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軍
圖/王詩雋
自我離開北京回故鄉(xiāng)水市定居,時常會接到一些朋友和同學(xué)的電話,問我這回是否就是葉落歸根。我就說,北京的房子還在,但自己的工作室已經(jīng)交給年輕人打理了,今后沒有特殊的事由,我是不打算回去的?;叵肫饋?,我在京城居住已達二十年,但如今看上去總還像是一次逗留。京城與我隔膜久矣。更何況,我早已無法忍受日益糟糕的空氣,也接受不了擁堵的交通。
當(dāng)然也有人問我為什么不選擇回省會犁城。畢竟你在犁城生活了很長一個時期啊,就算你馬上退休了,但你的工作關(guān)系和社保還在這里,今后每年體檢什么的,總歸是要方便些。這當(dāng)然沒錯。1978年我去犁城讀大學(xué),那時才二十歲,畢業(yè)后就落到了那座城里,一步跨進了最大的機關(guān),前后混跡八年。我在犁城結(jié)婚生子,后來又離婚去了南方,最后才漂到北京。對犁城,我的感情顯得有些復(fù)雜,說不好是懷念還是厭倦。如今孩子已定居國外,我也即將退休,再回犁城生活就顯得有點可笑了。人到了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找一個安靜而親切的地方安頓,父母業(yè)已離去,故鄉(xiāng)即是家園,我當(dāng)然要回到水市。這么想起來,我實際上是用三十八年的時間畫了一個圈,回到了起點。直到今年春節(jié)前夕,為了參加我最好的同學(xué)王兵孩子的婚禮,這才搭乘高鐵由水市前往犁城。高鐵很方便,行程不足兩個小時即可抵達。第一眼看上去,犁城的格局幾乎完全變了,對外擴張得厲害,并且已經(jīng)通上了兩條地鐵。但凡有地鐵的城市,都會讓我頭暈。在車站等候王兵的那個片刻,我想起了木心的詩——《從前慢》。我喜歡那首詩。
王兵把我安排在奇峰酒店。這家酒店坐落在老城區(qū),是近幾年才開的,五星級,看著就很豪華,我以前沒有住過。但這個位置我不陌生,因為大街對面就是城南茶樓,這是我過去常來的場所。于是就想到了一個人,沈知白。
我和沈知白相識于1981年,其時我讀大三。那一年是魯迅先生的百年誕辰,全國各地都有紀(jì)念活動。我一時心血來潮,根據(jù)小說《孔乙己》改編,把小說之外邏輯上可以延伸的東西添了進去,抻出了一個三幕話劇。劇本完成后,我拿給王兵看,他說相當(dāng)不錯,就鼓勵我寄給了省話劇團。原本就沒指望會有什么結(jié)果,然而有一天竟接到了他們的電話,對方一個好聽的女聲說,劇本收到了,要我這個周末去城南茶樓,他們的沈團長要親自與我面談。沈團長就是沈知白。在犁城,沈知白這個名字很有影響力。他是知名的話劇演員,曾經(jīng)參加過幾部電影的拍攝,角色雖都不重,但這個城市能上銀幕露臉的屈指可數(shù)。那天的電話是打到中文系辦公室的,當(dāng)時我正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論語》,系主任轉(zhuǎn)下來,站在教室門口咳嗽兩聲,點名叫我出去,教室里就一片安靜。這情形就像是突然來了一個警察,當(dāng)眾把我提走一樣,讓我緊張而害羞,大家私下里一定以為我犯了什么事。等我回來,已經(jīng)下課了。王兵湊近我,很擔(dān)心地問,沒啥事吧?我就一笑,說沈知白要見我。消息便不脛而走了。其實那天電話里對劇本沒有絲毫的評價,可我還是很高興。心想如果沒有價值,沈知白怎么會約我去喝茶呢?而且我喜歡沈知白這個名字,散發(fā)著書香氣。雖然用我們授課老師的眼光看,老子提出的“知白守黑”作為一種道家的處世態(tài)度,比較消極,但我從來不這么認(rèn)為,反倒覺得這四個字顯示出了一種人生智慧,還十分優(yōu)雅。
那個周末的午后我就去了城南茶樓。從學(xué)校到那里,坐公交車也就五站地,很方便。那時的城南還比較荒涼,因此這座新建的茶樓便異常突出,也醒目。茶樓完全是中式的設(shè)計,飛檐斗拱,朱漆大門的兩側(cè)鑲嵌著一副米字楹聯(lián)——
趣言能適意 ?茶品可清心
這是一副回文聯(lián),倒過來便是“心清可品茶,意適能言趣”,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里面的陳設(shè)也顯古舊,四壁掛著一些三十年代的明星老照片和老式的月份牌美女,樓梯轉(zhuǎn)角處還擱著一臺帶大喇叭的電唱機,頗有民國風(fēng)情。但是生意看上去有些清淡,我到的時候,一樓幾乎沒有看見客人,幾個服務(wù)生正在互相看手相,見我進來,便一齊把手背到了身后,站得直直的。我找到二樓約定的包廂,里面已經(jīng)有一男一女在了,一看便知是劇團人物。年輕的女人起身對我微笑,自我介紹說她叫劉倩,是演員,就是她給我打的電話;男的姓李,名字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三十多歲的樣子,是總務(wù)科長。他們已經(jīng)要了一壺碧螺春,劉倩替我倒了一杯,我說謝謝,然后就偷偷看了一下表。她顯然是注意到了,說:哦,我們沈團長正在路上,一會兒就到?!皟骸币У妹黠@。話劇團的人說話都像北京人,但普通話并不等于北京話。我說不急的,就跟著喝茶,繼續(xù)隨她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她問這茶還行嗎?我說挺好,聞著香。她說這家茶樓還是蠻有情調(diào)的,我就說令人懷舊。她說,估計生意很快就能好起來,如今沒有文化哪成?我說是的,現(xiàn)在文化有點吃香了。那男的一直在看報紙,不搭腔。不一會兒,外面響起了有力的腳步聲。坐在我對面的女人便像貓一樣揚起了下巴,好像很熟悉這腳步聲。很快,我聽見身后的門開了,便隨著那二位一起站起來,再回頭,進來一個身材挺拔、氣宇軒昂的中年男人,已經(jīng)把手伸到了我的跟前。
劉倩說:這是我們的沈團長。
我有些拘謹(jǐn)?shù)攸c點頭,覺得手被有力地握了一下。
沈知白說:年輕?。?/p>
這人的聲音嘹亮,有磁性,回響也大,讓你有一種置身劇場的錯覺。我便想起了以前王兵跟我說起的一個段子——某個話劇演員站在大街天橋上突然說了一句“天可真他媽的藍啊”,邊上立即就有人問:“你是話劇團的吧?”“你聽出來了?”
我是一下就聽出來了。
沈知白脫下米黃色的風(fēng)衣,扔給了劉倩,又順手理了一下蓬松的頭發(fā),問他們二位:怎么樣,談得還好嗎?
劉倩就嬌嗔地回答:您大駕不來,小的哪敢隨便摻和呀?
感覺跟宮里似的。不過,在犁城說沈知白是話劇皇帝也算是名副其實。劉倩拿起茶壺,先替沈知白倒上一杯,又為我續(xù)了點。我發(fā)現(xiàn)這女人的手形很好看,手指也長,這樣的手應(yīng)該去彈鋼琴。
沈知白喝了口茶,說不錯。我以為他在說我的劇本不錯,耳朵瞬間發(fā)燙。但接著聽見他說:這茶味道不錯。放下茶杯,沈知白的眼神變得專注,這才談起了我的劇本《孔乙己》,說這個劇本他看了兩遍,盡管團里現(xiàn)在還沒有做出排演的最后決定,但他認(rèn)為劇本的基礎(chǔ)還是不錯(他總算說了劇本不錯)。畢竟今年是紀(jì)念魯迅先生一百周年誕辰嘛,沈知白說,百年大慶,各地都有相應(yīng)的劇目,北京還要搞全國性的調(diào)演,是個好機會。
這次見面給我印象深刻,也很怪。第一,沈知白這個人看上去就是個很有范兒的演員。當(dāng)然事實上他就是演員出身,只是擔(dān)任團長之后演得少了。第二,談話的氣氛自始至終都是對我的鼓勵,好像他們今天請我喝茶,就是為了專門栽培我。我?guī)еP記本,認(rèn)真地記錄,可是這位沈團長說話有點東扯西拉,說他這個人對演戲一直是有情懷的,對做官其實沒有多大興趣,幾次都想辭職,上面就是不準(zhǔn)。又說他打小就愛讀魯迅的小說,每個人物在他看來都是歷歷在目十分生動。但是,關(guān)于劇本的具體意見又幾乎沒有,只說讓我再打磨打磨,保持聯(lián)系。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這次談話進行了半小時,沈先生看了看表,說廳里還有個會,先告辭了。與其說是談話,不如說是接見。臨出門時他又和我有力握手,說合作上有些細節(jié)讓我和他們二位接著談,同時還提醒我一句:年輕人要善于把握機會,千萬不要計較一些雞毛蒜皮,因小失大。
這讓我陡然有些蒙,也一時分不清哪是雞毛哪是蒜皮。來的時候我?guī)е鴥蓚€問題,劇本的修改意見和給我多少報酬,現(xiàn)在都沒法張嘴了。我私下琢磨這位沈團長的話,他說的所謂把握機會、不要因小失大,是否就是暗示我在稿酬方面不要和他們計較——這就是雞毛和蒜皮嗎?可那時我真的需要計較這些雞毛和蒜皮,我父親每月給我匯款從來都不會超過十元,學(xué)校里對我這樣的貧困生也只補貼八塊。所以,當(dāng)我接到話劇團的電話,就開始盤算他們大概能給我多少稿費了。王兵告訴我,省里目前的行情,一部大型的話劇,名家稿酬不會低于千元,有的還另有票房分成。王兵是本地人,干部子弟,據(jù)說爺爺還是“三八式”。我對王兵說,一百塊總該有吧?王兵眨眨眼,說,估計也就這個數(shù)了,合一般干部兩個月的工資。現(xiàn)在我心里沒底了。沈知白把風(fēng)衣挽在手臂上風(fēng)一樣離開了,剩下的那二位也不多說,我不提,他們也沒提,哪還有什么其他細節(jié)可談呢?臨別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小心地問了句:如果這事定了,是不是還要簽一個合約?
