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臣
寶子每天都站在供銷社房頭的井臺旁犯呆,寶子可以不挪窩地在那里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寶子把自己站成一棵樹了,他像在等候著什么,他等什么呢。
房頭那棵老楊樹的影子蔭上供銷社的山墻時,忙完一天工作的翟連長從連部走出來,拉起寶子朝家里走去。寶子像一頭沒喝足水的小牤子,極不情愿地頻頻回頭張望著井臺。路人就遠遠近近地看著這爺倆,翟連長牽著趔趔歪歪的兒子柔下聲音說:“寶兒,咱回家吃飯了啊?!北阋宦窡o話,余下爺倆的腳步叩響著傍晚的村路,叩出人們許多的心思和聯(lián)想。
讓連里人稱奇的是,寶子的長相跟翟連長一個模子印出的一樣??闪畹赃B長傷腦子的是,他的兒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智商還不及幼兒園的小娃娃。翟連長是什么人,人精呵。你不難想象,這廝腦子里沒點硬頭貨,能把個來自五湖四海的千把人的大連隊治理得這樣齊整?在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他是呼風(fēng)喚雨、頤指氣使、威風(fēng)八面的一方諸侯,這樣一個霸氣實足,百精百靈的角色怎么就生產(chǎn)出個殘次品?
有人說,翟連長當(dāng)年一定是酒后操作。也有人說,翟連長精明過頭了,翟家兩代人的靈氣全給他占了去。難道冥冥中真的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神力在為人類調(diào)整著平衡?
在翟連長看來,這于他太不公平,因為他不但有一個傻兒子,還有一位病老婆。他家的屋子里終年不斷地彌散出一股中草藥的氣味。這樣的家境,他不得不把寶子的小姨接來幫他料理家務(wù)。
翟連長每天從陽光燦爛的連部回到那個給草藥味浸透了的家中,就像走進陰冷的地窖,心里晦暗得無以言說。
寶子仰著那張酷像爸爸的大臉盤子,一如既往地站在井臺旁等候著。那天翟連長組織全連的人去地里搶收小麥,直到野甸子里的蚊子嗡嗡營營地漫上井臺,寶子也沒等來爸爸。遠處,小姨在喊他回家吃飯。小姨那脆生生的富有穿透力的呼喚,他像沒聽見一樣,在寶子的大腦里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他兩眼不錯神地望向村外,那里是一片麥地,那個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的爸爸就埋藏在那片無邊無際的金黃里。他在那片金黃中沒有看到爸爸,卻有一只大花狗樣的東西晃進他的視線,寶子的眼里迸出光亮來。
寶子線兒牽了般,筆直朝遠處的大花狗奔去。
不是狗,是一頭剛出生不久的小公牛,由畜牧排的婁瘸子牽著,準(zhǔn)備去后山腳下的那個大土坑里處理掉。我曾在一篇小文里提及過,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那會兒,因早已有了鐵牛(拖拉機)耕地,作為牲畜的牛,尤其公牛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所以,牛舍里產(chǎn)出公牛是要處死的。
