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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鑿壁記

      2019-04-26 03:05第代著冬
      民族文學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楊志寨子堂哥

      第代著冬

      畫眉飛走時,三順在埋一朵花。那是一朵藍色的矢車菊。三順是通過電視認識矢車菊的。他用花鋤挖開一個坑??訉γ?,幾只畫眉在枝葉間躥動。一陣女人的哭泣聲傳來。畫眉飛走了,三順從夢中驚醒過來。

      三順躺在堂屋涼板床上。父親出門了,虛樓很空曠。三順側(cè)了側(cè)腦袋,感覺自己的耳朵像一把鋒利的鏟子,一下子鑿開了墻壁。女人的聲音被放大了,她的哭泣聲像是從破碎的水缸里傳出來的,凄涼,破碎,凌亂。

      那是堂嫂香月的哭聲。

      三順喊,哥。

      三順喊了一陣,沒人回應(yīng)。

      不知堂哥楊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三順二十三歲,身長一米七。從來沒人把三順的長度說成身高,因為他從一生下來就沒站起來過。他能活動的,只有肩、雙手和腦袋,肩以下,仿佛處在大片虛空里,如同目光處于無邊的黑暗。

      當他知道自己不能站起來時,母親已經(jīng)被絕望嚇跑了,父親染上了酒。父親喝醉之后很快樂,他因為醉酒而雙眼微閉,似乎所有的困難都被酒嚇跑了。笑容從臉上粗糙的皮膚里溢出來,像雨水一點點洇出泥土。父親愜意地閉上雙眼說,三順,你知道斑鳩是怎么叫的嗎?

      三順快速轉(zhuǎn)動腦子,把斑鳩的叫聲從大片渾濁的聲音里剝離出來。從三順記事起,他一直躺在床上,靠聽聲音來撫摸世界,撫摸寨子,撫摸寨子里的人和事物。

      他找到了斑鳩的鳴叫聲。

      三順說,爸爸,斑鳩叫的是,咕咕咕——咕——

      父親說,不對,斑鳩叫的是,不見哥——哥——

      三順說,為啥?

      父親說,很早以前,沒有斑鳩。那時有一對窮兄妹,父親去世了,靠借地主的高利貸才葬了父親。為了還債,哥哥天天上山給地主砍木料,妹妹負責送一日三餐。在快要還完債的那天黃昏,妹妹送飯到林子里,發(fā)現(xiàn)哥哥被老虎吃掉了,地上只有一把斧頭。難過的妹妹回到家,沒多久也死了。她死后變成一只鳥,在寨子里飛來飛去,可憐地叫,不見哥——哥——;不見哥——哥——

      父親講完,又睡過去了。

      三順躺在床上,看著父親在椅子上垂著頭。因為醉酒,父親不得不很費力地拉扯著自己的呼吸,像懷里抱著一只舊風箱。暮春的空氣還很涼,三順看著父親疲倦的睡姿,眼里噙滿了淚水。

      屋外傳來堂哥楊志的聲音。

      堂哥下午從村小放學回來,就上山放牛去了?,F(xiàn)在,牛鈴叮當搖晃著,由遠及近,慢慢壓過了屋內(nèi)父親的鼾息。白天,田野上還有很多別的聲音,透過牛鈴,三順聽出紅嘴灰鵲在林梢上喳喳盤旋;雞群咕咕踱過院壩。更遠處,小溪也從干涸中蘇醒過來,它們一路叮叮咚咚,像敲著小鼓奔向洼地聚成一潭,倒映出碧空和白云的身影。在田野交織的聲音之上,浮出堂哥楊志的聲音。

      楊志說,二丫,你今天表現(xiàn)可不好,敢跟二流子鬼混。

      三順說,哥,你在跟牛說話嗎?

      楊志說,是呀。

      說話聲里,三順聽見牛鈴聲越來越遠。它穿過竹林,走過地壩,最后在牛圈里靜下來。隨著牛鈴聲慢慢消失,三順的耳朵里又響起父親的鼾息和田野上的聲音,它們像藤蔓交織,又像溪流匯聚。很快,嘈雜的聲音里浮出楊志跑動的腳步聲,它們像密集的鼓點敲打著三順小小的心臟,他知道,堂哥楊志要跑進來了。

      楊志真的跑了進來。

      楊志說,三順,你在干啥?