劉倩就看了那姓李的科長一眼,男人這才說:這是后話,放心,我們是會按規(guī)矩辦的。
這話明顯帶著擠對,好像我不識抬舉。我不知道這位李科長所謂的后話,將留到什么時候才說。
王兵給我訂的是九層的一個套間,可以吸煙的。我便點上一支煙,站在朝北的窗口,俯視對面的街道。城南茶樓的門面早改了,但此刻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副回文楹聯(lián),似乎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其實應(yīng)該是兩副聯(lián),正反的意思是大不一樣的?;叵肫鹉莻€遙遠的下午,對于沈知白,他是“意適能言趣,茶品可清心”;而對于我,則是“趣言能適意,心清可品茶”——那場漫不經(jīng)心且又漫無邊際的談話,我不可能適意;后來雞毛和蒜皮的猜想也讓我出門就忘記了那壺碧螺春的滋味。帶著這樣的感受,我回到了學(xué)校。躺在床上把下午的會談仔細過了一遍,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后來我把劇本又改了一稿,寄給劉倩,在信中還特地問了一句:什么時候這件事可以確定?但還是沒有得到回音。大約半個月后,有一天我無意中從晚報上看到一條醒目的消息——
紀(jì)念魯迅百年誕辰,省話正式啟動《孔乙己》
——著名藝術(shù)家沈知白導(dǎo)演并主演
消息很長,還配有魯迅的肖像和沈知白飾演孔乙己的定妝照,占了大半個版,卻只字不提編劇是誰,只說本劇根據(jù)魯迅同名小說改編。我很驚訝,怎么能這么做呢?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就跑到電話亭給王兵家里去了電話,讓他看今天的晚報。王兵一看就罵了句粗話,說找他們?nèi)ィ?/p>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日,王兵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輛黑色的老式伏爾加,直接開到學(xué)校來接我,然后就一路轟著油門直奔話劇團了。犁城就一個話劇團,坐落在西城區(qū),與大眾劇場緊挨著。遠遠地我就看見了那個姓李的科長在門口吃油條,見有小車開過來,那人還以為今天是某個要人光臨,便立即轉(zhuǎn)身跑進了劇場。伏爾加停在院子里,我在車上都能聽到沈知白嘹亮的嗓門兒,在抑揚頓挫地念著我寫的臺詞。我想下車,卻被王兵一把攔住,說不急,就點上了一支煙,等。不一會兒,穿著戲用長衫的沈知白和幾個演員笑盈盈地一起從劇場走出來,其中就有上回見到的那個劉倩。我們這才下車。沈知白一看,眼就有些發(fā)直,周圍的人也頓時失去了微笑的表情,不知所措。沈知白很快緩過神來,那張英俊的臉上再次布上了鎮(zhèn)定的微笑:喲,今兒怎么有空兒過來了?聽著就一股北京胡同味。
不等我說話,王兵便開口了,很沖地就是一句:你們怎么不講規(guī)矩???
沈知白便有些茫然,問:這位同學(xué)什么意思???
王兵說:什么意思還用我說嗎?劇本合同沒簽,你們就敢對外發(fā)布消息排演啊?
我很緊張,也不敢正視。
沈知白這才做出很意外的表情,對姓李的科長招招手,姓李的就趕緊跑了過來問,團長有何吩咐?
沈先生一本正經(jīng)地問:劇本的合同沒簽嗎?
姓李的科長支吾著:最近事多,上面的撥款也沒完全到位,還沒來得及顧上這個……
沈知白點點頭,轉(zhuǎn)身對我們說最近團里確實很多雜事什么的。
王兵卻火氣更大:我告訴你沈知白,合同必須馬上簽。不簽也行,那就兩個下場——要不停排,要不我就到文化廳直接找你們郭廳長去,他在我爺爺跟前轉(zhuǎn)悠了好多年,我就不信他會撒手不管!
沈知白這才起了真正的尷尬,突然就抬高了嗓門兒,對著姓李的吼道:有你這么辦事的嗎????
姓李的和我都嚇得一哆嗦,大氣不敢出。這一嚷嚷,周圍的人都知趣地陸續(xù)離開了。
沈知白還是那么義憤填膺:合同現(xiàn)在就給我簽了,這叫尊重人才!懂不懂?
姓李的說:我馬上就辦。
這時,王兵吐掉嘴里的煙頭,又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張皺巴巴的晚報,遞到沈知白面前,接著說:我這同學(xué)好歹費了這么多功夫,前后幾易其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你們卻連個名字也不提,不覺得寒磣嗎?這叫署名權(quán)知道不?沒見過像你們這種野路子的!還對外宣稱什么藝術(shù)家……
我低聲說:算了,算了……
但是,沈知白嗓門兒更高:不能算!這是我們的疏忽,要道歉!必須鄭重地道歉!
說得是擲地有聲,振聾發(fā)聵。沈知白的這一番表現(xiàn),讓我一時間真覺得這些瑣碎的事,他這個做團長的確實不知道,全是那個姓李的科長一手造成的。直到很長時間過去后,我才明白這不是表現(xiàn),而是表演。沈知白純粹就是在跟我們演戲,只能說他沈知白天生就是個做演員的材料,老天爺賞飯吃。這個上午姓李的科長就和我簽了合同,當(dāng)場給了我兩百元的稿費。那時候還沒有百元的鈔票,二十張面值拾元的鈔票分別用兩個信封裝著?;貋淼穆飞希胰咏o王兵一個信封,他也就收下,說替這輛伏爾加的司機謝謝我。我又問他,那位郭廳長以前給你爺爺當(dāng)過秘書?他嘴一撇:我臨時瞎編的——不過,我爺爺?shù)拿貢F(xiàn)在也是正廳。
這以后話劇團對我客氣多了。兼任場記的劉倩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說,如果對劇本有什么新的想法隨時可以提,他們可以隨時改。到了彩排那天,沈知白親自給我打來電話,要我晚上一定和王兵同學(xué)一起來看戲。我就說謝謝謝謝。不過,王兵那天正在醫(yī)院陪爺爺?shù)跛?,我便自個兒去了。為了以示鄭重,我用十八塊錢買了一雙新皮鞋。
那晚的彩排很隆重,整個大眾劇場是座無虛席,據(jù)說連省里的分管領(lǐng)導(dǎo)也來了。大幕徐徐拉開,咸亨酒店一片喧鬧,滿臺的人物都在喝酒說話,里面雅座坐著穿長衫的秀才舉人,門外站著的都是短衣幫的伙計,秀才舉人談詩論畫,短衣幫的伙計只說女人。這番暖場之后,主角孔乙己便出場了。沈知白確實是個好演員,一出場就引人注目。他是帶戲出場,先是背對著觀眾,只看見他的一只手伸到后背,像是一路撓著癢癢,就這樣搖晃著走到了臺前。忽然,那只撓癢的手像變戲法似的從后背里掏出了一本破舊的線裝書,這才亮相——臺下“嘩啦”一聲,掌聲像潮水一樣涌了過來……
我很激動,也非常佩服作為演員的沈知白?,F(xiàn)實生活中那個風(fēng)度翩翩的男人,頃刻間就變作一個窮困潦倒的舊時書生,演得很傳神。我不斷跟著大家鼓掌,當(dāng)然,我也在為自己鼓掌。
當(dāng)晚演出之后,沈知白讓劉倩帶我先去了城南茶樓,讓我們等他,說他卸完妝,跟幾個記者說會兒話就趕過來,他想聽聽我對彩排的意見。我們再次走進了那個熟悉的包廂。劉倩這次在劇中扮演四姑,這是我虛構(gòu)的一個唯一的女性角色,一個漂亮的小寡婦,也是劇中唯一同情孔乙己的人。戲份雖不多,但她演得很賣力,也很好,幾次的眼淚都是真的流出來了,兩眼晶亮,我在臺下看得真切。于是便好奇地問了,演員流淚是不是需要經(jīng)過訓(xùn)練?要不怎么說來就來呢?畢竟眼淚不是自來水。劉倩就哈哈大笑,說,演員只要遇到合適的角色,全身心地投入,要什么就會有什么。她說她就是個投入的女人。這個瞬間我有些沖動,覺得身邊要是有劉倩這樣的一位女朋友,一定會很幸福的。正這么想著,女人的下巴又像貓一樣揚起,我這才聽出外面響起的腳步聲。
卸完妝的沈知白又恢復(fù)了沈團長的模樣,卻讓我不大適應(yīng)了。他還是像上回那樣,進門就和我有力地握手,然后再把風(fēng)衣脫下,扔給劉倩。和上回不同的是我對這個細節(jié)的感受,我羨慕沈知白的這份排場,但這羨慕中又夾雜著男人的一份嫉妒。沈知白喝了口茶,說,談?wù)劙?,我今天就是專門來聽意見的,你的意見尤為重要。我說,演得很好,真的很好……至于意見,我只提出,第二幕落幕前的一個細節(jié)處理,有點不舒服——原來一直站著的孔乙己想坐下來繼續(xù)喝酒,掌柜的卻從后面把凳子突然抽掉了,孔乙己便落空跌倒在地,盞子里的余酒也灑了一身,引起哄堂大笑,臺下也是一片掌聲。
這是個噱頭,我說,與魯迅筆下那個“唯一穿著長衫站著喝酒的”孔乙己有點隔膜,不太好。
沈知白說,劇場效果很好啊!你沒聽見掌聲嗎?
我就說,這種掌聲有點廉價吧?
沈知白就做出了很嚴(yán)肅的樣子,說:哦,這個嘛……我考慮考慮。
我意識到自己說話直率了一些,何況劉倩還在邊上。畢竟我還是個在校學(xué)生,沒有狂的資質(zhì)。于是就把話題轉(zhuǎn)到第一幕上,說他設(shè)計的幾個偷書的細節(jié)特別好,幾本書,各有各的偷法。比如一不留神藏到寬大的袖子里,或者把書卷起來伸往后背撓癢,再順勢滑進脖子里。這些都是天才的設(shè)計,我是由衷地稱贊。沈知白就很激動,突然把手從桌面上伸過來和我握手,卻更有力,說你是懂藝術(shù)的。而且,他用明亮有神的眼睛看著我,說,你這個人將來是可以做導(dǎo)演的。你完全具備這個素質(zhì)!
然后他還看了劉倩一眼:你信不信?