寶子當(dāng)然不管這些,一走近小牛犢,他忽然萌生出要去親近他,擁抱他的欲望。而小牛犢在寶子伸出手的同時,居然用花瓣似的粉舌在寶子手上舔了一下,又一下。那一瞬間,一種酥麻感,自寶子的手心過電般傳遍全身。繼而,他的心里好像給什么重物撞擊了一下,咯噔一聲,一股母性的暖流從這個渾渾噩噩地活過十幾年的癡呆兒的心底涌出,寶子那張呆滯的臉猛然生動起來。
寶子執(zhí)意要把大花狗帶回家里玩。婁瘸子起初不肯,可他哪能犟過四六不通的寶子,寶子又是連長的兒子,就由他去了。
寶子一時不知該怎么吆喚小牛犢,嘴里嗚嚕了半天,最后,竟想起小姨的腔調(diào),就邊走邊喚著,“寶子,回家吃飯了,寶子回家吃飯了……”小牛犢居然邁動四蹄,尾隨在寶子身后,朝前晃去,最后,在寶子的引導(dǎo)下,走進當(dāng)?shù)刈罡咝姓L官翟連長家的院子里。
傻呆呆的寶子居然領(lǐng)回個活物來,在小姨不勝驚訝的叫聲里,寶子媽那張冥紙一樣的黃臉探出窗外,虛著聲音說:“寶子,在哪兒撿的,麻留兒給人送回去,你爸爸看見了不打你?!?/p>
寶子當(dāng)然沒有聽媽媽的勸告,他跑回屋撒眸了一圈,最后把鍋臺上一盆新熬的苞米面粥捧到小公牛的腳下,小公牛探向盆子嗅著。
“你個傻蛋,那是晚飯呀!”小姨尖叫著撲過去。晚了,小公牛已經(jīng)晃著小腦袋巴嘰巴嘰開造了。
翟連長是第二天早晨在院子里發(fā)現(xiàn)那頭小公牛的。對婁瘸子的失職他大為光火,他吩咐小姨立即把牛送回牛舍交由婁瘸子處理,小姨當(dāng)然知道所謂處理的含意。小姨說:“你兒子都當(dāng)寶貝了,我可不敢去動他的大花狗。”
“胡鬧!”翟連長的手在空中一劈,說,“就這么定了?!北愦掖颐γι习嗳チ恕?/p>
在連隊里,翟連長的手只要這么一劈,一切問題都會鐵鐵的,就這么定了,不容置疑,不容走樣,可翟連長的命令卻在兒子這里受阻了。翟寶子哭鬧著死活不讓小姨帶走他的大花狗,小姨嫩蔥似小手都給他抓破了。
寶子不再去井臺旁犯呆,寶子在院子里一步不離地陪伴著他的大花狗。看到兒子摟著小公牛的脖子那副親昵樣兒,久病纏身的寶子媽心里好生感動。自打出生到現(xiàn)在,像給人點了迷穴一樣,對人世間的一切都麻木不仁的兒子總算通了點人氣兒。感動過后,寶子媽心里又沉重起來,她想起了丈夫從空中劈下的手式。她把輕飄飄的病體放躺在炕上,望著天棚上爬動的幾粒蒼蠅,發(fā)出一聲憂戚的嘆息。為自己,為兒子,更為那頭貿(mào)然闖入這個世界的小公牛。
寶子媽悠長的嘆息聲,很快就消融于彌散在空氣里的濃重的草藥味中。
翟連長領(lǐng)著婁瘸子來到自家小院時,小姨正幫寶子給小牛搭著臨時窩棚。
翟連長陰沉著臉責(zé)怪了小姨一番,而后手一揮,婁瘸子便向站在樟子邊兒的小公?;稳ァ氉余坏囊宦暩Z向前橫在小公牛和婁瘸子中間。
翟連長走過去,藹著聲音給兒子大講公私分明的道理,寶子紅漲著大臉盤子硬是不聽。翟連長蹲下身,撫著兒子的頭耐心勸解著。
“滾你媽的蛋!”寶子蠻橫地打掉翟連長撫在頭上的手。翟連長尷尬地怔在那里。
婁瘸子乘機迂回到寶子身后,捉住小公牛的耳朵,往門外拉。寶子撲過去,在婁瘸子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婁瘸子的臉立時皺成歪瓜裂棗。他甩著手,嘴里咝咝地噓著涼氣。
翟連長上前一掌將寶子摑倒在地上。小姨撲過去護住寶子。
“你打他……你怎么打他呀?”寶子媽從炕上撲向窗臺,哭叫著,“你打死他吧,打死他吧……”
婁瘸子從腰上解下麻繩,套在小公牛的脖上,小公牛的身子向后墜著不肯前行,可還是被婁瘸子強行拉出院門。