      三順說,我剛才聽爸爸給我講了一個斑鳩的故事。

      楊志說,講來聽聽。

      三順說,我不會講。

      楊志說,你講故事給我聽,我把這個給你。你猜,這是啥?

      三順看見楊志揚起的手里,握著一個用桐梓葉包裹起來的錐形。他知道,那是楊志放牛時摘的樹莓。他吃過堂哥帶回來的樹莓,甘甜微酸的汁液里,有植物特有的濃郁清香,如同春天和風里送來的,香樟樹萌發(fā)新芽的味道。

      那包樹莓后面,露出楊志小小的尖臉。他剛流過鼻血,鼻孔里還塞著一團止血的苦蒿。苦蒿下,暗紅色的鼻血已經(jīng)結(jié)痂。三順說,哥,你流鼻血了。

      楊志說,是呀。

      三順說,為啥?

      楊志說,剛才放牛時,一頭公牛跟二丫耍流氓,我揍牛時,別的放牛娃過來和我打了一架。

      三順仿佛看見了放牛娃打架的樣子,他哈哈笑起來。三順尖銳的笑聲驚動了屋檐下的一只麻雀,它吱的一聲躥出去,在空中不見了。麻雀飛走后,三順的父親從夢中醒過來,酒意還沒完全退去,他搖著腦袋,似乎是想把腦子里的疼痛給甩掉。

      楊志把手里的樹莓遞給三順。三順打開桐梓葉,挑一顆樹莓放進嘴里,一股甘甜迅速浸滿了口腔。在三順吃樹莓時,楊志看了看三順的父親,不知什么時候,那個酒鬼變得眼淚汪汪的,樣子十分恍惚。

      楊志說,二叔,你哭啥?

      酒鬼說,我夢見三順的媽媽了,她騎著一只羊,在云上跑。

      楊志說,二叔,你會醉死的。

      酒鬼說,醉死就醉死吧。

      楊志說,你醉死了,誰來照顧弟弟呢?

      楊志把三順的父親問住了。

      三順的父親愣在那里,仿佛他第一次遇到這個問題。三順清楚地記得,在父親給他講了斑鳩的傳說之后,堂哥的一句話讓父親把酒戒掉了。戒酒之前,父親成天渾渾噩噩的;戒酒之后,父親仿佛變了個人。三順想不明白,一個健康人怎么說變就變了。

      三順父親戒酒后,為了照顧三順,到場上學了剃頭手藝,在堂屋開了間剃頭鋪子,當起了剃頭匠。從那以后,三順耳朵里持續(xù)充斥著電剪的嗡嗡聲,像有一大群蚊子在他耳邊飛翔。

      父親成為剃頭匠不久,三順發(fā)現(xiàn),自從堂屋成為人們的匯集之地,外面的消息跟著人們的腳步,像溪流般匯聚到這里。在這些消息里,三順最愿意聽人們講故事,他覺得故事里的人活得很機智,也很勇敢,即使困難重重,他們總有辦法像蠶子一樣從繭里爬出來。每當有人來剃頭,三順說,給我講個故事吧。

      來人說,好啊,你讓我先想想。

      來人蹲在門檻上,咬著葉子煙,歪著腦袋,像一只瞌睡的貓頭鷹。半支葉子煙后,他想起某個故事了,便繪聲繪色地講起來。三順發(fā)現(xiàn),一個人一旦張開嘴巴,會勾起另一個人的欲望。不等先開口的那個人把故事講完,后面的人躍躍欲試,仿佛肚子里有大堆故事要鉆出喉嚨。那時候,靜謐的堂屋里除了電剪的嗡嗡聲,只剩下一個講故事的聲音和故事結(jié)束時人們憨厚的笑聲。在喧嘩的笑聲里,從來沒出過門的三順仿佛被帶離開簡陋的涼板床,獨自一人來到遙遠的地方,跟不熟悉的事物逐漸熟悉。

      楊志因為能跑路,比三順見的東西多,大人們嘴里的故事拴不住他。他去場上看電影,去外婆家走親戚,去學校上學。不斷有新奇想法被他帶回來,給三順打氣。楊志說,三順,你等我再長幾年。

      三順說,哥,為啥?