劉倩就點點頭。
很多年之后,沈知白還對我提起,說這是一次雙贏的合作。其實對我而言,也就是得了一百塊錢。不過,我至今把它視為我人生的第一桶金。我不覺得這是個笑話,因為這件事改變了我,或者是最終改變了我。
當(dāng)然,也改變了沈知白。
手機響了,是王兵來的,說今天他得去機場和高鐵站接幾批外地來參加婚禮的朋友嘉賓,可能沒有時間陪我了,晚上或許能在一起吃個便飯。我說,你忙你的,我想一個人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畢竟,我很長時間沒有回犁城了。于是這個下午我就去了街上,順便想理個發(fā)。
老城區(qū)變化不大,街上的梧桐樹是徹底不見了,換上的樹名貴卻一點也不好看。新建的地鐵站倒是很氣派。路面上過往車輛又感覺比以前更多了,行人還是不便。路過省委大院,我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門前站崗的武警,已經(jīng)變成了保安。這才想起,省委和省政府已于兩年前遷往了新區(qū)?,F(xiàn)在這兩個院子都空著,或許很快就會拍賣掉,換來大把的銀子。站在老省委大門前,面對那座灰色的辦公大樓,我的心情變得有些沉重。這座建于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的大樓,雖說是前蘇聯(lián)的建筑風(fēng)格,但今天看上去還是顯得莊重。三十四年前我第一次走進這個肅穆森嚴(yán)的大院,步行走上這座樓的第四層,然后就一屁股坐到了最西端的一間辦公室里,一坐就是八年。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卻這么莫名其妙地給坐掉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唏噓不已。
同學(xué)之間至今都認(rèn)為,那一年我之所以能分配到省委機關(guān),與話劇《孔乙己》的成功上演關(guān)系極大。畢竟這部戲給我?guī)砹藰s譽,也讓學(xué)校有面子。不過,當(dāng)初系里征求我意見的時候,我卻表示想去文聯(lián)或報社,我不想進機關(guān)。系主任便開導(dǎo)我,說,文聯(lián)和報社都是歸宣傳部管的,是上下級的關(guān)系,從上到下容易,由下往上就不那么簡單了。于是不久,我就到了這座大樓的四層報到,這里就是省委宣傳部。那是1982年9月間的事了。
靠西端的兩間辦公室,是我所在的文藝處。這個處聯(lián)系的省直單位只有文化廳和文聯(lián)。每天的工作無非就是寫寫材料和領(lǐng)導(dǎo)的講話稿,要不就是開會、聽報告,或者出去搞搞調(diào)研什么的。其時正值黨政機關(guān)大興機構(gòu)改革,中央提出要大力起用“四化干部”。新來的部長是學(xué)工科的,人還謙遜,涉及文化界的人事,都會聽聽我們處的意見。所以,沈知白作為文化廳副廳長的候選人之一,我是很早就知道的。部長最近要安排和幾位候選人分別面談,讓我擬一個談話提綱,也就是提出一些問題,當(dāng)面考考他們。這是一件簡單的事,但必須對外保密。我擬的幾個題目,連我們處長也不能知道,直接送到部長那里。一天臨下班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女人的電話,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話劇團的劉倩,感到有些意外。自幾年前那次合作之后,我們就沒有再聯(lián)系。為這事我還苦惱過一個階段,我想,不主動聯(lián)系她還是因為中間有個沈知白吧,雖然老沈已有家室,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怎么看都有點曖昧。我很在乎這個。劉倩很神秘地問我現(xiàn)在說話方便嗎?我說,都快下班了,辦公室就剩我一個了。劉倩就說有人要請你吃飯呢,還是老地方。我自然就想到了沈知白,這個電話他不直接打,而是通過小劉轉(zhuǎn)達,直覺告訴我,應(yīng)與這次的提拔有關(guān)。我便有些猶豫,覺得這個時候和老沈見面似乎有些不妥,但是劉倩那頭已經(jīng)把電話匆忙掛斷了。這樣我也就只好赴約,免得失禮,至于我和沈知白之間即將進行的談話,我心中有數(shù)。
城南茶樓現(xiàn)在生意果然好過以前,一樓的散客不少,顯得有點兒鬧。我沒有發(fā)現(xiàn)劉倩的身影,便徑直去了二樓,一打聽,包廂還是原先的那個包廂,這應(yīng)該是沈知白特意的安排,好讓我們觸景生情重述友情。我推開門,沈知白已經(jīng)獨自坐在里面,我倒有了幾分的不自在了,靦腆地喊了聲沈團長。
沈知白伸出手,和我有力地握了一下,說: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幾年一過,你就成上級領(lǐng)導(dǎo)了。
這話聽起來有些肉麻,但我也習(xí)慣了,如今這種假惺惺的話滿大街都是。于是就說,我不過是大機關(guān)里的一個小職員而已。
你這個起點很高??!沈知白說,我在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還在話劇團跑龍?zhí)啄亍?/p>
正說著,有人送餐來了。
茶樓是中式設(shè)計,送上的卻是西餐,感覺不倫不類。不過看上去做得很好,每人一份火腿煎蛋和一份八成熟的牛排,外加一道蔬菜色拉和羅宋湯。沈知白說,這都是劉倩的安排,簡單對付一下,不介意吧?
我說,太客氣了,其實有什么事不妨在電話里說嘛。
沈知白笑了笑,說,這個時候我怎么可以隨便往你辦公室打電話呢?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我這個人是能夠體諒的。
他說得流暢,我卻聽得別扭——誰體諒誰呢?既然這層窗戶紙已經(jīng)捅破,我也就開門見山,問他:沈團長是關(guān)心這回廳里的人事調(diào)整吧?
沈知白倒也不掩飾,說:其實我這人原來一點也不關(guān)心這個。當(dāng)年我們合作《孔乙己》,那才是我內(nèi)心的向往,回想起來,至今還是讓我感慨萬千啊!我不止一次地責(zé)問自己,為什么就不能一門心思去演戲呢?以我的條件,在中國的話劇舞臺上,雖然比不上金山于是之,但在這個省,立個頭牌應(yīng)該不在話下。
他像是在傾訴,我洗耳恭聽。
但是呢,沈知白把身體往后一靠,雙手環(huán)抱胸前,話鋒就轉(zhuǎn)了,既然命運把我趕上了這條官道,就算鬼使神差吧,想再折回去恐怕也難了。我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我在正處級上干了八年,動一下,也不算新聞吧?
我就笑笑,說,讓一些懂文藝的人去干,總歸好過外行。
沈知白突然就站了起來,說:這是優(yōu)勢,可也是劣勢?。?/p>
我很奇怪,就問:這怎么能是劣勢呢?
沈知白再次坐下,眼神像是在回憶似的,然后換上一種低沉的語氣說:我已經(jīng)接到通知,下周部長要找我正式談話,主要是要我談?wù)劰ぷ魃系南敕?。我就很糾結(jié)……第一,新來的部長是學(xué)工科的,他和我談文藝,會怎么談呢?我又該怎么說呢?
我知道他在套我的話,就說:該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沈知白說:沒這么簡單啊——如果我暢所欲言,會不會讓他感覺到我在顯擺?現(xiàn)在有的領(lǐng)導(dǎo)是不喜歡顯擺的。第二,如果我順著他的話說,又擔(dān)心他覺得我能力不夠,沒有自己的見解。你看,這里就有一個分寸問題了——就像舞臺上演戲,主角之間的對手戲好辦,彼此可以較勁,那叫飆戲;但是主角和配角之間搭戲就不容易了——配角演得不好,會讓主角感覺你是故意拆臺;配角演得太出彩,又會讓主角覺得是在搶戲。這么說吧,兩個懂行的人在一起,好談;兩個外行在一起,也好談;不好談的就是外行和內(nèi)行之間——哦,我可不是說部長是外行??!
沈知白不愧是沈知白,他深諳知白守黑這一法則。他當(dāng)?shù)闷稹爸住保矊Φ闷鹞枧_。就剛才這番話,誰聽起來都會覺得他沈知白是一個見識過風(fēng)浪的老江湖?,F(xiàn)在的問題是,這位自以為是的江湖中人惦記著的卻是廟堂之事,這就讓我覺得有些怪怪的了。我在想,接下來他還會說什么。
沈知白替我倒了杯茶,說:幾年前,在這座茶樓、這個包廂,你我可以說是一見如故。所以呢,今天請你過來,還想請你替我點撥點撥。
我便笑道:沈團長言重了。我覺得,部長這人還是愛才的。
沈知白說:如果這樣的話,我自然可以借題發(fā)揮了。但是這個題可是他出啊,當(dāng)然,其實是你出的,我沒說錯吧?
我喝了口茶,心想肯定是處里某個人向沈知白透了口風(fēng),才有了眼下這一出。不過,我是不會違反紀(jì)律的,我會遵守這個游戲規(guī)則。我對沈知白說:我不過是為部長提供了一些談話思路,供他參考;最后怎么定,那是他的事了。
沈知白遲疑片刻,把雙手握了握,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嘎嘎響,他湊近我說:我打個比方吧,今天我是一個即將參加高考的考生,您呢(他竟然稱“您”),是我的輔導(dǎo)老師。雖然考試卷子的題目您不能泄露,但劃出一個大致的復(fù)習(xí)范圍,總該是可以的吧?這也不會違反組織原則。對不對?
他很會說話。此刻他的眼神也流露出一種乞求,對應(yīng)的無疑就是一份同情。這不禁讓我想到當(dāng)年他演的孔乙己,尤其是劇情到了最后一幕,舞臺上的沈知白真的就用手“走”到了觀眾的面前,引起了臺下一片唏噓……
沈團長今天請我喝茶,是高看我一眼了。我說,至于你說的談話范圍,也無外是對當(dāng)前文藝政策的理解和文化管理方式之類,當(dāng)然你也可以談?wù)勎覀兪∥幕芾砩系谋锥?,你大可不必緊張,我呢,話也只能說到這里了。
他連聲道謝,說我這幾句“點撥”,讓他茅塞頓開。
這次喝茶就這么結(jié)束了。我能感覺得到,沈知白還是有些不滿足。不過,直覺告訴我,這回的提拔,他沈知白是大有希望的。離開的時候,沈知白突然提出來讓我先走,他想一個人再待會兒。我知道他是不想讓人看到,在這個節(jié)點上我們單獨見面了,茶樓人多眼雜。但是我還是有點不舒服,感覺剛才是同這個人做了一筆不夠體面的交易,還是逆差。我不喜歡這種鬼鬼祟祟的勾當(dāng)——這算是勾當(dāng)嗎?后來我多次這樣問過自己。
與沈知白的談話幾天后就進行了。部長原打算單獨和沈知白談話,那天卻臨時作了調(diào)整,讓處長和我也參加旁聽,我兼做記錄。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兩點,沈知白提前一刻鐘就到了,這也不出我的意料。這個人歷來拿捏得很好。他先到了文藝處,同我打招呼,我便引他去了小會議室。坐定之后,我給他沏了茶,輕聲對他說,放松點,比你想的簡單。他點點頭,額頭上卻滲出了一點細汗,說這幾天一直按我劃定的范圍在“補課”。不一會兒,處長陪著部長來了,沈知白立即像軍人一樣站直,恭敬地打招呼。部長也很隨和,微笑著說,沈團長一看就是演員出身。這話一說,沈知白就有些不自在,口齒也顯得不利索,說:是的……畢竟在舞臺上待久了……
部長擺擺手,示意坐下,沈知白才坐下,眼神卻有些猶疑。部長說:其實我是看過你的戲的,我是你的觀眾。
沈知白眼睛發(fā)直,不敢相信:您看過?
