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南方
——關(guān)于黃文斌的刀與詩
古邕州實為一非常奇葩之存在。四季花亂開,無有終止。鋪天蓋地之視覺滿漲感,隨時準備撐破外來人眼眶,蠻橫至了無心肺。而行于野,隨時會被落下的芒果椰子砸中腦袋。
此地人士亦操粵方言,而尾音略帶與港地八點文件電視劇迥異之土氣。此地民族歡融,壯侗同胞幾乎要忘記己之霸蠻本色。
是故,成于斯,浸潤于斯,習藝于斯,邕人黃文斌似橫空出世般殺入江南,便不再顯突兀怪異。
黃文斌,江湖人稱“黃廣西”?;蛞颉皬V西”二字氣象更壯大,倏忽即連接上孤梅四隱、桃谷六仙、江南七怪等等武俠傳說中之異人頑主。雖黃文斌未必有力拔山兮之功夫,卻僅憑一把小刀,就將自己塑造成武林中的一尊雕像,旁人絕無可能視而不見。
不同于上述江湖英雄抱團相與,黃文斌在杭州始終孤身一人戰(zhàn)斗。他從一個更遠的南方來到這一個南方,看上去多少有一些“水土不服”。他是一名刀客,刀客之使命就是白日放歌縱酒后,夜半無人私語時,集千鈞之力于一發(fā),以刀為筆,縱橫秦漢,將漢字變?yōu)榭梢晥D畫,篆刻于芙蓉荔枝田黃之上。刀刀不見血而刀刀見血。如此數(shù)載,天昏地暗,方得看山又是山,看水還是水,以求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杭州刀客魯齊(大東)曾在早年間喟嘆:“若非黃廣西這號人物存在,我早已放棄篆刻?!?/p>
以齊之篆刻絕學與審美功夫,將廣西引為于今之世海內(nèi)唯一“對手”,多少有惺惺相惜之意,也令聽者不得不收拾形容,沐手焚香,端立于前,以企觀真意。
而從這一層面旁觀,便更覺其有“相”。因頭頂寸草不生,黃文斌時常成為孩童耍玩的對象,又或者偶爾上山,行經(jīng)寺廟,總有游人牽著這位"方丈"合影。無論哪種情況,黃文斌只呵呵一笑,任由擺布——他本就不是那種在生活層面上擺弄古典格調(diào)的人。
不穿唐裝不彈古琴,可漢唐都在心里裝著。心里有大盂鼎毛公鼎,有歐顏蘇黃,更有萬千快活悲慨。這些東西被不經(jīng)意地藏起來,并不作為炫耀的資本?;蛟S一個樸素的人,只能靠作品說話。而這本身就是一切了。
況且黃文斌早年學習西洋藝術(shù)出身,談及西方美術(shù)史的流派和現(xiàn)在活躍在雙年展上的藝術(shù)家,比一個接受了六七年學院教育的人來得還要熟悉和迅捷。
因為遠離這一個“江湖”,是故一些所謂“現(xiàn)代書法展”,并未邀其擠入那過江之鯽中,這恰好給了他一種適當?shù)木嚯x,這種距離正是讓一個獨立藝術(shù)家保持獨立性,維持藝術(shù)真正自尊的法門。
一個異鄉(xiāng)人在江浙書壇印壇混跡之艱辛,是所有“闖入者”都必須打通的一個關(guān)節(jié)。黃文斌總讓人想起南寧城里城外野生野長的那些花,明明艷得刺眼,卻因為沒有種在花壇里,屢屢被當作一種可有可無的存在??赏@突如其來的耀眼驚艷,才是奇崛詭麗之所在,而更令人心潮澎湃。
黃文斌筆下生出晴天霹靂般的中楷,那種不歐不蘇又歐又蘇的造字方式,全是司空圖筆下的“碧山人來,清酒深杯。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而其以鳥蟲篆入書,亦撿起了一種失而復得的傳統(tǒng),枝蔓旁逸斜出,而軌跡中正,無有漫不經(jīng)心的倏忽用筆,全是取之有度的格律章法。而那種自春秋傳下來的字形格律,在黃文斌筆下,卻似美酒倒在鮮花上,瞬時五感俱通,又似毒蟲撕咬腳背,以其痛感入視覺非西南山野之人不能體會。這是一種南方的氣象,而這一個南方,亦絕不是目下主流世界的南方。
因為有了這樣的心理鋪墊,再看其篆刻,多少能體會到一點不一樣的滋味。此一時代刀筆客,多愿追隨“詩品”,大概是缺什么就要補什么。所以,今之印壇不時可見渾濁的“典雅”,狹隘的“曠達”,俗氣的“清奇”以及逼仄的“飄逸”。
所幸,黃文斌并不可能落入這樣的俗套。一個真正的紳士偶爾想要耍一下流氓,但他怎么可能流氓得起來呢?
而又不同于謙謙君子的中正教養(yǎng),黃文斌其人其篆刻,無不有一種荒蠻感。這是夸父的荒蠻、相柳的荒蠻、刑天的荒蠻、共工的荒蠻,是長久被江南水土孕育的人們難以擁有的特殊氣質(zhì)。
其刀下之作總結(jié)起來,就是乍一看“疏野豪放”,天風浪浪海山蒼蒼。再一看“縝密沉著”,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放下?lián)炱鹪儆^,便有高人畫中,令色氤氳,淺深聚散,萬取一收之感。
黃文斌的刀當然有這樣的層次。那把刀來自比南方更遠的南方。刀下是詩的層次,酒的層次,也是一種帶著鐐銬的狂歡。他心里的繩子牽著他的刀,所幸那根綿延兩千年的繩子雖幾近透明,卻從來就沒有折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