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逝（小說）

智啊威

1

多年后，我終于鼓足勇氣，手握一顆三色玻璃球，回到了我曾殺死朋朋的作案現(xiàn)場;這里樹木蓊郁，荒草萋萋，我走在河灘上，時而停下腳，對著河道大喊一聲“嗨！”，我聽到我的聲音，順著叮當流水，向東而逝。我不知道水下朋朋的亡魂，能否聽到我的呼喊;即便聽到，又有什么意義？就像此刻的我，長久地跪在河灘的荒草上，對著河流懺悔，又有什么意義？母親說過，那些溺死的人，他們的亡魂藏在水下，行人途經(jīng)水邊，趁其不備，死者的亡魂會突然伸出長而有力的手臂，把行人拉下水，以此來完成自己的轉世投胎。如果真如母親說的那樣，我倒希望朋朋的亡魂能早日把我拉下水，這樣一命抵一命，從此也落個清靜自在。

如今，我在家里，單獨開辟了一個房間，供奉著菩薩。那是我從南音山上請來的，并花了重金，給菩薩鍍了金身。每逢初一十五，我都要沐浴更衣，換上豐盛供品，焚香后，長久地跪在這尊菩薩面前。

剛開始，我向菩薩懺悔，祈求過寬恕，但后來，便主動放棄了這種奢求。我自己都無法寬恕自己，又如何獲得菩薩的寬??？ 即便菩薩寬恕了我，朋朋會寬恕我嗎？顯然不會。如果朋朋寬恕了我，那么這些年，他也就完全沒必要頻繁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當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或蹲在廁所的時候，“殺人犯阿伍！”這個聲音，便冷不丁地在我后腦勺上炸響。我時常一身冷汗地回過頭去，看渾身浮腫，臉色青紫的朋朋，手握一把閃著金屬寒光的小手槍，一臉壞笑地看著我。還沒等我張口辯解，他朝著我的腦袋“啪啪”就是兩槍。一時間，我感到血水混著腦漿嘩啦一聲從額頭上潑了下來……我抱著頭，發(fā)出慘叫。見此光景，他收起手槍，嘿嘿笑著，不急不緩地朝遠處走去。在他遠走的過程中，還不時回過頭來，用手槍瞄準我的腦袋，嘴里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他的嘴每響一下，我的身子便緊跟著顫抖一回。

2

此刻河水溫順，像一塊鏡面，把樹影和天空攬入自己的懷抱;緊跟著，風從河堤上的枝葉間驚醒，裹挾著鳥雀的啁啾之音，把那塊鏡面，啄成了無數(shù)塊閃光的碎銀。我站在岸邊，看到破碎鏡面中，無數(shù)個朋朋，高舉著手臂，在水中沉浮; 他的呼救聲短促，尖銳，炸裂在一九九七年夏日溽熱的空氣中。那一刻，我大腦一片空白，愕然呆愣在岸邊的淺水區(qū)，眼睜睜地，看著他順流而去，消失在暗流涌動的水面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回過神來，慌忙跳上岸，跌跌撞撞朝村中跑去。臨近村時，我停了腳，站在村頭三爺家的麥秸垛邊，知了的聒噪聲連成一片，在我耳朵里洶涌，楊樹的葉子疲軟地耷拉著，打不起一點精神。我圍著麥秸垛轉了幾圈，然后爬上去，躺在上面，感到天地間旋轉得厲害，早晨吃下的食物正努力沖出我的喉嚨，又被我壓了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迷蒙中聽到歡呼聲響，遂睜開睡眼，坐起身，從麥秸垛上望去，看到蛐蛐和大頭正拿著彈弓，在村頭那片樹林里追一只受傷的麻雀，見此光景，我慌忙從麥秸垛上滑下來，撿起一根樹枝，加入到了追捕麻雀的隊伍中。大頭和蛐蛐見突然多了幫手，熱情高漲，我們一起喊叫著、追趕著，在黃昏的樹林中。

不多會兒，林中飛來兩只老麻雀，在我們頭頂上盤旋，焦灼地叫著。好幾次，那兩只麻雀撲下來，想營救自己的孩子，但又被我們張牙舞爪和怪異的喊叫聲嚇了回去。最終，在那只受傷的麻雀落地起飛的瞬間，我揮舞著手中的樹枝再次撲上去，其中一棍，恰巧打在它的脖子上，幾根鳥毛掉落后在空中翻飛，那只麻雀躺在地上，抽搐著，鮮血從嘴里汩汩而出。？