部長喝了口茶,說:幾年前我在中央黨校學(xué)習(xí),看過你演的《孔乙己》,演得不錯!
沈知白的嘴半刻也沒合攏,說:這、這太巧了……我喜歡孔乙己這個角色,還、還因此得了一個最佳表演獎……
實至名歸嘛。部長接著說,這個戲在北京的反映也挺好。你們團今后要多演這樣帶有原創(chuàng)性的作品,你本人更要帶頭演。
談話的氣氛頓時就變得熱烈而輕松起來。這次談話進行的時間不長,也就一個小時,部長提了一些問題,沈知白回答得很好,他的借題發(fā)揮也相當(dāng)?shù)轿?,聽起來既不枯燥,又不啰唆。?dāng)晚,沈知白又和我通了電話,我原以為他想打聽部長對這次談話的印象,結(jié)果這個人卻問:為什么部長今天要說“你本人要帶頭演”呢?還加了一個“更”?
這話有什么不妥嗎?
他不會打算把我一輩子摁在話劇團吧?
你多慮了沈團長,我說,為什么就不能理解為,這是部長鼓勵你今后繼續(xù)抓好戲劇創(chuàng)作呢?
我這么一說,他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只感嘆一句:聽天由命吧,謝謝您。再次謝謝您!
掛上電話,我的心情卻變得不好了。今天下午一個小時的談話,這個沈知白根本就沒有提及《孔乙己》這個劇本的編劇是我,這本是嘴邊上的話,可這個人就是咬住不說。他守口如瓶,卻要我點撥,這也太不仗義了。我知道他是不想分散部長的注意力,擔(dān)心焦點跑偏了。于是當(dāng)年的不愉快再次襲上心來,那張皺巴巴的晚報仿佛再次飄到了我的眼前,就覺得沈知白這個人很自私,也太滑頭了。
幾個月后,我看到了組織部下發(fā)的人事任免文件,沈知白任文化廳副廳長。
理發(fā)的時候我起了睡意,好像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就想,如果當(dāng)年我不離開犁城,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呢?繼續(xù)待在機關(guān),像過去的那些同事一樣慢慢熬,一直熬到退休前,以此換取一個自我安慰的級別待遇?記得那年想離開機關(guān)的時候,沈知白和我談了一次話,說我的專業(yè)能力很強,機關(guān)正需要我這樣的人才。他說得很真誠,我卻一點也聽不進去。我說,機關(guān)最大的無奈,不在于你是否能干,而在于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誰能干。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沈知白就一聲感嘆,說我們內(nèi)心的感受其實非常一致。于是我接下來就說,沈廳長,列寧說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那么,你沈廳長就是我的一面鏡子。他便狐疑地看著我。我索性把話挑明:我可不想為一個廳級副廳級而奮斗終生。
1985年的沈知白已經(jīng)由沈團長到了沈廳長。地方上不比部隊,沒有人會在公開場合說誰是副職,見面一律都喊沈廳長。我們的沈廳長經(jīng)常出席一些活動,他的新聞和照片幾乎每周都出現(xiàn)在報端或電視上。但是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卻漸漸疏遠了。每回他來部里開會或者匯報工作,他是不會主動來和我打照面的,因為他現(xiàn)在不需要我“點撥”了。倘若偶然遇到,也就是點點頭,說兩句廢話。有一次香港的一個什么天王來犁城開演唱會,我妹妹想和男朋友一道去看,但是票早已經(jīng)售罄,我便試著給沈知白打了電話,可是他沒接。我想他是故意不接的,這一天找他的人肯定很多。最后還是通過王兵解決了問題。王兵說,你在宣傳部文藝處,居然還弄不到兩張票?你不能直接去給沈知白打電話嗎?我說打了,他沒接。王兵就很生氣,說,要不是當(dāng)初的《孔乙己》,姓沈的未必能到今天這個位置。王兵有些夸大其詞,但也不能說毫無道理。那次談話,當(dāng)時如果不是部長突然扯到了《孔乙己》,他沈知白又該是怎么一番表演呢?這么想著,我心里確實不舒服了,心想沈知白這個人,算是領(lǐng)教了。可是到了1988年的秋天,一件事又讓我和沈知白再度聚集,就像一首詩里說的,一陣風(fēng),把兩片葉子無意中吹到了一起。
我們和鄰省有一個合作項目,計劃拍一部著名歷史人物的傳記片。按現(xiàn)在的行政區(qū)劃,這個歷史人物屬于我們省,編劇也是省內(nèi)的一位老作家,但是投資方卻是鄰省,因此對方提出來要派導(dǎo)演和主演。兩省的文化廳談了幾輪,都沒有談出結(jié)果,事情就提到了部里。部長批示,讓文藝處先看看劇本。處長就直接把劇本給了我,說你喜歡創(chuàng)作,你先看。我自然就看了,劇本還不錯,一部人物傳記片的構(gòu)架,新意不多,但還扎實。問題是在合作層面上我們沒有優(yōu)勢。我告訴處長,劇本的版權(quán)已經(jīng)賣了,人家出錢,話語權(quán)當(dāng)然就在人家手里,即使人家不搭理你,把你撇到一邊,你也沒脾氣。處長就說,這事現(xiàn)在連省委主要負責(zé)人都知道了,涉及我們省的榮譽,還是要據(jù)理力爭。
沒過幾天,部長正式通知我們,說,下周去鄰省參加對等談判,人家那邊也是省委宣傳部的部長出面。于是就臨時組團,部長帶隊,文化廳和廣播電視廳分管副廳長參加,我和文藝處長隨行。文化廳來的就是沈知白,出發(fā)之前他給我打來電話(他已經(jīng)很久不與我通電話了),問我對劇本的看法。我說還可以。他接著就問,你覺得我可以演嗎?我這才明白過來,這個項目之所以擱淺,可能就卡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沈某人夾帶著私貨呢。于是我說,我是小人物,說了不算,如果你覺得是你的機會,就直接跟部長談吧。
沈知白有些遲疑:這個……我不好自己出面吧?
又想拿我當(dāng)槍使了,但這回我不想接茬,我說:部長不是一直鼓勵你要帶頭演戲嗎?那次談話我可是在場的。
沈知白可能聽出來我?guī)в幸稽c情緒,便說:我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畢竟你是內(nèi)行,又能寫本子。至于領(lǐng)導(dǎo)的話,也是此一時彼一時。
這人就是這樣,什么征求意見,無非就是想讓我替他出頭代言罷了。我知道他很想演那個角色,說實話,他也能夠勝任,只是現(xiàn)在這種身份開不了口,怕造成負面影響。還有一點讓他頭痛,對方文化廳的分管副廳長也是演員出身,也拍過幾部電影,但那幾部電影都很有名氣,家喻戶曉,所以這一點上他沈知白就處于下風(fēng)了。但他堅持說電影的名氣并不代表個人的能力。言下之意,就個人條件和表演能力而言,他沈知白是毫不含糊的。
我就哈哈,不想再說什么了。
電話就這么結(jié)束了。放下話筒,我不禁搖搖頭,這個人什么都想要,一點好處都不落,魚和熊掌兼而得之,天下哪有這樣的知白守黑?
幾天后我們一行就去了鄰省,對方接待很熱情。談判的焦點其實是導(dǎo)演人選。對方文化廳的副廳長上來就表明,某種意義上,電影就是導(dǎo)演的作品?;蛘哒f,導(dǎo)演是一部影片的靈魂。所以,還是先談導(dǎo)演人選。導(dǎo)演定了,主演遴選就是導(dǎo)演的工作,我們要尊重藝術(shù)規(guī)律,不能越俎代庖。
這話很有道理,部長就點點頭,說那就先談導(dǎo)演吧。我注意到沈知白的臉色在這個瞬間起了變化,有點兒發(fā)灰。他肯定在想,自己出演男主角的機會可能泡湯了。
對方接下來說得更為直接,雖然兩個省都有電影制片廠,但是,你們省自新時期以來就沒有再拍過電影,名存實亡,而他們的電影廠每年都有生產(chǎn)計劃。這也是事實,我們無言以對。部長就看看沈知白,說你們的意見呢?談?wù)劙?。沈知白便站起來,或許是因為剛才那點小心思的干擾,他這次說話顯得雜亂無章。一邊大談這部電影的重要性,一邊又重復(fù)對方的觀點說導(dǎo)演是電影的靈魂,就是提不出一個可以扳回一局的方案。而接下來發(fā)言的那個廣電廳副廳長就顯得更沒有水平,只說兩省合作是一件大事,更是一件好事。聽得部長都有點不耐煩了。突然部長看看我,說,你也說說,你懂創(chuàng)作。我有些不自在,但部長看我的眼神很堅定,我只好放下筆,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該怎么說了。
剛才對方說得很有道理,我們省的電影制片廠確實還處于癱瘓狀態(tài)。我首先承認(rèn)了這個事實。但是,我接著說,既然大家一致同意導(dǎo)演是一部電影的靈魂,那么是不是可以這樣認(rèn)為,貴省的電影廠雖然每年都在生產(chǎn)電影,可至今也沒有生產(chǎn)出一部引起廣泛關(guān)注的電影,這是不是可以說,你們的導(dǎo)演水平有限呢?
這個判斷一出,我看見部長原本緊繃的臉上松弛了許多。
我有了底氣,表達更為從容:既然是合作,也不意味著只能從兩個省的內(nèi)部去尋找資源。過去北影拍《烈火中永生》,不是還請上影的趙丹來主演許云峰嗎?連八一的王心剛、長影的龐學(xué)勤這樣的明星都來跑龍?zhí)啄?。我覺得合作,就是資源優(yōu)化整合。既然我們兩個省這方面資源有限,很難物色到一個理想的導(dǎo)演人選,那何必守株待兔而不去北京、上海聘請呢?這是不是也是一種思路?