婁瘸子離去不久,從水庫對面的牛舍傳來一陣乳牛凄厲、悠長的哀鳴。是為它孩子的罹難而哭泣嗎?在這錐心泣血的哀鳴聲中,小姨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
后山腳下那個大土坑里的小牛肉常年滋養(yǎng)著后山的野狼,后山的野狼個個膘肥體壯、吼聲洪亮,后山的野狼牛氣沖天。
寶子又開始在井臺邊犯呆了。起初,寶子每天都是呆在連部里的,無論翟連長獨自一人辦公還是連領(lǐng)導(dǎo)們開會,他都呆在那里。后來他開始向爸爸要錢,每天都要,拿到錢后,就樂顛顛地跑到供銷社去買糖塊。遭到爸爸幾次拒絕后,他就向連部的文書和司號員要,礙于連長的面子,誰也不好不給。一次,供銷社那個愛惡作劇的天津知青售貨員賣給寶子一打避孕套,寶子就當(dāng)氣球吹。寶子拎著吹鼓的避孕套在連部各個房間竄,財務(wù)室、衛(wèi)生所、文書室、包括連部房頭的鍋爐房,所到之處,男的笑岔了氣,女的羞紅了臉。翟連長知道后,回到家里結(jié)結(jié)實實地胖揍了寶子一頓,從此寶子便不敢再去連部,將每天必去報到的地點改在了供銷社旁的井臺邊。這眼井臺繡滿苔蘚的老井水位極深,時令已到了夏初時節(jié),井壁仍掛著沒能融化的殘冰。人們就用繩子將人吊下井內(nèi),采得冰塊,用水桶挑到地里,給鋤草的人解渴。
寶子每天守在那里,自然是最先的受益者。寶子在炎熱的七月品嘗到了冰塊的妙處,冰塊入口那爽心爽肺的滋味以及咀嚼冰塊時格崩格崩的脆響,勾得寶子饞涎漣漣。寶子就趴到井臺上,將身子向井內(nèi)探去,試圖從井里掏出白生生涼絲絲的冰塊來。打這兒路過的婁瘸子幾步悠到井臺上,一把將寶子薅住。這驚險的一幕,引來三三兩兩的路人。婁瘸子把寶子拉下井臺,拍打著他的腦袋說:“傻小子不要命了?!薄拔乙员鶋K。”寶子甕聲甕氣地嚷?!翱旎丶野?,別在這兒玩懸的,你家可就你這哥兒一個?!眾淙匙诱f。
“瞎扯,你家才就你哥兒一個呢。”寶子很是不服。
“嘿,這小子,那你說你家哥兒個?”
寶子沉吟一下說:“哥仨唄?!?/p>
“咦,哥仨?我咋沒聽說呢?!眾淙匙蛹皧淙匙由磉叺娜硕紒砹伺d趣,“哪哥仨呀?”
“我和我爸,還有我老叔?!睂氉诱f得十分肯定。
“不對吧?”婁瘸子說,“你再數(shù)數(shù)。”
寶子就掰著指頭數(shù),數(shù)得極為認真。
“寶子,用不用脫下鞋把腳趾頭也算上?”有人起哄說。
寶子歪著腦袋,把幾個指頭又擺弄一遍,忽然恍然大悟地叫道:“操,整錯了,是哥四個,忘了我小姨了?!?/p>
周圍的人樂撲騰了。
懾于翟連長的威儀,平時,連隊里的人,在他面前是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的,而對一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形同他的影子一樣的寶子,發(fā)泄一下內(nèi)心的壓抑,就像將一臉霸氣的翟連長罵了個狗血噴頭一樣痛快,過癮。這種心理就挺陰暗,陰暗的東西更需要宣泄的渠道,人們就時常在寶子身上找樂子。
寶子站在供銷社門前吹泡泡糖一樣地鼓搗著一只避孕套,白色的氣泡在寶子嘴上時鼓時滅,寶子玩得很開心,有人就問:“寶子,吹啥呢?”
“氣球。”那人就說:“這哪是氣球,這是你爸爸和你媽睡覺用的?!?/p>
寶子說:“我爸不和我媽睡覺!”那人說:“傻小子,等你睡著了,你爸就鉆你媽被窩里了?!?/p>
寶子硬是不服,說:“我爸不跟我媽一被窩,我跟我媽一被窩?!?/p>
“那你爸哪?”