      楊志說,等我有力氣了,背你去場上看電影。

      三順說,不,我擔心見了好看的東西,就回不來了。

      楊志說,怎么回不來?我背你啊。

      三順說,不是人回不來,是心回不來。

      楊志說,那你啥也不知道啊。

      三順說,不,我聽了故事,知道很多啊。

      三順又試著講了一個故事。

      自從三順給楊志講了斑鳩的故事后,很久沒給他講過故事了。那次是三順第一次講故事,很膽怯,講得結(jié)結(jié)巴巴,他抓耳撓腮的樣子把楊志逗笑了,弄得故事沒講完。隔了這么久,三順又才給楊志講故事。三順本來不想講,但他成天睡在床上,聽到的故事實在太多了,仿佛他不講出來,故事會把自己的肚子撐破。

      這一次,三順講得很順利。一個故事很快講完了。三順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耳朵好,腦子也不錯,聽來的故事講得絲毫不差,自己就像一張謄抄的復(fù)寫紙。三順又試著給楊志講了個故事,結(jié)果還是一樣,故事的所有細節(jié)像印在腦子里那么牢靠。

      楊志說,三順,你真了不起,可以賣嘴巴皮了。

      三順說,哥,如果我識字,我能把它們寫下來。

      楊志說,沒關(guān)系,你講給我聽是一樣的。

      楊志說話算數(shù),一有空就到堂屋來,聽三順講故事。從村小到初中畢業(yè),楊志一直是三順的忠實聽眾。通過給楊志講故事,三順像一尾魚潛入水中,潛入到了一個廣闊的世界。

      在三順講過的故事里,他最喜歡一個賣聲音的人。那個故事是鄰寨一個來剃頭的中年人講給他聽的。中年人留著很長的頭發(fā),衣服又破又舊,像剛從很久以前的故事里走出來似的。他進門時不小心碰了一下門扇,門軸吱嘎一聲,如同一只公雞在門檻上鳴叫和進食。

      那天三順的父親到溝谷里采野芹菜去了。三順耳朵好,鼻子也好。他聞到水溝邊泛起的野芹菜的味道。他說自己想吃野芹菜,父親就帶著提籃出了門。父親出門不久,剃頭的中年人來了,坐在能轉(zhuǎn)動的剃頭椅上抽葉子煙。三順提議他講一個故事,中年人把煙收起來,講了一個賣聲音的故事。

      故事里的主角以賣聲音為生,鳥鳴,牛哞,犬吠,豬叫,洗鍋聲,開門聲和關(guān)門聲,以及世上的其他聲音。在故事里,由于他的販賣,人們知道了各種聲音。獨裁的皇帝不想人們知道太多,下了一道圣旨,只準賣聲音的人把聲音賣給皇帝。圣旨里說,皇帝一旦買到聲音,就會把賣聲音的人殺死。

      中年人說,怎么辦呢?

      三順回答,不知道。

      中年人說,賣聲音的人想了個辦法,把皇帝死前的一聲嘆息賣給了皇帝,皇帝聽完自己的臨終嘆息,立即死了,沒機會殺他。

      三順很佩服賣聲音的人,他把故事講給楊志聽了,楊志笑得捧著肚子,在他床上滾來滾去。那時,楊志初中畢業(yè)了,準備出門打工。在他嘴里,他行將到達的地方,有飛機,輪船,火車。即使到了晚上,屋外照樣燈火通明,不像寨子里,晚上連半個胳膊也看不清。

      三順的父親對這個說法很贊同。他正在往板壁上貼一張世界地圖。地圖是他從村小弄回來的。村小撤銷了,人們拿走了板凳和桌椅,三順的父親只拿到了一張世界地圖。他想讓三順看看,屋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

      貼好地圖,三順的父親發(fā)現(xiàn),他帶回來的世界地圖太舊了。由于在村小貼的時間太長,有幾只蛀蟲在地圖上安了家,不僅把太平洋啃了一個洞,還吃掉了非洲和歐洲的大片陸地。幾個國家憑空消失了,連尼日利亞和意大利也各剩下半個。三順的父親拍拍手,遺憾地說,三順,你將就看一下,等有機會了,我再弄一張新的。

      三順說,不用了。

      父親說,為啥?