我剛說完,部長就接著說了。他說,年輕人思想很活躍,我提出的這個思路很好,希望鄰省的同行考慮一下。我們合作,目的是搞出一部好作品,而不是誰搶誰的風(fēng)頭,誰壓誰一頭。部長同時還表示,關(guān)于這部電影的投資,我們省也可以出一半。對方的部長也點頭稱是,說,這個會開得很及時,很有必要,為雙方今后的合作定了基調(diào),至于一些細節(jié),兩方的文化主管部門可以接著談。
當(dāng)天返回,沈知白熱情地邀請我坐他的車,說路上想和我聊聊。我只好同意。在車上,沈知白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今天可是唱了一回主角。
這個人的潛臺詞是,我今天搶了他的戲。不過,事已至此我倒也無所謂了,搶了就搶了吧。自從沈知白當(dāng)了副廳長,我感覺這個人身上的氣味跟以前大不相同,說得直白一點,有點讓我討厭。于是我就說:部長讓我說,我不得不說。
你說得很好!沈知白說,其實嘛,我們可以說是不謀而合,所見略同。我原來也是這么考慮的,可是拿不準(zhǔn)領(lǐng)導(dǎo)的意圖,擔(dān)心出言不遜會影響到兩個兄弟省的關(guān)系,所以就……
我就笑笑,說,無非就是一部電影嘛,不至于這樣吧。
沈知白沒有接話,而是另起了一個話頭,問我:聽說你想離開宣傳部?
我說,是,從進機關(guān)的第一天我就想離開。我一直想去文聯(lián),或者報社,我還是喜歡寫寫字,但不是材料和講話稿,是小說或者劇本。
糊涂!沈知白使勁拍了一下我的膝蓋,說,你沒見部長今天對你說話的評價和態(tài)度嗎?這是多好的機會,為什么偏要挑這個時候去什么文聯(lián)報社呢?
沈知白這么一說,倒是讓我對他有了點好感,畢竟這回他是真心替我著想??墒沁@個人并不理解我,當(dāng)然,他也未必理解他自己。機關(guān)這幾年混下來,我對自己的未來大致也看明白了一些。我才不會像他沈知白這樣察言觀色,成天活在對上級的揣測中。這太累。我也不想繼續(xù)伺候人了,如果老天非得讓我這輩子伺候人,那我就辭職回家侍奉我媽。
見我不吱聲,沈知白又接著說道:當(dāng)然啰,你確實是能寫出來的,當(dāng)初的《孔乙己》就寫得很精彩嘛!
可是當(dāng)著部長的面你怎么就一字不提呢?我心里又這么想了一回。
如果你真考慮好了,你可以來我們文化廳。沈知白說,我們也是有報紙和刊物的,隨你挑。
我說,謝謝,這事以后再說。
沈知白就發(fā)起了感慨:我理解你的心情。一方面作為年輕的干部,起點這么高,能力這么強,日后肯定會大有作為??闪硪环矫婺?,又摯愛著自己的專業(yè),不斷有新作在一流的期刊上面世,勢頭同樣不錯。于是就很糾結(jié)。這又和我相似了,雖說我如今是文化廳副廳長,但從來都沒有忘記自己是個演員,我一直很想演戲。
我說,我不糾結(jié),我只是不喜歡機關(guān)。我是一個自由散漫的人,喜歡琢磨自己有興趣的事,就這么簡單。沒準(zhǔn)兒讓你沈廳長說對了,也許有一天我真的去做導(dǎo)演,我也覺得自己能夠干好這個活兒,我有這個自信。那時再遇到今天這類的合作,我就是一張牌。
沈知白便癱下身體笑了,笑得幾分贊同,也含著幾分不屑,他說:將來如果你當(dāng)導(dǎo)演,可得想著我老沈啊。我現(xiàn)在是無法分身,但總有退休的一天。我們必須再度合作。
在這場旅途談話的十年之后,我真的就成了一個導(dǎo)演。
我好像真睡了會兒,直到理發(fā)師叫我洗頭,才睜開了眼睛。我想我是有些累了,昨晚想到今天要回犁城,便想起過去許多事,就像在剪輯臺上跑片似的,一些畫面在眼前不斷劃過,自然就失眠了。洗好頭,再吹干,這時,我注意到對面的一個顧客一直在通過鏡子打量著我,便虛了目光,但那人卻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小心地問,您是誰誰嗎?我愣了一下,點點頭,但我并不認(rèn)識他。那人就滿臉歡笑地說,真是您啊,我是您的粉絲!我在電視上看過您的專訪,當(dāng)時就記住了,畢竟是我們犁城走出去的知名導(dǎo)演??!然后就如數(shù)家珍地報出了幾部我拍的電視劇,再端起手機要和我合影,一時間把我弄得好尷尬。但我又不能像人家錢鐘書那樣牛逼,說雞蛋好吃就行了,何必在意是哪只雞下的呢?我只能將就著答應(yīng)。那人接著又說他兒子在北電學(xué)表演,問我能不能給他一張名片。我說我沒有印過名片,但給他留下了北京工作室的電話,并說可以讓孩子去玩,會有人接待他的。那人連聲道謝,非得請我吃飯,我說我還有事,不必客氣。
好不容易離開了這家理發(fā)店,外面的天色開始轉(zhuǎn)暗了。城市在這個時分有些無精打采,顯得蒼老,好像一下萎縮了許多。
因為某種機緣,我最終還是離開了機關(guān),那是在1990年。但我沒有去沈知白所在的文化廳,而是把工作關(guān)系轉(zhuǎn)到了文聯(lián)。其實文聯(lián)也沒有一個具體單位愿意要我,先把我擱在辦公室,那里除了會計就是司機,我一天也沒去過,那些日子我就待在家里,倒是悶頭看了不少書。有一天,文聯(lián)的辦公室主任打電話通知我,說馬上要搞職稱評定了,想問問我到底算哪頭。他的意思是,我的待遇是隨公務(wù)員的行政級別,還是走專業(yè)人員的職稱系列。我說不知道。我也不想?yún)⑴c什么職稱評定。幾天后我就飛往了南方,那一天正好是清明節(jié),犁城機場陰霾四布,仿佛帶有祭奠的意味。這便讓我覺得是對這個城市的一次告別儀式。當(dāng)飛機騰空升起,離開犁城的那個瞬間,我唯一的牽掛是我的女兒。我在南方折騰了好長一陣子,算起來前后有七八年,其實并沒有掙到大錢,最后又到了北京,和幾個朋友合伙做了一家影視公司。沒想到的是,我們動手做的第一部長篇電視劇就火了,收視率和重播率在那一年都是名列前茅。而且,這部戲是我自編自導(dǎo),我還客串了一個角色。對于一介書生,一時間也算得風(fēng)光無限,財源滾滾。我在京城最好地段一個體面的小區(qū)買下了一套四室兩廳,也買了一輛原裝進口的SUV,大有一種窮苦人的翻身感。
這年秋天,我抽空回到犁城看望女兒,很快就接到了沈知白的電話,這個人消息總是來得很快。他在電話里恭維了我?guī)拙?,說我是一鳴驚人,金子扔到哪里都會發(fā)光之類,最后明確地告訴我,要請我吃飯。我說吃飯就算了,我也就待上幾天,想多陪陪孩子。于是他就提出再去城南茶樓喝茶。那可是咱哥兒倆的根據(jù)地啊,他不無幽默地說,老朋友好久不見,得好好敘談敘談。
我當(dāng)然不會認(rèn)為是“哥兒倆”,但也不再推辭。心下一琢磨,我離開機關(guān),離開這座省城,已經(jīng)十多年,時間不經(jīng)意地就這么流過去了。那時候我才三十出頭,如今卻奔五而去。再回頭想沈知白,也該是臨近退休的年歲。然后就想起了多年前他的一句笑談——某天我做導(dǎo)演,別忘了給他一個角色。我想沈知白可能就是因為這個才請我喝茶。這個人歷來很實際,已經(jīng)到了正廳級,仕途算是到頂了,那么余下的時間他想回頭再做演員。這也是正常的心態(tài)吧?
那個下午,沈知白派車到我家里,將我接到了城南茶樓。城市近幾年變化很大,蓋了不少高樓大廈。這家茶樓也重新進行了裝修,面目一新,風(fēng)格是流行的所謂新中式,但是看上去卻沒有從前協(xié)調(diào)。門前那副楹聯(lián)還在,重新用漆描了。我到的時候,沈知白已經(jīng)在門口迎候,猛一看上去,這個人老了一些,但精氣神還是那么充足,聲音也還是那么嘹亮,手也一樣有力。
我的眼光沒錯吧?他抖動著我的手說,二十幾年前,我們在這里初次見面,我就說你是個人才!
這種先見之明的得意讓他很享受,但在我的記憶里,他根本就沒這么說過,當(dāng)時他只說過年輕人要好好把握機會,不要計較雞毛蒜皮,因小失大。我自然也不會揭穿,只是訕笑著,說,沈廳長看上去倒是沒怎么變化。
我哪會有什么變化呢?他立即接過話頭,說,我早就到頂了,明年退休,退到二線,去人大政協(xié)掛個閑職,如此而已。
這人太能借題發(fā)揮了。
接下來他就放緩了語氣,說,好在現(xiàn)在時間有了,完全可以自行支配,自己又有重新走上舞臺或者銀幕、屏幕的機會了。所以,他十分誠懇地說,我正式拜托老弟,今后再做戲,無論如何得想著你這老哥。不是吹,只要是我這個年齡段的角色,正反通吃!
我就敷衍:我知道沈廳長是老戲骨。
他也就笑納,頗為激動地說:我們可是最早的合作者啊!當(dāng)年的《孔乙己》,那可是紅遍京城啊!
