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1
我家小院的那株梧桐,不經(jīng)意間,竟“逗”我想起《紅樓夢》大觀園的秋爽齋來,那可真正有意思極了。
大觀園花草樹木以及棋布其間的諸多別院,見竹見桐最令人會心者即在一“館”一“齋”:一是林黛玉所居的瀟湘館;一是賈探春的秋爽齋。瀟湘館所植以竹為標(biāo)配,竹影投窗,滿室生綠,正切黛玉清雅高潔的品性,寶玉曾題一聯(lián)云: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含意雋永耐人生思。至于梧桐,僅見于秋爽齋院中。探春愛梧桐,也愛芭蕉,皆闊葉植物,大大咧咧,疏疏朗朗,確也合乎其人闊爽性格。所居秋爽齋,秋而“爽”者也。居室闊朗,也與眾姐妹迥然不同。陳設(shè)雅潔,布置簡約,西墻正當(dāng)中掛一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lián),系賈寶玉所贈顏魯公墨跡,細(xì)研起來最具意趣:
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
齋名中一個“爽”字,上下對聯(lián)一個“閑”字,一個“野”字,人品恰與梧桐之性暗暗契合:闊朗、豪放、閑散、野逸,既“文”又“野”,既“斂”又“放”,無怪乎探春有女中丈夫的雅稱了。
2
由此可見,探春作為貴族小姐,雖受種種禮教束縛,但在眾姐妹中,最具自在天性,骨格清朗,愛自然,愛花草樹木;愛文墨,自得天地靈氣,且人文素養(yǎng)除黛玉、寶釵二人外也高人一籌。
看來賈母也蠻喜歡她的,而且也喜歡她的庭院。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早宴親定設(shè)于秋爽齋,囑咐鳳姐:“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你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里坐了船去?!贝鋾蕴迷缪绫娙俗脚獎⒗牙?,鬧了一陣,賈母與鳳姐眾姐妹來到探春房中,說笑閑聊之際,別人都未在意,只有賈母注意到了后院的一棵樹:
賈母因隔著紗窗往后院內(nèi)看了一回,說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細(xì)些?!闭f話,忽一陣風(fēng)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
見梧桐所評唯有兩字的評:一是“好”,一是“細(xì)”。說“好”,可見這位老祖宗和三丫頭一樣,也是喜歡梧桐樹的,審美別具只眼;欣賞自然天性,且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情趣。她觀賞院內(nèi)梧桐,一是“隔了紗窗”看的,賞物不求太“透”,有點“隔”,也有點朦朧,任其自然就好;二是“往院內(nèi)看了一回”,這“一回”,不是“一次”的意思,也不是“一會兒”,而是觀賞“有時”,并非漫不經(jīng)心地隨意一看便罷,而是有一個時間過程:慢慢的,閑閑的,怡然自得的,有所興味并有所感的,這恰恰是一種審美力和審美意趣的情感呈現(xiàn)和心理感知。
而且,她在觀賞時還有意無意地點出樹的環(huán)境位置“在廊檐下”,這梧桐與建筑便生發(fā)出相與依存和襯托的和諧關(guān)系,梧桐的瘦勁挺直,長廊的橫向延伸,上下縱橫,二者的對比和映照,平添視覺審美的鮮明效果。賈母斯時見了,只淡淡地說了句是處“梧桐也好了”。由此可知,并非僅此偶然一見,早先也已見過,留意過,只是還沒有長“好”,現(xiàn)今則長“好”了。一個“也”字,透露出這一梧桐樹成長的時間過程,于是方有長“好”與否的比較。然而,“好”是“好”了,又覺得“細(xì)些”。說“細(xì)”,可知樹齡不長有待長大長高而越發(fā)粗壯偉岸,到時自當(dāng)呈現(xiàn)別一番風(fēng)情韻致,這在賈母的心里,不隱隱約約還有一種審美期待嗎?