      楊志說,二叔,你不明白嗎?三順不識字,你弄一張新圖他也看不懂。

      三順得到一張舊地圖,堂哥卻出門打工去了,堂屋變得安靜起來。三順感覺到,隨著時間流逝,堂屋的安靜越積越厚,厚到可以像洋芋那樣切成一片片的程度。三順又回到了小時候,只有通過聲音來觸摸世界。白天,他聽見年輕人離開后的寨子里浮著幾聲蒼老的咳嗽,雞叫的聲音也懶洋洋的,仿佛時間也變老了。夜里,聲音豐富起來。風穿過竹林。露水落地。蟲子的鳴叫逗來陣陣蛙鳴,像一群悍婦在水溝里冷笑。

      堂屋的寂靜是被電視打破的。電視村村通工程剛剛結(jié)束,寨子里很多老人都買了電視機,三順的父親也買了一臺,像神龕一樣掛在板壁上,正對著三順的床頭。剛看時,三順很快被外面的世界吸引住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睜開眼睛看世界。兩三年后,他厭倦了。三順覺得,他看到的世界十分遙遠,而自己的世界近在門外,卻只能用耳朵撫摸。三順的父親見三順像牛一樣溫順地低著頭,讓電視自顧喧鬧,他說,三順,你不看電視嗎?

      三順說,不想看。

      父親說,為啥?

      三順說,那里面的東西跟我沒啥關(guān)系,我想講故事,又沒人聽。

      自從有了電視機,父親的剃頭生意越來越冷清。年輕人出門打工去了,留下的老年人沒興趣收拾自己,他們披著灰白的頭發(fā)和胡須在小路上晃蕩,像鬼一樣。三順聽到的新故事也越來越少。不是講的人少,而是十多年時間里,他差不多把故事都聽完了。仿佛命里注定他是一個裝故事的容器,他躺在床上,讓肚子里的故事慢慢發(fā)酵。

      三順又有機會講故事,是楊志娶了香月之后。聽說香月是阿瓦寨的人,她沒像別的年輕姑娘那樣出門打工。她走得最遠的,就是從阿瓦寨來到三順所處的寨子,嫁給了他堂哥楊志。

      香月嫁過來,聽說她有一個從沒下過床的堂弟,專門過來看了三順一次。她進來時,三順正好伸出手臂。三順沒有見過陽光,手臂很白。香月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的皮膚可以這樣白,像豆?jié){表面凝結(jié)的那層光滑的皮一樣。她一下子哭了出來。香月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在鼻子旁邊形成兩條線,像獵豹的臉那樣。

      標題

      看見香月哭,三順不好意思,他說,嫂,嫂,你哭啥?

      香月說,我沒哭,我難過。

      三順說,久了就習慣了。

      香月說,習慣了也不行。

      三順發(fā)現(xiàn),香月說話時,喜歡側(cè)過身,留下一個側(cè)影發(fā)問,如同問一扇敞開的大門。時間長一點,三順才知道,香月表現(xiàn)出來的是女人的羞澀。來堂屋剃頭的都是粗魯?shù)哪腥?,三順沒見過女人羞澀的樣子。

      堂哥楊志結(jié)婚沒幾天,又獨自一人離家打工去了。在寨子里,年輕夫婦都是一起出門打工的。三順很納悶,楊志為啥不把香月帶走。楊志臨出門前,來聽三順講故事。三順沒講故事,他說,哥,你為啥一個人出門打工呢?

      楊志說,香月有恐高癥。

      三順說,啥是恐高癥?

      楊志說,就是不能站在高處。

      三順說,讓她站在矮處好了。

      楊志說,出門打工地方高矮哪由自己決定?我先出去試試,看看再說。

      那天三順沒講故事,楊志沒心情聽。他坐在床邊,陪三順看電視,樣子心不在焉。電視里幾個唱歌的年輕人剛下去,市長就出來慰問環(huán)衛(wèi)工人,接著一場球賽開始了。