我們三個圍著那只麻雀蹲了下來（兩只老麻雀在樹枝上悲鳴著跳來跳去），大頭用手里的彈弓點著地上的麻雀說，“你還飛啊！”

“死了”，蛐蛐抬起頭，看著大頭說道。蛐蛐話音一落，大頭突然起身，朝溝邊跑去，不一會兒，手里拿著一根綠色毛線繩跑了過來。他把繩子的一端拴住麻雀的雙腿，另一端打個活結，掛在了自己的耳朵上，隨著他的走動，那只死麻雀在腰間晃來蕩去。“看！我的耳墜子！玉皇大帝的耳墜子！”大頭炸聲道。我和蛐蛐一邊為大頭找到了新玩法歡呼，一邊伸手去奪他的“耳墜子”。大頭一手捂著耳朵，以防繩子脫落，另一只握著彈弓的手放在身后，像握著一條皮鞭，狠抽一下屁股后的空氣，嘴里發(fā)出“駕！”像只野兔般竄了出去。

“哪里逃！”見大頭騎上他的“馬”逃了，我趕緊把木棍插在自己的雙腿間，一手握緊木棍前端，一手抽打兩下屁股后的空氣，嘴里發(fā)出“駕！駕！”聲，朝大頭追了上去。

村子里，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動，焦急的呼喊聲此起彼伏，我們三個借著燈柱的余光，在鄉(xiāng)村的街道上嬉笑策馬，而那聲聲對朋朋的呼喚，朝我連環(huán)射擊：我先是感到雙腿發(fā)軟，繼而呼吸緊張，從嘴里發(fā)出的“駕，駕”聲開始微弱……突然，我被一束手電筒的光柱釘住了，一時間驚恐地蹲下去，身體瑟縮成一團。轉而，那束光離開我，去追蛐蛐和大頭，他倆奔逃在光影中，光柱后的人伴著怒喝撲上去，黑暗中傳來巴掌扇在后腦勺上的兩聲悶響，那兩個家伙方才老實，像兩個囚犯，耷拉著腦袋，被那束光柱牽著往我這邊走。

“瞎跑啥？見朋朋沒？ ”瞎眼大怪瞪著那一只驢眼般大的好眼睛。

蛐蛐說沒有，大頭也緊跟著說沒有。

大怪用腳把我從地上踢起來，把燈柱打在我的臉上，一時間光芒刺目，我瞇著眼，抬起手臂去遮那射來的光。大怪打掉我的手臂，命令我睜大眼看他的手電筒的發(fā)光源?！疤拱讖膶挘咕軓膰?！別看你們一個個都是我的野種，但是，法律面前無父子！老實交代，見朋朋沒有！”我目不轉睛盯著手電筒的發(fā)光源，眼睛脹痛異常，但迫于大怪的淫威，又不敢把眼閉上。我嘴里說沒見，但發(fā)出來的聲音低似蚊子的嗡嗡聲。盤問一番，毫無所獲，最后，大怪朝我們屁股上一人踹兩腳，讓我們滾了。

那晚我回到家門口時，先是賊一樣把頭探入院中，左右巡視，見無動靜，才飛一般朝自己屋中跑。我跳上床，用被子蒙了頭，感到心臟要從嘴里跳出來，嗓子也干澀，又不敢下床去喝水。父親和母親拿著手電筒回來后，見我躺在床上，他吼道，以后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來，朋朋就丟了！我嘴里答應著，把被子掖得更緊了。

朋朋被水流沖走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半夜時分，我先是聽到急促的敲門聲響，隔著被窩問是誰，無人答，敲門聲停了一會兒，轉而又響了起來。我喊聲娘，無人應。最終，不堪折磨，我壯著膽子下了床，走到門口，怯生生地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見無動靜，又溜向窗邊，掀開窗簾，看到院中月光下，一個藍色的背影坐在壓井旁邊，像岸邊的石頭，被月光一遍遍沖刷著。我揉揉眼，那背影瞬間又消失了。正當我納悶之際，眼前突然冒出一張浮腫而青紫的人臉，和我僅隔一扇鐵窗，我驚叫一聲，他把嘴里的水噴射在我的臉上，繼而得意地笑著，飛奔而逃：一米多高的院墻，他一個健步便跨了過去，動作敏捷如一只猴子。我尖叫一聲，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母親聽到動靜后，喊著我的名字沖進屋，她蹲下身，把我抱在懷里，搖晃著喊道：阿伍，你咋啦？你這是咋啦？我渾身哆嗦著，視線開始模糊，像被人摁在水中，透過混沌水面，我看到世界的光景模糊扭曲成了一團。

