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聲
家藏一幅陸小曼畫的山水,大約是她自己滿意的作品,曾在1941年的個展上展出,畫的右下角鈐了方壓角章,印文為“我與梅花有舊盟”。我納悶,畫上無一處梅花影子,干嗎蓋這章,想必另有隱情。后來才明白小曼的母親吳曼華是位畫家,又名梅壽,而小曼的小名叫小梅,畫畫也受其母的影響,應(yīng)該算與梅花有因緣舊盟吧,再說翁瑞午有個影梅書屋,也很難脫得了干系。
先父愛梅,愛的是紙上梅花,案頭除了工具書外便是這本印刷的陳叔通《百梅集》。兒時記得墻上掛了幅梅花,鄉(xiāng)前輩房毅所繪,梅干傾下而疏萼幾點凌寒獨妍,配著先父所書主席詩聯(lián),諸如“梅花喜歡漫天雪”“玉宇澄清萬里?!?,從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掛到了八十年代。不料,先父某天上班回家一言不發(fā),沉默半晌又獨自喝起悶酒來,酒酣之際起身一把扯下墻上的梅花,撕個稀爛,全家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不日母親才告知我這件憾事,父親原有出國考察的機會,填報審批文件時在有無海外親屬與關(guān)系一欄填寫了“無”,聽說被人檢舉后查實,因隱瞞組織取消了資格,出國成了泡影。那天我問父親干嗎遷怒于這張梅花圖,父親苦笑說:“你不覺得畫上梅枝全倒了?我倒了大霉?。 闭媸菬o語,倒霉事竟然與梅花的形態(tài)扯上了關(guān)系,父親畢竟是斯文掃地年代過來的“知識分子”,面對傷害也不敢回應(yīng),心存對宿命的敬畏,卻用偏激的手段毀了那張倒梅畫,以宣泄心中的惆悵,從此不見老父再有愛梅的情結(jié),性情也大不如前。
我的忘年交鄭逸梅曾說過一個掌故。某歲仲夏,逸老去梅景書屋看望同學(xué)吳湖帆,吳見逸老手中持扇,打開一看,是章太炎的書法,見另一面空白,自告奮勇要補空,忽然表情嚴(yán)肅地問:“給你畫個折枝梅花忌諱嗎?”逸老笑逐顏開:“弗礙!弗礙!”原來折枝梅花一般不給年長者畫,怕有折壽的附會,故吳怕逸老誤解,先問清楚才敢畫。
記得中學(xué)讀過一篇《病梅館記》,那個一肚皮不合時宜的龔定庵,對于文人畫士崇尚以曲欹、疏影為美的梅樁盆景,統(tǒng)統(tǒng)斥之病梅,準(zhǔn)備辟個病梅館來誓療之,還要用畢生精力收集那些病梅,解開繩之以梅的棕縛,還其原生狀態(tài)。這些耐人尋味的話語又何嘗不是龔定庵想要表達反對束縛人才、追求個性解放的強烈愿望?
我與先父大約也有幾分精神遺存,不變的仍是愛梅天性,也不分倒枝直桿,而且愛得飽滿。曾驅(qū)車徽州購回一株朱砂紅梅老樁,置于陽臺辟圃以栽,倒也數(shù)度花開,大約沒幾年竟成了枯枝朽木。基于自己的偏好,大老遠帶回都市,本身已改變了它生存的環(huán)境,加之平時呵護不力,備受旱澇煎熬,只在冬季問問梅花消息,對自然法則而言,“意外”必定如期而至。梅花咱養(yǎng)不活,不必苛求,還是回到紙上吧,文窗無俚,重新收拾老父存玩的梅花舊箋以開襟抱。從清代至近代真是琳瑯滿目,洋洋數(shù)百張,最可流連者為八張一組的“梅花喜神”箋,圖案取自吳湖帆家藏宋刻《梅花喜神譜》,為吳妻潘靜淑的嫁妝,以致吳把自己齋號也改為“梅景書屋”,譜按梅花從蓓蕾至爛漫的百種姿態(tài),以極簡風(fēng)格呈現(xiàn),嘆為觀止。
冬夜玩箋,暗香縹緲若浮紙上,惜乎今人都是低頭一族,尚有幾人戀此美箋傳書?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