      三順對電視里的世界已經(jīng)很熟悉,能熟練地說出影視明星的名字,體育賽事的成績,以及常常在電視里出現(xiàn)的各級領(lǐng)導(dǎo)的名字。他熟悉領(lǐng)導(dǎo)的原因,是他父親喜歡看新聞,從中央臺新聞聯(lián)播到縣電視臺的新聞,一級級看下來,無一遺漏。沒多久,三順把電視上的領(lǐng)導(dǎo)記住了。他最先記住的是本鄉(xiāng)鄉(xiāng)長。

      堂哥楊志出門打工后,香月空閑時也會到剃頭的堂屋坐坐。有時是聽見有人來剃頭,過來湊熱鬧。有時是專門來聽三順講故事。三順給香月講故事,像給堂哥楊志講故事一樣,自然,流暢,肚子里的故事像挖開水渠的流水,急迫且源源不斷。

      除了聽故事,香月還慫恿三順給電視里的領(lǐng)導(dǎo)寫信,反映他的情況。后來三順才知道,香月慫恿他寫信,其實是想反映鄉(xiāng)場上的騙子。她認為,僅僅反映騙子沒有分量,如果加上三順的病情,說不定能打動領(lǐng)導(dǎo)。

      三順沒有離開過堂屋,不知道鄉(xiāng)場上是怎么回事。他從香月的嘴里知道,鄉(xiāng)場跟電視里的鄉(xiāng)場一模一樣,只是在場口多了兩個騙子。騙子把自己打扮成牙醫(yī),騙香月買了一包去牙蟲的藥。香月說,你給領(lǐng)導(dǎo)說說,你想出門看看,順便告訴他們騙子的事。

      三順說,可我不識字。

      香月說,我來寫,你只管聽就行了。

      三順的父親先是很有興趣地聽他們說話,后來慢慢疲倦了,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腦袋像風中的麥苗一樣搖來搖去,一旦搖醒了,他就睜開眼睛,不明就里地看看,然后又繼續(xù)瞌睡。在父親的鼾息聲里,三順饒有興趣地跟香月寫了很長一段時間信,那些信件如石沉大海,但三順覺得蠻有意思。特別是香月寫到騙子時,他幾乎身臨其境,每次都能笑出聲。

      三順還想繼續(xù)寫信,香月卻不寫了。她想明白了,領(lǐng)導(dǎo)沒時間幫她找那兩個騙子。不過,在一次交信時,一個長年坐在郵政所門口的算命老頭聽了三順的事情,給香月出了個主意。他說,人的魂是附著在相片上的,如果給她堂弟照張相片,再帶上他的相片出門轉(zhuǎn)上一圈,也許三順能借機看看外面的世界。

      香月回到寨子里,給三順和他父親說了這個辦法。雖然他們半信半疑,但能給三順照一張相片也是好的。他二十多歲了,還沒照過相。三順的父親出門到場上去請照相師傅。那時天剛亮開,透過朦朧的霞光已經(jīng)可以清楚地看見田野的輪廓。空中彌漫著濃稠的艾蒿氣息。清新的空氣里,一兩聲畫眉的鳴叫顯得格外清麗和響亮。鳥鳴聲中,寨子的屋頂似乎更加明亮了。

      三順的父親很快從鄉(xiāng)場上請來一個照相師傅。照相師傅蓄著女人一樣的長發(fā)。三順的父親幾次動員他把過長的頭發(fā)剪掉,被他謝絕了。照相師傅很驚奇三順的身體,在三順父親動員他剪頭時,照相師傅一直在想辦法如何讓三順站起來。

      后來還是香月的辦法發(fā)揮了作用。她讓三順的父親做了一個雙杠架子,然后讓照相師傅幫忙,把三順掛了上去。那是三順二十多年來第一次離開簡陋的涼板床,他感覺自己懸在虛空里。一道白光像閃電滑過,三天后,三順見到了自己大張著嘴巴,眼睛因為驚訝而鼓突起來的相片。

      兩個月后,這張相片見過了所有的親戚,周游了附近的村寨。三順還聽他父親說,有一次,他父親突發(fā)奇想,在路上把相片掏出來,放在山石上,讓他看了一會兒錦雞,以及飛過的鳥群。三順的父親說完,好奇地問三順,我?guī)е愕南嗥鲩T時,你有感覺嗎?