有話說,美在自然,亦美在過程,此之謂也。
可惜喜歡熱鬧的賈母,沒有來得及做出更為具體而感性的評價,就被“鼓樂之聲”吸引了過去。這在作者的寫法上是故意一“斷”,觀樹只點到為止,隨即筆鋒陡轉(zhuǎn),賈母帶一眾人“移師”藕香榭水亭,叫戲班的女孩子們繼續(xù)吹奏起來,并說“借著水音更好聽”;聽過一陣,回來又轉(zhuǎn)到綴錦閣“吃酒”?!俺跃啤蔽橘p樂助興,主意在換個場景和角度,賞樂更添興味,因而又說“又寬闊,又聽得近”。就為聽鼓樂,先是隔水遠(yuǎn)聽,既而寬舒近聽,這是多么高雅的藝術(shù)品位啊。
美在距離,亦在環(huán)境氛圍,在“隔”與“不隔”之間;美在人意,亦在鑒賞興致,在“此時此在”與“彼時彼在”的動態(tài)轉(zhuǎn)換之間。賈母之美學(xué)觀也。
毋庸諱言,賈母懂生活,會享受,不僅在世俗化的物質(zhì)生活的享受,同時亦在藝術(shù)化的精神生活的享受。多年前,我曾于拙作《悲歡同奏一挽歌》就其對文學(xué)、戲曲、音樂、書畫、建筑、工藝、園藝、美居、陳設(shè)等等諸方面的藝術(shù)品鑒和美學(xué)觀念做過評述,認(rèn)為“她的世俗生活充滿了藝術(shù)氣氛,蘊(yùn)含著深厚的文化意味”。
前已表過鼓樂之賞,不妨再來領(lǐng)略一番賈母中秋賞月聞笛的佳話,也許更可一窺其高雅的藝術(shù)品位——
正當(dāng)中秋,賈母因見月至中天,比先越發(fā)精彩可愛,因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甭劦训目季渴自谝艏兠撍?,如她所說:“音樂多了,反失雅致?!痹偈堑崖暸c賞月人要有一定的距離,近了便鬧,遠(yuǎn)了則雅,因而她吩咐說:“只用吹笛的遠(yuǎn)遠(yuǎn)的吹起來就夠了?!惫?,賈母與眾人賞桂花時,“正說著閑話,猛不防只聽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嗚咽咽,悠悠揚(yáng)揚(yáng),吹出笛聲來。趁著這明月清風(fēng),天空地凈,真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都肅然危坐,默默相賞。聽約兩盞茶時,方才止住,大家稱贊不已。于是遂又斟上酒來”。賈母笑道:“果然聽得么?”眾人笑道:“實在可聽。我們也想不到這樣,須得老太太帶領(lǐng)著,我們也得開些心胸?!辟Z母道:“這還不大好,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蹦侵娙寺牁穭忧?,人笛共鳴,更見另一番情景:“只聽桂花陰里,嗚嗚咽咽,裊裊悠悠,又發(fā)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fā)凄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于心,禁不住墜下淚來。眾人彼此都不禁有凄涼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賈母傷感,才忙轉(zhuǎn)身賠笑,發(fā)語解釋?!边@中秋笛聲,景中有音,音中有景;人因音生情,情因音合景。這種藝術(shù)境界妙合自然,清綺流美,令人浮想聯(lián)翩,意慨萬分!而這恰恰是賈母一手導(dǎo)演出來的音畫效果。
《夢里夢外探紅樓·悲歡同奏一挽歌》
別的就不多說了,還是再補(bǔ)敘一點賈母對花草樹木的喜好。然而,其所好者非自然生態(tài)本身,而更注重所營造的藝術(shù)氛圍。如上文所引,中秋賞桂聞笛,月色朦朧,樹影綽約,只將笛聲遠(yuǎn)遠(yuǎn)地出自“桂花陰里”,果然觸動人心,因景生情,眾皆頓生寂寞意緒。至于庭院所植,更在乎與房舍的對比和協(xié)調(diào)。瀟湘館多栽翠竹,并無桃杏,用綠窗紗“反不配”,于是便叫鳳姐換上了銀紅色的“霞映紗”,翠綠映銀紅,映襯得多么鮮明而和諧啊。再說庵堂處靜,花木宜鬧,故而一見妙玉的櫳翠庵“花木繁盛,拾掇得生機(jī)盎然,便情不自禁地贊曰:比別處越發(fā)好看”……此般種種,豈不可見賈母對于自然生態(tài)與人文環(huán)境和諧之美的獨到眼界嗎?
3
探春院中的梧桐,眾人皆視而不見,除得賈母青睞之外,還有一人更是品賞有加,那就是賈元春。探春的大姐,因德才雙馨,晉封鳳藻宮尚書,加封賢淑妃。她的才藝品位自在眾人之上。
元妃賈元春奉旨省親,得享數(shù)日天倫之樂。余暇,在寶玉等一眾人引導(dǎo)下,巡游觀賞大觀園及諸別院。興致一來,即“命傳筆硯伺候,親搦湘管,擇其幾處最喜者賜名”。瀟湘館、蘅蕪院、怡紅院等皆一一賜名題匾。其中探春的秋爽齋肯定也到過,并也留神院中那棵青青瘦瘦的梧桐樹。曹公惜墨雖未詳敘,但元妃親筆題匾曰:
桐剪秋風(fēng)。
可以想見,秋爽齋亦為大姐“最喜”的一處院落,而且也“最喜”那棵梧桐,故而信筆所題別具境界意思。
4
這一個“剪”字,我思量再三,一時難悟究竟。
有人據(jù)“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其本義,直落落地釋“剪”為剪刀之“剪”,作為比喻,說颯颯秋風(fēng)如剪刀般,剪取桐葉紛紛飄落。如此一釋,哪來一點審美的意味?又哪來一點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時空留白?更哪來一點激起情感漣漪的心理體驗和人生啟悟?