“我爸跟小姨一被窩。”
那人先是一怔,繼而眼里就閃出亢奮的光來。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有關(guān)翟連長與小姨子的故事,便如傍晚的蚊蟲一樣嗡鳴著飛向連隊的各個角落。
被生活的泥淖消磨得幾近麻木的翟連長,因為小姨的到來,一夜之間,那塵封心底,已呈冬眠狀態(tài)的激情又火借風(fēng)勢,畢畢剝剝地燃燒起來。
翟連長堅信,在北大荒這塊土地上,他可以征服一切。連隊里那些鮮嫩的女子每每讓他心動,可為著他的地位,為著他的現(xiàn)在和未來,他退卻了,他不想因小失大。因此他對久病不起的妻子悉心照料,對讓他在人前抬不起頭的傻兒子百般呵護。他以一個男人的克制力維護著自身的形象,小姨就不一樣了,關(guān)上門就是自家的事兒了。為這個家他付出得太多了,為了妻子和兒子他活得心身疲憊,活得一無所有,身強力壯的翟連長委屈至極。所以在猛然燃起的激情之火面前,倫理的羈拌,道德的籓籬,竟變得如此蒼白,如此不堪一擊。
翟連長的優(yōu)秀和強大,是他的妻子和妻妹都難以抗拒的。一個成熟男子熾熱的目光宛如向小姨撒去的一張溫情、曖昧之網(wǎng),他幾乎沒費什么周折,情竇初開的小姨便沉溺其中。
那是一個春雨綿綿的深夜,寶子被一泡尿憋醒,當(dāng)他站在廚房過道往尿盆里撒尿的時候,從小姨房間里傳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寶子立即止住尿,那聲音便清晰起來,是小姨的聲音。把寶子嚇壞了,他一頭撲進屋去,隨手拉下墻上的燈繩,眼前的景象更是讓寶子驚詫不已。寶子大叫,“你別打我小姨!”
處變不驚的翟連長脫口道,“你小姨病了,我給她……”忽又惱火道,“快去睡你的覺!”聲音硬硬的。
寶子這才知道,原來小姨沒有挨欺負,就呵呵笑著跑掉了。
寶子回到屋里,爬上炕便呼呼睡去,從被窩里卻滲出寶子媽一陣陣壓抑的哽咽。
小姨房間里的聲音再度響起,很快就被遠處傳來的狼嗥聲淹沒。雨夜里野狼凄慘的嚎叫,如嬰兒的哭啼。人們知道,牛舍后面的大土坑里又埋進了小公牛,野狼們在爭食鮮嫩的小牛肉。
第二天早晨起床時,寶子發(fā)現(xiàn)媽媽的枕頭和被頭洇濕了一大片,就得意地叫嚷:“寶子昨晚沒尿炕,媽媽尿炕了,嘻嘻,媽尿炕嘍……”
寶子媽被一夜苦雨浸透的心不由一陣絞痛,她用紅腫的眼睛望著傻笑的兒子,發(fā)出重重的嘆息。
那些日子里,翟連長的心情格外的爽。小姨的到來,使他多年的缺失一并找補了回來,他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注入了一種活力,他的生活變得明麗而充盈。人們很難判斷,連隊里各種版本的傳聞是否刮進翟連長的耳中。他說話的嗓音依然洪亮,調(diào)兵遣將的手勢依然灑脫有力。
翟連長一如既往的從容和霸氣,幾乎使一些人開始懷疑出自一個弱智兒之口的緋聞的真實成分。
寶子對那頭“大花狗”的刻骨依戀以及由大花狗所帶來的創(chuàng)痛已然淡去,每天他依舊站在供銷社的門前傻笑或向來往的過路人要錢。這一切,人們早習(xí)以為常,如果哪一天寶子沒有站在那里,人們反而覺得這一天里缺了點什么。連隊里的生活像村邊的小溪,就這樣平緩而寧靜地向前流動著。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寶子竟有了那種癖好。有人發(fā)現(xiàn),寶子當(dāng)街掏出褲襠里的陽物,笑呵呵地向過往的行人展示。于是全連隊的女人談寶子色變,女孩子們更不敢從供銷社門前路過。這件事讓連里的一些爺們兒胃口大開,他們興致盎然地逗著寶子說:“寶子,該讓你爸給你娶媳婦了?!?/p>