      三順說,沒有。

      父親說,我敢肯定,香月讓算命老頭騙了。

      三順說,照張相片也好啊,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了。

      利用相片讓三順出門的設(shè)想失敗后,沒等香月想出別的辦法,楊志從外面回來了。他的面孔陰沉沉的,看上去很難過。晚上,他來到堂屋,對三順講的故事也沒過去那么熱心了,仿佛他回來就是為了坐在三順旁邊抽煙。

      沒兩天,三順聽到了香月的哭聲。那聲音似有似無,斷斷續(xù)續(xù)。三順的耳朵太像一把鏟子了,他只要捕捉到一點聲音,就會讓聽覺帶著他的全部感官把墻壁鑿穿,迅速穿墻而過,來到聲音的起點,還原發(fā)出那個聲音場景的原貌。

      三順聽得出來,香月是在樓上哭泣。隔壁除了楊志和香月,沒別的人。楊志的父母早幾年跟他出嫁的姐姐到黑龍江去了,聽說他們在那里種人參,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功了。他們還是楊志結(jié)婚時回來過一次,三順就再也沒聽到過他們的聲音了。

      香月怎么會站在樓上哭呢?

      楊志很快給他揭開了謎底。

      楊志進門時,已經(jīng)喝醉了。他嘴上叼著煙,像個二流子,樣子跟三順的爸爸醉酒那兩年差不多,坐在椅子上只差流尿了。三順說,哥,我剛才好像聽見嫂在樓上哭。

      楊志說,對呀。

      三順說,為啥?

      楊志說,我在幫她治恐高癥。

      三順說,你怎么治?

      楊志說,我把她抱上樓,再把樓梯抽了,多嚇幾次,恐高癥就好了。

      三順說,這又是為啥?

      楊志說,我一個人在外面太難受了,我想幫她治好恐高癥,帶她一起出門打工。

      楊志說完,像個酒鬼一樣趔趄著走了。

      三順躺著,看不到楊志的背影,但他能聽見楊志的聲音。從聲音聽上去,三順覺得,楊志已經(jīng)變成一個酒鬼了。過去那個善良的少年楊志死了,回到寨子里來的,是一個像過去三順的父親那樣的酒鬼。

      三順很快證明了自己的判斷。第二天,父親告訴他,楊志酒醒后把香月從樓上抱了下來,啥也記不住,只記得喝了兩次酒。一次是在寨子小賣部里;一次是在劉全家里。三順聽人們說起過劉全,那是全寨子著名的酒鬼。他一喝醉了酒,就跑到山上指揮羊群唱歌。如果沒羊群,他就指揮別的東西,樹,草,或者莊稼。

      此時,香月的哭聲從隔壁傳來,驚飛了夢中的畫眉,也驚醒了三順的夢。三順的耳朵順著香月的哭聲鑿壁而出,來到空曠的院壩,繼而來到堂哥楊志的樓上。他看見香月蹲在樓板上,緊緊抱著雙肩,像一只走投無路的兔子。

      三順喊,哥。

      沒有回音,楊志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過了一陣,三順的父親回來了。早上,村支書帶來口信,叫三順父親去一趟村委會辦公室。他到了辦公室,見到了村支書,村主任,縣城扶貧隊的人,還有鄉(xiāng)長。鄉(xiāng)長是三順父親見過的最大的官。香月鼓動三順寫信那段時間,也給鄉(xiāng)長寫過信。鄉(xiāng)長沒回信,但他記得這件事。見到三順父親時,他第一句話就說三順給他寫過信。搞得三順父親有些狼狽,以為他們興師動眾是要查寫信的事情。

      坐下來后,三順父親的心情慢慢放松了。因為他們沒再說寫信的事,而是爭吵如何幫扶他家??瓷先ィ麄儽人€愁,不知用一個什么辦法,才能讓全村最困難的這家人脫貧。

      說了一陣沒結(jié)果,三順的父親在村支書遞過來的紙上簽字畫押,才離開村辦公室。路過長滿水竹林的溝谷,他鉆進去,掰了一捧水竹筍子,像懷抱一個嬰兒,小心謹慎地把它們抱回了家。放下筍子,他聽見三順說,爸爸,哥是不是又把嫂弄到樓上去了?

      父親說,可能吧。

      三順說,他為啥這樣?