我靠,一提這事我就添堵。這真叫哪壺不開提哪壺。正想著怎么接話,好在這時沈知白手機響了。他看了一下來電顯示,便對我做了個手勢,出去接聽,還隨手將包廂的門帶上。新中式的門上不得裝保險鎖,不容易帶緊,他在外面說的話,便斷斷續(xù)續(xù)地送到了我的耳朵里。電話那一端應(yīng)該是個女人,因為沈知白的口氣現(xiàn)在顯得十分溫和,他說:別急,別急……我對你怎么樣,你心里難道還沒有數(shù)嗎?你呀……你聽我說好不好?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要沖動……
我的判斷應(yīng)該不會錯。當(dāng)然,像沈知白這樣的男人,關(guān)注他的女人肯定不止老婆一個。雖然年屆花甲,但還殘存著作為男人的魅力。這種破事我現(xiàn)在也見得多了,沒往心里去。可是眼前卻掠過了當(dāng)初他把風(fēng)衣隨手扔給劉倩的畫面,心想那女人跟我年紀(jì)相仿,也該是半老徐娘了。
過了一會兒,沈知白回來了,張嘴就是瞎話,說廳里突然有個急事,下面來人了,他得趕回去聽匯報,實在是不好意思。
那就到此吧,我們握手道別,不過我說,我想再待上一會兒,就著這地方等一位同學(xué)來聊。于是他就先離開了,走得有些匆忙。下樓的時候他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但這回他沒有接聽,而是直接掛斷了。我就想,這個年紀(jì)的男人要是遇到這種事,從一張床跳到另一張床,是會非常辛苦的。
我要等的同學(xué)就是王兵。本來那天是打算晚上一塊兒吃飯的,既然現(xiàn)在時間還富裕,我就給他打了電話,說就來城南茶樓喝茶好了,這里也有簡餐,很方便。王兵說他就在這附近的一家舊書店里淘書,很快就能過來。
王兵當(dāng)時是省紀(jì)委的一名處長,所以后來當(dāng)我一聊到剛才沈知白的那個電話,他就鼻子哼了哼,說,老沈這方面舉報材料可是一大摞呢,連他老婆都找上門了。
我有點好奇地問:還有老婆舉報老公的啊?
王兵就笑了,說,沈知白的老婆也是個好角色——那女人是唱京劇的,以前演過阿慶嫂。她來不是舉報,而是懇請組織上治病救人,好讓沈知白懸崖勒馬,回頭是岸。那女人說我是管不住你沈知白了,那就讓組織上來管!那才叫一個字正腔圓。王兵還談到一個細節(jié),差點讓我笑噴。沈家的席夢思已經(jīng)買了十多年,現(xiàn)在是女人睡的一側(cè)已經(jīng)塌陷,而屬于男人的一側(cè)還是鼓鼓的——這個男人在家根本就待不住?。⊥醣蛑﹦〉┙堑那徽{(diào)說。
我差點兒笑出了眼淚,遞給了王兵一支煙。點上煙,然后我才說:好在文化廳只出戲子,不出票子,如果換作廣電廳或電視臺,那可就不是清水衙門了。某種意義上這倒是挽救了他沈知白,以他的德行,位居肥缺,是絕不會干凈的。王兵說,可不是,電視臺的臺長上個月才弄起來,那哥們兒也是從你們宣傳部出來的。我說,我認(rèn)識那人,倒是看不出來他還會撈錢。王兵說,這種事你能看得出來嗎?省委一個副書記,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民形象,平時抽煙都是二十塊以下,誰能想到在他老家的豬圈里能挖出三千萬現(xiàn)金?十幾個蛇皮袋呢。
這天王兵也就聊了一會兒,本來想一起吃飯,結(jié)果他也因為急事先走了。我故意逗他,你不會也去會什么小蜜吧?王兵說他早就陽痿了,伺候不了。那時候天色將晚,我打算點一份便餐。那回沈知白安排的西餐我還有印象,就想如法炮制,可是服務(wù)生告訴我,他們早就不做西餐了,只有簡單的面食和涼菜。我正考慮著,忽然門被推開了,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仔細一看,原來是話劇團的劉倩,這讓我很是意外。這女人看上去保養(yǎng)還不錯,只是現(xiàn)在的情緒明顯不對,氣喘吁吁,好像是一路跑來的。我還沒有說話,她上來就問:沈知白呢?
明擺著的,剛才電話那端的人就是這個劉倩,這女人和老沈就是那種關(guān)系,而且應(yīng)該還是老關(guān)系了。這么想讓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支開了服務(wù)生,說,老沈剛才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有點急事……
電話是我打的,劉倩說,這些天他一直都在躲我。
劉倩說,她知道我回犁城了,就猜到沈知白肯定會約我來這兒喝茶。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連忙起身給她倒茶。女人的眼淚已經(jīng)溢出,我又把餐巾紙遞到了她面前,她說,不好意思,實在是太委屈了,她已經(jīng)受不了這種折磨了。我很尷尬,我不想聽這種傾訴,但又無法抽身。于是就說,還是找機會和老沈好好談?wù)劙?,都是老同事,有什么談不開的呢?
劉倩說,沈知白這個人太卑鄙了,也太虛偽了!你大概不會知道,她像當(dāng)初在舞臺上演四姑那樣很投入地說,當(dāng)年你們第一次見面,其實那天我們仨是一起到的,為了在你面前擺譜兒,他特地在車?yán)锎闊煟堑每茨氵M來晾上一會兒才假模假式地出現(xiàn),目的就是想讓你服帖,好讓你免費提供劇本。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禁感嘆:原來老沈在日常生活中也在演戲啊。
沒錯!女人越發(fā)激動起來,那回要不是你們打上門去要錢,肯定就白忙了。
這就讓我納悶了,我說,劇本的稿費本來就含在一個戲的預(yù)算成本里嘛,上面有撥款,他沈知白干嗎這么摳門兒呢?
女人說,當(dāng)時這個戲面上是以老李的名義承包做的,沈知白說是改革,其實就是他們哥幾個合伙分贓。上面撥款其實很富裕。他沈知白吃肉,我們幾個傻瓜跟著吃點殘羹剩飯……他就是個騙子!
劉倩說到這里就哇地哭開了,情緒已經(jīng)完全失控,說,姓沈的太欺負人了,騙了她二十年,她為他離婚,為他墮胎,為他鞍前馬后地伺候著,可是他一直就在欺騙她。
這么一來,事情便鬧大了,茶樓里的服務(wù)生都聽見了樓上女人的哭聲。很快就來了一個保安,推開包廂的門,用略帶鄙夷的眼光打量著我。我便站起來說沒事,有事我會叫他。保安很遲疑地把門帶上,一邊嘟噥著這是公共場所。我心下一沉,這個情勢給人的印象太糟糕了,不明真相的人會以為這個女人今天就是奔我而來的,是我騙了這個女人二十年。果不其然,幾天后我妹妹竟然從水市打來了電話,說她聽到了一些對我不利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問我前幾天是不是在犁城的某個茶樓和一個女演員吵架?這么快,連相隔兩百里的水市都知道了。妹妹帶著警告的口氣對我說,你真不能亂來啊,這樣對不起死去的老娘!我簡單地對妹妹解釋了事情的原委,說,這是一場天大的誤會,完全就是張冠李戴。妹妹很氣憤,說你最好登報聲明一下。我哪能這么做呢?一盆臟水就這樣潑到了我頭上,這回沈知白真把我坑慘了。我還是趕緊離開犁城吧。
夜色彌漫開來,冬季的時間總是給人錯覺。而且,起風(fēng)了。新理的頭發(fā)讓我覺得脖子上很涼,便順路走進了城南茶樓。這里的格局又改變了,大概茶樓的生意不好做,幾經(jīng)轉(zhuǎn)手,現(xiàn)在一樓改成了小超市。二樓的包廂也拆除了,全設(shè)卡座。這種改變讓我突然有些莫名的傷感,讓我想起自己年輕的樣子。我自覺不是一個懷舊的人,對逝去的歲月,我也不想緬懷。奇怪的是,這個茶樓總是在提醒著我與沈知白的關(guān)系,我想擺脫,卻不容易。于是就點了一杯龍井,我想就在這兒歇會兒,晚上在此和王兵見面閑聊也挺好,聊晚了,過了天橋就是奇峰酒店。
回想起來,我和沈知白最后的一次見面是在2006年。當(dāng)時他剛退下來,精力卻是異常充沛。他經(jīng)常給我發(fā)短信,說在哪張報紙上看到了我新戲開拍的消息,又在哪家書店里買了我的幾本書。總之是要跟我保持熱線聯(lián)系,哪怕他意識到我對他有些敷衍。那年春節(jié)剛過,有一天我接到了沈知白的電話,問我本周是否在京。我說在,這段時間都在。又問我今年還有沒有檔期,我說有一個戲正在策劃中,目前還未確定。他說那就好,他馬上會來北京找我,說省里正在籌備一個大型的電視劇,根據(jù)一位卸任老領(lǐng)導(dǎo)寫的小說改編,由省電視臺和廣電集團聯(lián)合投資,他是總策劃。幾經(jīng)周折,他力排眾議,舉薦我來出任編劇和導(dǎo)演。這倒讓我有些意外,老沈怎么突然間變得如此慷慨?我說多謝抬愛,同時提出,還是先把小說快遞過來,待我看過再說。沈知白說時間很緊,書就不寄了,他會隨身帶來。
通完電話,我馬上就想到,一定是這個戲中的某個角色適合他沈知白,他才如此地上桿子。怨不得我小人之心,因為我自覺太了解此人了。
那個周末,沈知白一行果真就到了北京。除了老沈,同行的還有廣電集團的一個副總和省電視臺制作中心的主任,三人都是西裝革履,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沈知白一行走進我的工作室,看見四壁掛滿的這些年我拍戲的海報和劇照,他再次亮出那副極好的嗓門兒,對另二位說,看看!我沈某人舉薦的人怎么樣?那二位就附和,老廳長的眼光還能有錯?等喝上茶,正事才開始談起。事情與老沈電話里說的一致,他們已經(jīng)買下了這部小說的電視劇改編版權(quán),故事是一個回鄉(xiāng)的大學(xué)生村官,在一位身殘志堅的老村主任的幫助下,經(jīng)過許多的曲折,如何讓一個落后的村莊變成現(xiàn)代化的新農(nóng)村,還把生意做到了美國。老實說,對這種題材我毫無興趣,就說,還是先看看小說吧。沈知白卻說,小說寫得相當(dāng)精彩,書店里都上排行榜了!對他這種表達,我很不以為然。寫作是一個職業(yè),小說是一門藝術(shù),一個卸任賦閑的老領(lǐng)導(dǎo)怎么輕而易舉地就能寫出一部“相當(dāng)精彩”的小說呢?除非他是溫斯頓·丘吉爾。說這種話的人,要不為了討好賣乖,要不就是根本不懂。我堅持說,必須先看完小說再談。
對我這種態(tài)度,沈知白肯定是不高興的??涩F(xiàn)在畢竟是他在有求于我,面對我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他也只能無可奈何。沈知白在我們幾個面前來回踱了幾步,然后點點頭——好像必須要經(jīng)他首肯似的,說:那你抓點緊,我們這回是想帶著合同走的。