翟連長病倒了,病得很重。寶子是給死看死守,不許離家一步了,寶子像困獸一樣在屋子里踱來踱去。躺在炕上昏昏沉沉的翟連長好像第一次這樣仔細地審視他的兒子,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寶子是越長越像自己了。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臉型,甚至走路的神態(tài),簡直與他如出一轍。那一瞬間,翟連長的腦袋都大了,仿佛向眾人裸露私處的不是寶子,而是他自己。他半生的輝煌像被寶子的“驚人之舉”涂上了一層稀屎,他不知該如何面對明天,如何面對連隊里那一張張面孔。翟連長伏在被子上哭了,這該是他第一次在家人面前落淚。一個大男人沉悶的哭聲把寶子媽和小姨嚇壞了,姐妹倆如何也不相信他們的男人居然會發(fā)出這樣的哭聲。
夜里,翟連長又走進了小姨的房間,他像一個餓極了的后生,生猛無比,樂此不疲,他只想帶著無盡的羞辱和煩惱,在忘乎所以的歡愛中速速死去,他愿這個世界永遠消逝在窗外的黑夜之中。
寶子媽盤腿枯坐在炕上,兩眼空洞地望著窗外的暗夜。另一個房間里的狂風(fēng)暴雨聲聲入耳,她卻入定般波瀾不驚。最初的傷痛、屈辱、激憤和淚水已隨著她快速流逝的生命漸漸枯竭。這個世界的一切于她已毫無意義,只有眼前沉睡的寶子還把她和這個家牽連著。她忽然感到,她們是這個世界上最最不幸的娘倆,寶子媽連嘆息一聲的心情都沒有了。
院子里,一只小鐵爐上坐著藥壺,小姨蹲在爐前搖動一把蒲扇扇著爐火,壺已煮沸,草藥的苦澀味在小院里彌散著。寶子媽坐在窗下的馬扎上,愣愣地打量著小姨。小姨明媚的臉龐、豐腴的腰肢,從寶子媽眼前劃過來劃過去。寶子媽爐火一樣灼人的眼神盯視得小姨心驚肉跳,香汗淋淋。她不敢正視姐姐的眼睛,勾了頭,機械地搖著蒲扇……時間凝滯了,滿院飄飛的苦澀味煎熬著兩個女人。良久,有輕微的嘆息聲飄進小姨耳鼓:“老妹兒?!睂氉計寙局∫痰娜槊?,“好好照看寶子……”
小姨抬起頭,馬扎上的姐姐,枯瘦的身子像一片秋葉,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將她托舉到半空,她呆滯的兩眼空茫地望定小姨,小姨的心驀地被揪緊,兩行眼淚順著她白皙的臉龐撲簌簌滾下。
院子里濃濃的草藥味兒,如無數(shù)只小蟲子啃噬著兩個女人的心。
那些天來,寶子始終被看守在家里,失去自由的寶子總是無端地與媽媽和小姨發(fā)脾氣。
無聊的寶子登上高高的苞米樓子,呆呆地向遠處張望著。
幾場透雨滋潤下來,與連隊相連的那片大豆地,田壟更加豐盈了,肥碩的大豆葉片連綴成一塊無邊無際的綠色錦緞,微風(fēng)拂來,一波一波向天際抖去。寶子的視線在這錦緞上起伏著。
恍惚中,那片濃綠里出現(xiàn)一團影子,那影子正向連隊走來,“大花狗!”寶子脫口叫出。那一瞬間,悸動的寶子險些從苞米樓子上跌下,接下來,他的手背及面頰上又出現(xiàn)了給“大花狗”舔動時那種癢酥的感覺。這感覺讓寶子的心尖尖都發(fā)顫了,寶子的眼里涌滿了淚水。
影子走近了,不是什么“大花狗“,是一個穿著花布衫的女孩。女孩挎著一個笤條筐,從寶子家的障子外走過。大張著嘴巴的寶子看清了,那筐子裝滿著白花花的雷窩子(一種蘑菇),寶子繃緊的神經(jīng)松活下來,突然襲來的往事,瞬間淡去了,女孩筐里的雷窩子又勾起了寶子的興致。
牛舍后邊那片給牲畜踩平的草地上,埋葬小公牛的大土坑四周都生長雷窩子。每逢雷雨過后,雷窩子就紛紛拱出濕漉漉的地面,像在野地上撒了層潔白的湯圓,寶子真想溜出家門去采雷窩子,可是有了爸爸的指令,小姨的眼睛像一對小鉤子,形影不離地搭在他身上。寶子插翅難飛了。
百無聊賴的寶子給院子外邊的誘惑折磨著,采雷窩子的念頭還沒有散去,從連隊外的大水泡子那里又傳來孩子們戲水的喧鬧聲。寶子在苞米樓子上甕聲甕氣地嚷著:“我要洗澡,我也去洗澡?!?/p>
小姨立即端出家里的大洗衣盆,裝滿水。坐在盆里的寶子興奮得嗷嗷大叫,兩手拍打著水,盆水濺了一院子,小姨就不斷為他加水。為使寶子不離開院子,小姨著實動了不少腦筋。
婁瘸子悠著一條跛腿,風(fēng)風(fēng)火火滿連隊找翟連長。婁瘸子是在通往農(nóng)具場的路上撞見翟連長的,婁瘸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翟連長,說寶子在大水泡子里洗澡淹著了。翟連長一聽,腦袋嗡的一聲,整個思維就亂了套。翟連長一路小跑向連隊外奔去。
大水泡子邊一片沉寂,只有一個放羊的老頭,站在樹蔭下歇涼。翟連長問老頭:“人呢”?