      父親說,可能心里苦吧。新婚不久,一個人在外哪待得?。織钪拘睦锾胂阍赂黄鸪鲩T了,只是不該貪酒啊,酒鬼做事沒把攔。

      三順說,不行,下次他要喝醉了,你先把他弄到堂屋來,我治治他。

      三順的父親不太明白,一個從來沒站起來過的人,一個靠相片出門的人,怎么治一個健全的人?疑問沒有影響他的好奇心,三順的父親像獵人一樣瞄著楊志的行蹤。他看見楊志酒醒了,把香月抱下了樓;隔一天,楊志又在小賣部喝醉了,沒等楊志回家,他把楊志叫進了堂屋。

      楊志說,三順,你讓二叔叫我,有啥事?

      三順說,沒事。

      楊志說,沒事我走了。

      三順說,你先忙吧,等忙完去河里撿魚。

      楊志說,撿啥魚?

      三順說,我聽剃頭的人說,小河里掉進一根電線,電擊起來一層魚。水里帶電,你忙完了,編個竹舀篼,到小河里撈魚。

      楊志說,不行,等我忙完了,魚就被別人撈走了,我得先撈魚。

      楊志出門編舀篼去了。

      楊志砍竹子編完舀篼,酒醒了一半。等他從小河回來,酒全醒了。他扛著一只空舀篼,很奇怪地站在院壩里,對著香月自言自語地說,我怎么忽然想起去河里舀魚呢?

      三順聽見空中響起香月的笑聲。

      那次得手之后,三順睡在堂屋里,用耳朵鑿墻壁。他的聽覺像一面網(wǎng)在屋外撐開,一點點地篩選著聲音,牛鈴聲,關(guān)門聲,呻吟聲,鳥鳴聲,以及風聲和花開的聲音。在繁復(fù)的聲音里,三順很容易梳理出堂哥楊志酒后的腳步聲。只要聽見趔趄而行的聲音在地壩響起,他就讓父親把楊志攔進屋,隨便找個故事里的機智方法,把他打發(fā)到外面醒酒。香月不知什么原因,盡管楊志仍然時常在外面醉酒,但很久沒給她治過恐高癥了。

      扶貧工作隊到三順家來的頭一天,楊志戒酒了。這個消息是堂哥楊志親口告訴他的。三順睡在床上,用耳朵撫摸寨子里的花開花落,是是非非,以及悲歡離合。他發(fā)現(xiàn),好幾天時間,楊志沒喝酒了,有次酒鬼劉全來約他喝酒,他說不得空,要上山砍木料做柵欄。

      楊志又回到過去了,像少年時那個楊志一樣風風火火。他很忙,沒時間來聽三順講故事。在扶貧工作隊來三順家的頭一天,楊志從山上砍木料回來,用桐梓葉給三順摘了一包樹莓。這一年的雨水很好,野生樹莓長得晶瑩剔透,像一顆顆瑪瑙。三順把一顆樹莓放進嘴里,一股微酸的甘甜迅速溢滿口腔。他吞咽了一下說,哥,你好幾天沒喝酒了。

      楊志說,我戒了。

      三順說,為啥?

      楊志說,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喝醉酒后盡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開始我不明白,后來知道了,是你在想辦法幫我醒酒,阻止我干傻事。三順,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把酒戒了。

      三順說,你又只能一個人出門打工了,想嫂的時候怎么辦呢?

      楊志說,我不出門打工了。你不知道,扶貧隊弄到了一筆錢,幫我們把公路修通了,要在我們寨子做觀光農(nóng)業(yè)。我想好了,不出門了,跟香月在一起,就在寨子里發(fā)展。等觀光農(nóng)業(yè)做成了,我跟香月開一家農(nóng)家樂,到時候,供你吃香的,喝辣的。

      三順說,哥,你真了不起。

      第二天,扶貧工作隊來到三順家,弄得三順的父親手足無措,不知道他們想干什么。來人中,除了前幾天三順父親在村辦公室見過的人,又多了幾個陌生的年輕人。三順的父親認為,年輕人可能感冒了,太陽天也戴著帽子,也許是想捂汗。