當(dāng)晚我就把小說翻了翻,說實話,沒法看下去。但我非常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I下小說的電視劇改編權(quán)。我也不打算和他們幾位見面了,免得尷尬,于是就給沈知白發(fā)了一條不短的短信,明確表示小說無法打動我,我也不適合拍這類題材,讓他另請高明。很快,沈知白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而且我斷定,此刻他邊上沒有人。因為他說,這件事他是主要推動者,做了不少基礎(chǔ)工作,好不容易進行到這個地步,希望我無論如何要幫這個忙。至于我的稿費片酬,都是好商量的。
他已經(jīng)是在求我了。我更知道,如果我抽身,他的某些理想,比如想出演那位身殘志堅的老村主任,就可能落空。但是我有自己的原則,我不會對自己缺乏興趣的事情表現(xiàn)得眉飛色舞,更無法遷就。最后,我還得向他道歉,說今后有合適的項目再談。
可以說是不歡而散。我這回不僅讓沈知白丟了面子,也讓他失去了預(yù)期的名利,他肯定是不痛快的。我能想象得出,來的時候他在那二位面前是多么信誓旦旦,拍著胸脯說一定要帶著合同離開??墒俏覅s沒有讓他如愿以償。
這以后我和沈知白之間的聯(lián)系明顯減少了,但我還時常想到這個人,總想著應(yīng)該給他一次補償。到了秋天的時候,我計劃中的那部民國戲進入到籌備階段,劇中有個戲份不多但是很有情趣的舊軍閥,打算留給沈知白。這回我讓演員副導(dǎo)演主動和他聯(lián)系,并將有關(guān)戲份的劇本傳給他。幾天后,我便接到了沈知白的電話,說,角色很好,很有趣,就是戲份少了一點。我說,等你進組再說吧,如果有必要,當(dāng)然還可以為他加戲,畢竟我是編導(dǎo)合一。他連聲道謝,說我夠意思。從明天起我就開始做功課了,他頗為興奮地說,我要找些書來看,找找這個人物的感覺。最后,他又說今年打算換一套大點的房子,問我能否在片酬上照顧一下。我就說,這得和制片人談,我沒這個權(quán)力。不過我表示,可以為他說說話。
沈知白對春天里發(fā)生的那點不愉快只字不提,這倒讓我心下輕松了不少。
后來的事情讓我始料不及。臨開機的前夕,劇組通知沈知白前來造型試妝,服裝都是按照他報來的尺寸量身定做的。但是,副導(dǎo)演卻突然間聯(lián)系不上他了。副導(dǎo)演說,沈老師的手機怎么也打不通,發(fā)短信也不回。真是見鬼了,怎么突然就打不通電話了呢?于是我就找出了他家的座機號碼,撥了過去,通了,卻是他太太接的。我就問,老沈在嗎?對方說,老沈昨天去劇組試妝了。我說不對呀,我們一直聯(lián)系不上他。對方說,怎么會呢?還是我兒子開車送他去的,你們劇組不是住在九州飯店嗎?
我頓時就明白過來了。顯然是這個老江湖腳踏兩只船。一打聽,本省那個電視劇最后還是另找人做了,他們是當(dāng)作一項政治任務(wù)來完成的,不得不做。沈知白肯定就去了那個劇組,而且一定是演那個身殘志堅的老村主任。相比而言,那個角色戲份要重一些,片酬自然也會高一些。我很生氣,心想沈知白這人太不厚道,居然連吭都不吭一聲!同時,我向制片人表示了歉意,并說劇組為沈知白量身定做的那筆服裝費用,從我片酬上扣除。這件事剛擺平,沈知白的電話來了,我沒有接,按掉了??墒撬^續(xù)撥打,不斷地打,我也只好接了,上來火氣就大:老沈你這么做是不是很不夠意思?。磕阆討蚍萆?、片酬低,完全可以不接嘛,何必拿我開涮呢?
沈知白在那頭說:您氣出完了嗎?能不能容我說上兩句?
我沒作聲,于是他就一通解釋,說省里難得出錢做一部大型電視劇,原著又是老領(lǐng)導(dǎo),這事從一開始就是他攢的,而且,他是吃定了“老村主任”,演戲是他退休之后唯一的精神寄托,連夢中都在和角色交流。如此等等,說得十分動情。
我這才恢復(fù)了些許的平靜,說,這些你完全可以跟我明說,何必藏著掖著?
他解釋說,原定這個戲不是計劃現(xiàn)在開機,他本打算兩頭兼顧,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這部戲驚動了省委高層,要求明年國慶期間播出,開機的時間提前了。
我繼續(xù)質(zhì)問:那你有必要不接電話嗎?
他說:我手機壞了,你感覺打通了,其實我這頭聽不見。
我不想再說什么了,也不想再聽他的解釋和道歉。
這次的談話讓我極為不快,我想算了吧,今后和這種人還是不打交道為好。然而后來發(fā)生的事卻讓我大為震驚。
春節(jié)前,我的戲殺青了。我剛由上海車墩影視基地返回北京的工作室,翌日一早就接到了妹妹的電話,說父親病重,已經(jīng)由水市轉(zhuǎn)到了犁城,讓我速回。妹妹說,她找王兵幫忙,好不容易才住進了省立醫(yī)院,現(xiàn)在安置在重癥監(jiān)護室。我便趕緊奔赴機場,兩個小時后,順利回到了犁城。王兵開車來接我,說我父親暫時還沒有多大問題,但這回老爺子恐怕是過不了這一關(guān)。我母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現(xiàn)在父親又是這樣,想起來心里很不好受,潸然淚下。我就說,父親還是體諒我的,如果他在我拍攝期間發(fā)病,那我可能就連見他最后一面的機會都沒有了……王兵見我這個樣子,就遞過一支煙,一邊說,告訴你一件事吧,讓你分散一點精力,也好調(diào)整一下情緒。
我就問什么事?
王兵說:沈知白被“雙規(guī)”了。
我大吃一驚:什么時候的事???
王兵說:就是上周,很快就要對外發(fā)布消息。
雖然我不喜歡沈知白這個人,但是聽到這個消息,還是覺得震驚,同時也有點為他感到難過。我知道,這個人的一切都完了。于是就感慨:太突然了……前些日子他不是還在拍戲嗎?
王兵說:問題就出在這部戲上。
盡管王兵沒有對我透露過多的細節(jié),但從他的零星介紹中,我還是大致知道了是怎樣的情形。上個星期天,沈知白一早就去菜市場買菜。這種事以前他是不會做的,現(xiàn)在退休了,外面的破事也擺平了,便想做個顧家的好男人。這天沈知白買了不少菜,兩只手都提著好幾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等他走到自家門口,還沒有來得及邁進單元門,王兵等人就從后面過來了,對他宣布了組織決定。沈知白的臉色瞬間就變得慘白,輕聲說,各位請稍候,我上樓拿幾件衣服。王兵說不必了,有人會幫他做這些。說著就把沈知白手中的菜拿下來,讓人送到他家,那時候他太太正在準(zhǔn)備早餐,剛把煎好的雞蛋放上餐桌。
沈知白被帶上車,直接開到了郊區(qū)的一家招待所。沈知白一進屋,看見對面三個人凜然坐著,三張桌子扇面排開,當(dāng)中空置一張椅子——那是給他預(yù)留的座位。
這人立即就跪下了。王兵說,我趕緊從后面把他攙到椅子上,說,老沈你冷靜點,把問題說清楚不就行了嗎?可是這個人意志薄弱,經(jīng)不起事兒,上來就是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詞不達意地東扯西拉,什么這些年自己是多么地壓抑,幾乎就沒有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之類。
突然,位于正中的那個人把桌子一拍,厲聲說:沈知白你哭什么????我難道還不曉得你是個演員嗎?我告訴你,到了這里就別想跟我演戲!沈知白果然就不再哭泣,呆若木雞。
我雖未目擊,但完全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個瘆人的場面。不過,我得為沈知白說句公道話,他的確是個演員,而且還是個不錯的演員,然而那一天他的確不是演戲。這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到了極限,瀕臨崩潰,事到如今,他哪還有這種技巧呢?人與人之間,信任和誤解歷來都是不大容易說清楚的。
就這樣,父親的病和沈知白的“雙規(guī)”無端摻和到了一塊兒,一齊橫在了我的心頭。那個傍晚,我戴著鞋套走進了ICU病房,默然站在父親的床前??粗萑牖杳?、滿身都是管子的父親,以及那顆衰竭的心臟,在監(jiān)護儀上顯示的微弱的跳動軌跡,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父親也是編劇出身,是寫戲曲的,我出生那年他正好當(dāng)了“右派”,帽子一戴就是二十個年頭。他這輩子寫的幾個戲在水市的票房都很火爆,還得過什么獎。父親八十大壽前夕,我想為他出一本劇作集以示紀(jì)念,不料被他斷然拒絕。父親說,我不想再見到這些文字。沉默片刻之后,老人再次感嘆道:那不是我的水平,更不是我的心聲。我便有些自責(zé),這么多年來,我出了幾十本書,拍了一堆的電視劇,又有多少能代表我的水平和心聲呢?或許很少,甚至沒有!走出病房,我又想到了沈知白,他現(xiàn)在的日子肯定還不如我的父親。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將近三十年前我們的合作,想起那一夜的彩排,想起第一幕那個他精心設(shè)計并自以為得意的噱頭——孔乙己想坐下來喝上一回酒,掌柜的卻出其不意地從后面把凳子抽掉了,讓他跌落在地,殘酒灑了一身。于是大幕便在觀眾的哈哈大笑中徐徐落下……
我曾不滿意這個處理,可是現(xiàn)在,又仿佛在這蒼茫的夜色中與這久違的情形再度邂逅,只是聽不到一點掌聲。或者說,掌聲深藏在那些看客的心里。
父親終于沒有挺過這一關(guān),在我和妹妹陪伴他十七天之后便離開了這個令他煩躁而又厭倦的世界,往另一個世界找我母親去了。
幽閉中的沈知白暫時還無法見到他的太太。沈家的那張一半塌陷的席夢思換掉了嗎?我竟這么想了。
我剛吃完簡餐,王兵就到了。見面就說,不好意思,委屈哥們兒了,這幾天都忙暈了!我說,孩子的終身大事,當(dāng)?shù)哪挠胁幻Φ哪??忙是值得的。王兵就說,是啊,這輩子也沒忙啥正經(jīng)事,什么都耽誤了。不像你,干啥成啥。我便嘆息,跟他說起那一年我要給父親出一本劇作集,而被他拒絕的事。王兵便睜大了眼睛,說,你家老爺子可是高人啊!舍得舍得,沒有舍,哪來得啊?我說,父親這輩子倒是舍了很多,卻未必得到過什么。
接著我還是忍不住地提到了沈知白。我說,以前每次回來,這個人都會在這個茶樓請我喝茶,我們第一次見面也在這個茶樓,如今想見也難了。
不料王兵說:沈知白早出來了。
我又很意外,這事可沒人告訴我。當(dāng)年沈知白被“雙規(guī)”,繼之移交司法機關(guān),那可是滿城風(fēng)雨,犁城最大的新聞。如今他出來了,卻不為任何人關(guān)注,想想,這世界也真夠悲哀。
王兵說,沈知白最后被判了八年,實際上只在里面蹲了六年,據(jù)說表現(xiàn)不錯,還經(jīng)常組織服刑人員演出,多次受過表揚呢。
我就說,我想看看他。
王兵對我擺擺手,說,現(xiàn)在不是時候。你正當(dāng)紅,他在落難,怎么個見法?讓他對你立正,對你敬禮?你自在嗎?