“抬回去了。死透透的了。”老頭嘆息著。
就在翟連長掉轉(zhuǎn)身踏上歸路的一瞬間,他猛然感到渾身一陣輕松,仿佛籠罩心間已久的陰霾莫名地散了去。
翟連長被自己的感覺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極力擺脫這種感覺,可它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陽光燦爛的田間路上,翟連長思緒翻涌。
推開院門的翟連長一下怔住了,寶子正坐在苞米樓子上大口大口地嚼著吃食。
憂如夢中的翟連長虛脫般跌坐在馬扎上。
淹死的是連里一個姓宋的也叫寶子的男孩。當(dāng)時婁瘸子正打泡子路過,見人們正七手八腳地為剛剛打撈上來的宋寶子控水。聽說溺水的是寶子,婁瘸子立馬跑回連里報信去了。
寶子是在一個炎熱的午后溜出家門的,后來小姨每每想起,便為自己一時的疏忽后悔不迭。當(dāng)時她只是靠在被垛上打了會兒盹兒,醒來時就不見了寶子。
連部的女文書張燕發(fā)現(xiàn)站在路邊的寶子時,并沒注意到他臉上的異常反應(yīng),她更不知道,從她走出連部,寶子的一雙眼睛就沒有從她的身上移開過,她把一打由翟連長剛剛審過的廣播稿舉在臉上,遮擋著毒辣的陽光。發(fā)現(xiàn)寶子時,她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快把烈日下的寶子勸回家。讓她始料不及的是,不知什么時候,寶子已從褲襠里掏出那玩意兒沖著張燕掂動著。那一瞬間,臉色蒼白的張燕呼息幾乎都停止了??吹缴翟谀莾旱膹堁啵旖翘手阉膶氉泳购俸傩χ驈堁嘤瓉?,張燕發(fā)出的驚叫聲并沒有影響寶子的行動。張燕掉轉(zhuǎn)身,一路哭叫著向連部跑去。
烈日下,翟連長拽著寶子往家走,寶子甕聲甕氣地嘟噥著:“我要采雷窩子,我也去采雷窩子……”
臉色死灰的翟連長像中暑了般,腳步沉重得連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張燕的哭聲還在耳邊縈回?;腥鐗糁校核麄儬攤z都給剝光衣服,赤條條地走在大街上。翟連長只想一聲驚呼闖出這夢魘般的遭際,可真實的陽光聚光燈似的明晃晃地照著這同一版本,兩個型號的爺倆。
回家的路僅僅幾百米,回家的路又如此漫長。
寶子死了,死得突然。
那天傍晚,寶子嚷著要去連部找爸爸,說爸爸答應(yīng)下班后領(lǐng)他去采雷窩子。當(dāng)時正忙著家務(wù)的小姨想:憑個傻乎乎的寶子,還沒長那欺騙人的心眼兒,就答應(yīng)了寶子。寶子拎起小籃子樂顛顛地跑出了院子。
和每天一樣,翟連長很晚才回到家里。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工作就是忙。見翟連長一人走進院子,小姨問:“寶子呢?”
“寶子?怎么,他又跑出去了?”翟連長有些不高興了。
“他去找你了。他說你要帶他去采雷窩子呀!”
“瞎扯。我啥時候答應(yīng)過他!”
