,高調(diào)地出現(xiàn)在學校的各種盛會上。當我在走廊上踮起腳,透過窗戶看到一群同齡人熟練地用二胡、琵琶、古箏等樂器進行合奏時,感受到了一種神圣并投以羨慕。
學一門樂器吧。這個想法如同西瓜一樣,“咕?!币宦晱膬?nèi)心深處滾落出來。經(jīng)歷一番自我選擇與跌跌撞撞之后,我落到了笛子這個坑里。
從前只知道玩游戲,毫無藝術(shù)細胞的我,忽然開竅想學吹笛子了,父母自然樂見其成。然而他們忽略了,我想學樂器的初衷并非熱愛音樂或想以此來陶冶情操,而是為了能享受加入大樂團的虛榮,以及一股少年特有的心血來潮。在門類眾多的樂器中選擇笛子,也只是覺得這種樂器既廉價,又易上手罷了。
其實,一切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接觸笛子后才知道,這支冷冰冰的竹管子,本身并不能發(fā)出悠揚動聽的聲音,一切都要靠貼在出風口的笛膜的振動來完成。這種脆薄的小紙片極其珍貴,踏遍縣城所有樂器店均無出售,竟要遠赴省城才能買到。
周末下午,從省城回來的父親推開門,拍拍褲管上的泥,把一盒被體溫焐熱的笛膜交給我,連聲音里也帶了幾分倦意:“既然選擇學吹笛子,希望你能堅持下去,父母會盡可能為你創(chuàng)造條件,接下來的一切就要看你自己了?!?/p>
我的第二個“原以為”,是以為笛子的學習是一個短平快的過程,稍微努力幾周,就可以在人前賣弄了。結(jié)果單是學會怎么把笛子吹響,就耗去了幾天時間。
那時,縣少年宮沒有笛子老師,父母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托朋友在川劇團里尋了一位老笛手給我當師父。每個周末,我都要去找?guī)煾附邮芤粚σ恢笇А?/p>
學吹笛子,從吹單調(diào)的音階開始,先吹上一百遍“哆來咪”,倒過來再吹上一百遍。在少有人煙的三層舊樓里,充斥著荒涼蕭索,充斥著我斷斷續(xù)續(xù)、錯漏百出的吹奏聲,以及師父恨鐵不成鋼的責罵聲。
秉承師父教誨,從前玩心頗重的父母,周末時輪番留在家中監(jiān)督我練習吹笛子。當聽到房中已長久偃旗息鼓時,他們總會第一時間警覺地推開房門,看看我是不是又在偷懶??粗钊搜刍潄y的譜子,我在叫苦不迭和后悔不已中,早把加入大樂團的愿望拋到了九霄云外。
在學習了半年以后,我終于不再僅僅重復(fù)單調(diào)的音符,開始接觸一些成形的樂曲,也終于到了父母千盼萬盼可以在親戚朋友面前露上一手的時刻。
一切都是一場預(yù)謀。從母親的幾個朋友逛完街經(jīng)過樓下,被母親硬拉著上樓坐坐,到端著茶杯的父親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我家孩子學吹笛子以后懂事了不少呢”,再到母親催促我“快給阿姨們表演一曲”,他們耗費心血想要獲取的榮光與體面,終于快要瓜熟蒂落??上?,我那點可憐的“造詣”,只能磕磕絆絆吹完一曲《少林寺》。在阿姨們勉強的鼓掌與稱贊中,父母臉上寫滿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