三天后的一個中午，羊倌從河堤上往村中跑，他一手握著趕羊鞭，一手提著涼拖鞋，跑在日頭的炙烤中，汗珠從稀疏的發(fā)間滾出來，從頭頂上四散而下，汗衫黏在身上，像水洗過一樣。他嘴里大嚷著：啊呀呀！出大事兒了！遇見三爺，羊倌收住腳，拍打著雙胯說：三爺！出大事兒啦！啊呀呀！說著，羊倌丟下三爺好奇的眼，又繼續(xù)往小羊莊奔，三爺撓著腦袋，對著塵土翻飛中羊倌的模糊背影問：羊倌，哪里出事兒了？“啊呀呀！馬河橋！”羊倌說出這話，已跑出去很遠。而這句話傳到三爺耳朵里，已是微弱不清。為弄清哪里出了事兒，三爺便追了上去。鄰人見三爺追羊倌，問啥情況。三爺上氣不接下氣道：追！追上那龜孫子就清曉啦！

羊倌是個老光棍，平生兩個愛好：偷看寡婦洗澡和女人如廁。為此挨了不少打，但記性并不見長?？淳涂戳耍魫炘诙抢镒约合?，也平安無事，但羊倌偏不，他看了之后，必要找人交流交流?！安徽f，我渾身脹得難受，那圓滾滾的奶子，那白花花的身段，那柳條子樣的腰，那閃光耀眼的兩瓣兒大屁股……在我腦瓜里發(fā)酵，不說難受！說了，給你們也過過癮！你們聽的時候，一個個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口水濕了前胸脯，還不停掏煙給我點……可是，你們過完了癮，一口白吐沫吐在我腳下，罵句流氓，圍上來就打。你們都啥鳥人??？用著我的時候把我當爺供著，不用我的時候把我當一泡臭狗屎！都新時代了，你們這幫鳥人的思想品德啊，咋還是那個屌樣子！”每次被打時，羊倌都如此傾吐苦水。但沒人聽他心聲，亂拳砸在他腦袋和背上，哭爹喊娘的慘叫夾雜著村人們的笑聲，回蕩在小羊莊的角角落落。

一時間，追趕羊倌的人越來越多，不明真相者問原因，另一個不明真相者斬釘截鐵答：啥事兒？除了翻寡婦院墻，看女人屁股，他還能干啥事兒？！一聽這，發(fā)問者義憤填膺！回答者也滿腔怒火，順手抄起鐵锨或木棍……朝羊倌喊殺而去。

身后，追喊的人越來越多，像氣勢威猛的軍隊。羊倌雖不少挨打，但哪見過這陣勢？跑著跑著，兩腿一軟跌在地，又連滾帶爬站起來。最后，羊倌回頭，收住腳，舉起雙手，對著向自己逼近的滾滾塵土辯解道：不是我殺的??！見人群沒有停下的意思，又急忙轉身，像只老鼠，飛竄在小羊莊的街道上。那時，大怪正站在平房上，手握竹竿，收拾昨晚被風吹垮的晾衣架，見羊倌在前面跑，一村子人拿著家伙在后面追，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他握著竹竿，急忙從平房上下來，躲在大門口，探頭見羊倌快到了，順勢把手里的竹竿橫在街上。羊倌邊狂奔邊回頭觀察身后的敵情，哪里顧得上腳下路？待發(fā)現(xiàn)腳下橫著的竹竿時，急收邁出去的腳，腳收到一半，身體就失了平衡，伴著“哎呦”一聲，像頭死豬樣重重摔在地上，大怪緊跟著撲上去，騎在羊倌身上，朝著羊倌的后腦勺啪啪就是兩巴掌。

眾人圍上來，大怪奪走一個人手里的鐵锨，雙手握著锨柄，舉起來，鋒利的鐵锨正對著羊倌的腦袋，羊倌看到眼前鐵锨上的耀眼白光，嘴唇哆嗦著閉上眼哀求道：別整，恁嚇人行不行......說著，羊倌捋起褲腿，膝蓋上被蹭掉了一層皮，細碎的血珠子正往外冒?！坝滞悼戳苏l家的屁股？”大怪厲聲質問。