      扶貧隊啥也沒帶。按照三順父親的經(jīng)驗,扶貧隊登門看望貧困戶,手里應(yīng)該拎一點米或油。他們空著手,像列隊出門的小學生魚貫而入,在三順周圍找地方坐下。寒暄之后,村支書說話了,他說領(lǐng)導(dǎo)們是來聽三順講故事的。不知這話是想說給誰聽。村支書的頭像搖頭電扇那樣轉(zhuǎn)了一圈,一一掃過倚在門框上的楊志和香月,坐在角落里的三順的父親,最后才落到三順身上。

      躺在床上的三順視野有限,不能看見所有的人。他通過聲音,辨別出人們所在的位置和他們的情緒。他聽見大門邊的楊志和香月呼吸緊促,他們的聲音里充滿了緊張與好奇。其他人的呼吸是放松的,他甚至聽到了他們用鞋底輕松摩擦泥地的聲音。三順眨著眼,感覺自己很緊張。他喜歡聽故事和講故事,可從來沒給這么多陌生人講過。

      在人們催促下,三順覺得磨不過去了。特別是楊志和香月也加入催促,仿佛給了他某種力量和支撐。三順輕輕把頭轉(zhuǎn)了一下,咽了咽口水,試著講了一個狗屙雀的故事。聽到人們反應(yīng)熱烈,又講了一個四方田的來歷。

      這個故事之后,三順完全放開了。

      此時,三順的故事如同掘開堤壩的河水,壅塞的水流帶著勢能洶涌而下。它們是有生命和溫度的。喧嘩和吼聲,波濤和情緒,全在三順娓娓道來的情節(jié)里流淌。三順跟別的民間故事講述者不一樣,二十三年來,他沒機會干別的,只能躺在床上,輕輕念叨著這些故事,慢慢打磨著這些故事。經(jīng)年累月,他肚子里的六百多個故事已經(jīng)被打磨得油光水亮,如同被歲月打磨過的松木板壁,泛起象牙般的光澤。

      三順意猶未盡,還想再講,卻被掌聲打斷了。講民間故事的人習慣了嘆息和驚訝,不太習慣掌聲。掌聲一響起,三順就像急匆匆的路人被看家狗咬住了腳步,遺憾地停止了行進的步伐。他聽見村支書說,不能讓三順再講了,他會六百多個故事啊,如果讓他不停地講,一口氣講死也講不完這么多。

      一個陌生人說,把全縣的故事能手加在一起,也沒三順講得多。

      另一個陌生人說,我們把三順推送出去,要不了三天,他就能成為網(wǎng)紅。

      三順不清楚網(wǎng)紅是什么,人們閑聊時,他一直在琢磨這兩個字。等來人全部走掉之后,他才迫不及待地問楊志,網(wǎng)紅是啥?楊志比畫了半天,也沒說清楚網(wǎng)紅是什么。香月急中生智,她說,三順,網(wǎng)紅就是宣傳出來的紅人,跟過去槍斃人的布告里公布的人名差不多,能夠家喻戶曉。

      三順說,我明白了。

      自己是不是成了網(wǎng)紅,三順不知道,但他生活的變化突然而迅猛。先是村支書和鄉(xiāng)長陪著一個陌生人,踩著雨后的泥濘,給三順送來了一本大紅證書,證明他是縣文廣局授予的民間故事傳承人。聽鄉(xiāng)長說,證書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證書后面每個月有三百元補貼。接著有個陌生的年輕人給他送來一臺平板電腦,教三順如何使用錄音功能,把他會講的六百多個民間故事錄下來。三順對錄音不感興趣,卻對平板電腦里的相片感興趣。贈送平板電腦的人大概知道三順的心情,他在電腦里存儲了大量寨子的相片。有寨子的全景,也有寨子的局部;有一條路,也有一條狗。三順張著嘴,快速瀏覽著相片。他感到自己周圍的墻壁被完全鑿開了。世界敞開懷抱,變得明亮起來。

      三順離開堂屋是夏天。

      由于三順的父親和堂哥楊志要到觀光農(nóng)業(yè)的建設(shè)工地打工,他沒人照顧,鄉(xiāng)里決定暫時把他送到福利院去。三順躺在擔架上,走過半已坍塌的圍墻,來到山頂。他側(cè)過頭,放眼望去,他看見整個世界向他迎面撲來,如同夢境似的繽紛和美麗。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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