小姨一聽,立時緊張起來。
翟連長,小姨及幾位鄰居摸黑找遍了連隊的各個角落,連連隊周圍的莊稼地都梳理了一遍,也沒能尋到寶子的蹤影。小姨帶著哭音的呼喚聲在寂靜的夏夜里顫顫地游蕩著。
第二天,婁瘸子在草甸子放牛,發(fā)現(xiàn)了一堆被野狼撕碎的衣褲和一只鞋。那堆破碎的衣褲離埋藏小公牛的大土坑僅十幾步遠。婁瘸子循著零星的血跡向前尋去,在大土坑旁,他又發(fā)現(xiàn)了另一只鞋子。
寶子死后,寶子媽就開始拒絕吃藥。她的眼里沒有淚水,似乎眼淚與她的心氣一樣已經(jīng)枯竭。每天她坐在那里,锃亮的眸子望定一處,神態(tài)異乎尋常的平靜。寶子媽的平靜讓翟連長和小姨心里一陣陣發(fā)毛。這個幾天都不曾煎藥的小院,那股濃濃的草藥味兒依然徘徊不散。
夜里,翟連長又爬上了小姨的小炕。自寶子死后,這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幾乎瘦下去一圈,人像大病了一場,憔悴不堪,始終沒有光顧過小姨的小屋。今天夜里,正當(dāng)?shù)赃B長翻身上馬,意欲縱橫馳騁之時,一聲凄厲的狼嗥自遠處飄來,翟連長的身體猛然痙攣了一下,便如泄了氣的皮球,疲軟下來。
虛汗淋漓的翟連長抽身下炕,穿上衣褲,默默離去。
黑暗中,小姨聽到翟連長沒有回到姐姐的房間,嚓嚓的腳步聲響到了院子里。她感到奇怪,她坐起身向窗外看去,見翟連長正推開院門向外走去。
翟連長今夜的反常,連同幾天來所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讓她感到,這個家中,在濃重的草藥味之外,似乎還有一種詭異得讓人咂摸不透的味道。小姨不敢想下去了,悶熱的夏夜,小姨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遠處又傳來野狼的嗥叫,一聲,又一聲。
小姨跳到炕下,匆匆穿好衣服,奔出院門,這時姐姐屋里的燈亮了。
空寂的村路上,早已沒了翟連長的影子。小姨來到連部前,連部里也黑著燈。他去哪兒了?小姨茫然地徘徊在村路上,不知不覺已來到了村口的牛舍前。在她返身要往回走時,猛然看到,在朦朧的夜色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牛舍旁一只廢棄的牛食槽子上。
是翟連長,他勾著頭,兩手掩面肩頭一聳一聳的。
這里是一個岔路口,月光映出一條給人和牲畜踩得發(fā)白的小路,小姨猛然想起,那天她尋找寶子時,走的就是這條路,它直通向埋葬小公牛的大土坑,坐在木槽子上的翟連長正面朝那個方向。小姨不由打了個寒噤。她撇下翟連長,一路跌跌撞撞地朝家奔去。她想立即回到姐姐身邊,她要與可憐的姐姐一起離開那個充滿草藥味兒的小院,她要侍候姐姐一輩子。
從供銷社里晃晃悠悠走出的婁瘸子恰好與小姨碰了個對面。婁瘸子顯然是喝多了酒,他向小姨抬了抬手,要說的話卻幾次被酒咯兒噎了回去,他沖小姨搖了搖頭,而后樂呵呵地朝前晃去。
小姨快步趕回家,推開板門,院子里一片沉寂,姐姐屋里的燈又關(guān)掉了。小姨來到姐姐門前,輕輕叫道:“姐,姐……”沒有回音,小姨走進屋,拉亮燈,炕上是空的,姐姐呢?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使小姨的心狂跳起來。她返身走回院子,借著月光,她看見苞米樓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黑影,一股死亡的氣息在小院里彌漫著。
“姐!姐……”小姨嘶啞地呼叫著撲向苞米樓子。在她的頭頂上,姐姐已然僵硬的尸體輕輕地悠蕩著。
小姨驚叫一聲,癱倒在地上。
夜深沉。遠處響起幾聲懶洋洋的犬吠,長長的尾音很快又給濃濃的夜色吸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