羊倌抱著那只受傷的腿，吸溜著空氣，無意間瞥見人堆里朋朋他爹楊三，突然瘸著腿從地上彈起來喊道，“楊三！馬河橋，朋朋！閘門那漂著哩！”羊倌的這句話，宛若晴天霹靂，冷不丁地在人群里炸響了。一時間，眾人把目光甩向楊三，發(fā)現(xiàn)他臉上已沒了血色：楊三怔了片刻，繼而轉過身，帶著哭腔喊了一聲：“我的兒?。　比鐾韧R河橋跑去。

一大波人跟著楊三的屁股往馬河橋跑，羊倌捂著膝蓋，嘴里吸溜著空氣又坐了下來，順手抓一把碎土糊在膝蓋上;很快，血水浸染了碎土，沾著血的碎土像肉沫子一樣不斷下掉。這時，羊倌一抬頭，看到明晃晃的鐵锨還在頭頂懸著，鐵锨后是大怪那一張怒目圓睜的臉！于是趕緊把脖子往身體里縮，舉起雙手說：

“大怪哥，別激動！先聽我說！先聽我說！今兒晌午日頭毒，羊在河灘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啃草，我躺在樹涼涼里，汗珠子從身上噗嘟噗嘟往外冒。我抽下脖子上盤著的毛巾，下河去擦身子。不是圖個涼快嗎！河水也溫嘟嘟的，比尿涼不了多少，但好歹是水，擦擦身子，多少能解解熱。我站在水邊上，見水草堆里漂了一件藍衣服，倆巴掌大小，就跳了進去?，F(xiàn)在人都騷得不輕，衣服鞋不爛就扔！我拽著水草往水邊上拉，想著衣服不能糟蹋，離我兩三步時拉不動，我往水里走走，抓住那件藍衣服，恁沉！一下子沒提上來，我想著是被水草纏住了，就咬牙往岸上拉，帶著一大團子水草。拉上岸，我扒開水草，看到一片黑乎乎，當時也沒多想，繼續(xù)往下拽水草，然后就看到了白白的脖子，烏青的臉，緊跟著一股子尸臭味兒就翻了上來……我雖然膽子大，但大晌午的，心里還是怯。一時間像被蛇咬到了一樣，丟下那發(fā)臭的尸體，急急地向村里跑去報信，先遇到三爺，我告訴他馬河橋出了事兒，他不去馬河橋，反而追我，最后大半個莊子里的人一個個紅著眼追我！我一看這陣勢，只想著逃命，早把報信兒的事兒拋到九霄云外了！”

羊倌講罷，大怪手里的鐵锨“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鐵锨著地濺起的泥土迸了羊倌一臉，羊倌邊吐嘴里的土邊對著大怪奔跑的背影痛罵：“大怪你個龜孫喪良心！我都交代了你還故意把土迸我嘴里！”這時，大怪已跑出去很遠，壓根沒聽到身后的罵聲。

我趕到馬河橋時，看到朋朋他爹娘坐在朋朋尸體旁大哭;我不敢下去，于是便坐在馬河橋的欄桿上：欄桿被太陽烤得和鐵板一樣燙，我忍著燙坐上去，先是鼻子酸澀，繼而放聲痛哭。人堆里，有人聞聲回頭，看我哭得傷心，夸我重情義?？晌夷睦锸侵厍榱x？我只是看到朋朋的尸體，想到自己殺了人，想到自己殺了人，就想到要蹲監(jiān)獄，吃槍子兒……一時間不禁悲從中來，越哭越兇……

哭著哭著，我感到后腦勺被一個涼涼硬硬的東西抵住了。我回過頭，看到一根黝黑深邃的槍管，槍管背后，是臉色青紫、渾身浮腫的朋朋。我顫巍巍地伸出手臂，攤開手，那顆三色玻璃球在我手心熠熠生輝。“給你，給你?！蔽叶哙轮f。他沒有接我遞過去的那顆玻璃球，而是冷冷一笑，對著我的腦袋“啪啪”就是兩槍。一時間，我感到血水混著腦漿嘩啦一聲從額頭上潑了下來 ……我抱著血淋淋的頭，透過迷蒙視線，看到兩個少年在河邊的淺水區(qū)里蹚水玩，其中一個指著河中央那塊兒漏出水面的石頭對另一個說，你敢游上去嗎？你敢游上去我送你一顆三色玻璃球怎么樣？那個穿藍色短袖的少年二話不說便朝河心撲去，身體犁開的水波迅速被急流沖散。起初，他游得很快，可不多會兒，速度就慢了下來。越往河心，水越湍急。最終，我看到他的手臂，在水中沉浮，呼救聲短促、尖銳，炸裂在一九九七年夏日溽熱的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