元妃是才女,有詩人氣質(zhì),哪會如此直白一“剪”了之呢?
經(jīng)我再三琢磨,反復(fù)賞物度人,猶覺其題巧思疏闊立意雋永,直敘景物不假慰帖而曲意興寄,別饒?zhí)N藉。遽見字句不覺奇崛,然“咀嚼無滓,久而知味”,我識不逮,思之所及,恐也難以憬然大悟。聊且略言寄寓其間的美學(xué)意趣,以盼方家睿識。
一桐之“剪”,賦予詩性的虛實相映之美。
凡為詩者,最忌以實為實,亦忌以虛擬虛。謝榛說:詩“妙在虛實?!保ā端匿樵娫挕罚┟鞔垢f也說:“詩有實有虛,虛者其宗趣也,實在其如何名物也?!保ā跺@集·詩名物疏序》)
元春用筆雖有題無詩,然斯題詩意盎然,既“名物”,又“宗趣”,確乎實而虛之,虛而實之,兼具虛實相映之致,恰呈清雅端凝氣象。至于書法如何,曹公只字未著。王羲之論書云:“實處就法,虛處藏神”,想來筆致也不會相差太遠(yuǎn)。
秋風(fēng)輕寒,萬物凝霜,喬木隨之日漸由綠轉(zhuǎn)黃變枯而紛紛墜落,純?nèi)还?jié)氣流遷自然現(xiàn)象,然用一“剪”字,把自然擬人化、詩意化,自然與自然現(xiàn)象便染上了人的主觀情味。
當(dāng)然用“剪”字并非元春獨創(chuàng),古已有之。如《呂氏春秋》就用“剪桐”的故事,說成王援梧葉以為珪授予唐叔虞,并戲言要用這梧桐葉分封他。本為“戲言”,說過就算了,后聽信周公諫言“天子無戲言”,成王“遂封叔虞與晉”。后人因以“剪桐”為分封的典實。唐·高適有詩云:“剪桐光寵錫,題劍美貞堅?!保ā缎虐餐跄桓罚?白居易也有詩稱:“戒君無戲言,翦葉封弟兄?!保ā洞鹜┗ā罚?。“剪葉”也即“剪桐”,剪取桐葉。以上所載,“摘”桐“援” 葉,用一“剪”字,動作的迅捷和爽利,頗富形象感。
從語法的角度看,“剪桐”一語,是為動賓結(jié)構(gòu),省略了主語“人”。元春所題,是為寫實,把“剪桐”倒置為“桐剪”,詞序一變化,“桐”即轉(zhuǎn)化為主詞,名物是實,一個“剪”字,作為及物動詞,也是實詞,是為實詞虛用,及物“秋風(fēng)”,即成“剪”的賓語?!巴睘橐荒荆我阅堋凹簟??“秋風(fēng)”乃自然氣息的流動,無形無狀,何以可“剪”?“桐”為實,葉落秋時也是實,著一“剪”字,則化實為虛,虛以實用?!凹簟敝谖?,開合自在剪裁得宜;“剪”之于“秋風(fēng)”,隱喻無痕剪拂快捷利落,猶若告白夏暑即止,秋涼葉落。唐人李中詩云:“門巷秋涼至,高梧一葉涼?!彼抉R光也有詩云:“初聞一落葉,知是九秋來。”一葉落而天下驚秋,此之謂也。
片片桐葉翦取片片秋涼,紛紛落葉舞弄紛紛秋色,雖為體感的移位、觀感的錯覺,然落墨偏偏“實下”而“虛成”,妙在虛實相宜相濟(jì)之際,漫出清秋爽朗之氣息。
元春斯題,物在言“桐”,時在點“秋”;一“剪”秋風(fēng),實為寓“爽”。說來道去,興起于姐妹情深,詩心隱現(xiàn)在題內(nèi)題外,韻味清發(fā),境界疏朗,原來還是心喜探春所居之“齋”啊。
秋之涼者,爽也。
一“桐”之“剪”,“秋風(fēng)”片片,快哉爽也。
一院清雅,芭蕉梧桐,美哉秋爽齋也。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