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想請他喝茶,敘敘舊,或許能給他帶來一點安慰吧。王兵還是搖頭,說現(xiàn)在不是時候。
當(dāng)初這個人究竟得了多少錢犯了多大的罪?我想聽聽具體的案由。我這樣問王兵。當(dāng)時,我不便多打聽。
王兵點上一支煙,想了想,說:那部戲,面上給老沈的片酬一點不多,也就十萬。就這樣他還拒絕,說自己只為過一把戲癮,以此證明自己還是個好演員,同時也是對老領(lǐng)導(dǎo)盡一份心意。這么一來,就讓人生疑了——用你們影視圈的行話說,老沈這回“戲過了”。于是很快就有人盯上他了,有男的,也有女的,基本上都是以前省話那幫人。結(jié)果,還真整出事來了。
我就問:事有多大?
王兵說:后來經(jīng)過查實,一共三百多萬。錢還不是主要問題,主要是做法惡劣,傷了不少人的感情。這哥們兒玩的可不是什么“陰陽合同”,那個玩法遲早要出事,畢竟另一份合同攥在人家手里嘛,拿出來就是鐵證。這種傻事沈知白不會干。他玩的是另一種手腕,我稱之為“冒名合同”——很多合同是以別人的名義簽的,但是這些人基本上都是喝湯啃骨頭的,肉都拿去“進貢”了,這是一類;另一類就更損了,空設(shè)一些崗位,帽子底下沒有人,錢照樣還是被人冒領(lǐng)了,最后又都回到了老沈的兜里——他是既拿回扣又吃空餉,還不讓轉(zhuǎn)賬,都是直接提現(xiàn),再悄悄送到指定的地方。比如說,那一次,就是我開著伏爾加帶你闖話劇團要錢的那天,我們見過的那個姓李的科長啥的,這次是頂著執(zhí)行制片人的名目,合同上寫的是八十萬,但是實際上呢,他只拿了五萬,余下七十五萬全都半夜里送到老沈家里了,剛好填上了那塌陷一半的席夢思。反正大致就這個路子吧。
我就感嘆道:那本小說我翻過,老村主任這個角色戲份很重,怎么說都是男二號。甚至也可以算是并列男一號。以沈知白的名氣和實力,按當(dāng)時的行情,給他開個百兒八十萬的片酬勞務(wù),也是合乎情理的。我就納悶了,這么一個聰明人干嗎非得把簡單的事情復(fù)雜化呢?他是既不知道“白”,也守不住“黑”。
人一犯糊涂,可就黑白不分了。王兵說,不過,也情有可原,如果沈知白真的什么都來明的,這件事根本就做不成。
為什么?我這樣問。
肯定會遭人嫉恨??!王兵說,你一個卸任的廳級干部,每月到手的也就不到一萬塊的收入,突然間暴富,名利雙收,其他人能坐得住嗎?坐不住,那就得攪局,非得把這事攪黃不可——犁城人就是這操行。現(xiàn)在好了,沈知白鋃鐺入獄,按現(xiàn)行的廣電管理條例,這戲壓根兒就播不了,得,五千萬都打了水漂,連個響都沒有。
正說著,忽然聽見樓下轟的一下鬧騰起來,像一面墻倒了似的。
我和王兵便立即起身,趕緊往樓下去了。樓下的超市里一片哄鬧,幾個孩子在喊著“抓小偷”,邊上有不少人圍觀,路上的行人也都圍了過來。臉貼著櫥窗玻璃往里打量。我看見人群當(dāng)中一個滿頭白發(fā)的男人臥在地上,一只手捂著臉,另一只手摸著彎曲著的一條腿,正嗚嗚地哭,聲音十分渾濁,也悲涼,像一匹受傷的狼在嚎似的。超市的小老板是個年輕的光頭,手里拿著一根棒球棍,對臥地的男人惡狠狠地吼著:聽好了老東西,你要是手腳再不干凈,下回逮住,老子就換刀了!
臥地的男人在衣服里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我的腿……哎喲……
這聲音像一根刺,突然就扎在了我的指尖上,火辣辣地疼。我連忙撥開人群,正想俯身下去拿開那人捂臉的袖子,后面上來的王兵卻一把拽住了我。
我回頭看著王兵,如鯁在喉,什么也說不出。
王兵顯得比我冷靜,低沉而嚴(yán)厲地說:快走開!
就不由分說地把我推到了一邊。接著,我看見王兵蹲到地上那人的身邊,看了一下他受傷的腿,回頭對那年輕的光頭說:小子,下手可真夠狠的啊!
年輕的光頭卻嚷道:老東西偷了我好幾回了,你是哪頭蒜???
王兵回手就抽了光頭一耳光,目光如炬。光頭有些害怕,吃不準(zhǔn)王兵的來路,不禁往后退了半步。這時候進來了兩個警察,進門就問怎么了怎么了?
王兵剛一回頭,其中一個警察便立即立正,對他敬禮:王處!
王兵拍拍那警察的肩,說趕緊的,叫120,送這人去醫(yī)院。警察就拿起了對講機呼叫起來。邊上的人都不知怎么回事,一會兒看看王兵,一會兒又看看臥地的男人。我夾在人群里,已經(jīng)被抵到了一個墻角,我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但是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溢出了松弛的眼眶,我無法看清那個男人的臉,但我知道他就是我想見又不敢見的沈知白……
120來了,沈知白被抬走了,一路呻吟著。小超市也宣布打烊了,圍觀者陸續(xù)散去,最后就剩下我和王兵,還有那個年輕的光頭小老板。
王兵遞給我一支煙,又隨手扔給了光頭一支,最后才自己點上。他狠勁地吸了一口,不看我,卻對我說:我不想讓你們互相看見……人都是有尊嚴(yán)的……
我鼻子一酸,問:他會落下殘疾嗎?
王兵說,這得看他的造化了……
年輕的光頭這才近前來,輕聲問:那人……和你們是啥關(guān)系?
我冷冷地從牙縫里蹦出兩個字:朋友!
光頭就低下頭道歉,說,對不起,自己今天多喝了幾杯,犯渾了。
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對光頭提出:我想看看剛才的監(jiān)控錄像。
光頭正遲疑著,王兵便搡了他一下:利索點兒!
光頭便趕緊去倒騰他的監(jiān)視錄像機,一邊問:二位想看哪段???
我說:從剛才那個人走進來那一秒開始。
一段時間過去,我還無法擺脫這段錄像給我刻下的印象。
在那個晚上,錄像顯示的時間是2017年1月17日20點13分零5秒,西裝革履的沈知白,頂著一頭梳理整齊的白發(fā),步態(tài)優(yōu)雅地走進了那家小超市。他明顯地消瘦了,以至于讓人覺得這套西裝很不合身,顯得過于寬松。當(dāng)然也有另一種可能,這個晚上,沈知白有意選擇了這套服裝,因為他將要工作了。是的,我選擇了“工作”這個詞。
仔細端詳,你會有這樣一種奇異的感覺——這個人的步態(tài)不像是走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而是走在戲劇舞臺上,或者,是走在夢的邊緣。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男人曾經(jīng)是這個城市的風(fēng)云人物,當(dāng)然也不會有人知道,此人是剛剛走出監(jiān)獄的刑滿釋放人員。
20點18分32秒,這個人走到擺放小瓶白酒和小瓶洋酒的貨架前面,優(yōu)雅地拿起一瓶小洋酒,看了看,然后便像變戲法似的塞進了自己寬大的袖籠里(在他的手臂上,早已綁上了兩道橡皮筋,小洋酒就固定其中)。
20點31分17秒,這個人又拿起另外一種牌子的小瓶洋酒,借著從西裝內(nèi)口袋拿手機的動作,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一次偷梁換柱。
20點47分11秒,這個人現(xiàn)在停到了擺放花生米、蠶豆、鳳爪、鴨胗等小吃的貨架面前,順手拿起一包蠶豆,這時,他的嘴動了,似乎在說著什么——從口型上看,他是在說“多乎哉?不多也”。
接著,他又神經(jīng)質(zhì)地猛一回頭,再張開細長的五指,形成倒扣的碗狀,來護著另一只手里的蠶豆,繼續(xù)喃喃……
……
陽光很好。在這個春天最后的陽光里,我坐在瀕臨長江北岸的泊心堂——這是我的書房兼畫室,靜心喝著一壺鐵觀音,想著一篇小說的結(jié)尾。我已經(jīng)停筆十年。然后就給犁城的王兵去了電話,問他這兩天是否去骨科醫(yī)院瞅了一眼?另外,我托他捎去的一箱小瓶裝的虎骨酒是否送到了沈家?王兵說剛從醫(yī)院回來,但只是遠遠瞅了一眼。沈知白現(xiàn)在可以自己轉(zhuǎn)動輪椅了,王兵說,正喝著你的虎骨酒。
他終于可以坐下來喝酒了。
2018年1月20日,于泊心堂
原載《作家》2019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鄧沫南
本刊責(zé)編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