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住管不住

馬譽煒

市人事局的人都知道，當初在局里任過副局長、現(xiàn)任臨海市委書記的蘇宏柱有句名言，或者說是“預言”頗為靈驗。

那已被稱作“蘇氏預言”的話是這樣說的：“在咱們局里，王建斌管不住老婆遲早會出事兒，陳福光管不住喝酒遲早會出事兒，高超管不住自己的‘老二遲早會出事兒?！?/p>

這不嘛，還不到四五年的工夫，當初蘇宏柱說的這三個人都真的一一出事了——王建斌因倒賣事業(yè)單位招工指標進了監(jiān)獄，被判了六年刑;陳福光在一次下基層調研期間一天喝了四場酒，當天晚上一醉不醒進了火葬場;高超在與第N個情人開房時，被情人丈夫堵在賓館房間里抓了個現(xiàn)形，當場被打斷七根肋骨不說，還被開除黨籍，職務也由副處斷崖式降到副科。

這幾個事例，兩年來，已被市委書記蘇宏柱當作警示部屬的事例反復講述，每次他都講得繪聲繪色，惟妙惟肖，臺下聽眾也似乎聽得津津有味，常聽常新，時而發(fā)出陣陣哄笑聲。

王建斌的老婆叫常鳳，屬于加強型豐滿，是身大力不虧那種女人，胸前那兩個“駝峰”像是要把衣服撐破了，說話也是粗聲大氣的，上大學時就有個綽號叫“假小子”。要說這假小子與王建斌結為夫妻，性格上確實有點兒反差過大。王建斌長得細皮嫩肉，像個白面書生，走路輕飄飄的，說話慢條斯理，聲音像是從鼻孔里擠出來似的。人事局當初選調他的時候，就是看上他的這點，讓他負責安置科內(nèi)勤方面的工作，那是再合適不過。開始那幾年，王建斌單身，工作干得也不錯，領導交給啥任務，從不說說講講，悶著頭干得很利索，職務上進步也挺快，幾年工夫就成了正科級。

可自從和這假小子常鳳結婚后，王建斌后院就不大消停了。他下班回到家里，常鳳常常就是一頓奚落：“你看人家誰誰，能說會道，敢跑會送，光撿著眼皮子活兒干，比你進來得晚多了，可人家早就當上副處了……這叫與時俱進！懂嗎？照你這個干法，只能吃死蠅子！”

內(nèi)外有別。在外人面前，常鳳可從不說自己丈夫不行，而是到處吹噓說：“我們家建斌，那是局領導的香餑餑，沒有他干不成的事兒，過不了多久就要提拔了！”漸漸地，王建斌心里也活泛起來，他也學著看領導眼色行事了，有事沒事也讓假小子帶著到領導家里串門，自然每次都不空著手去。無論在哪個領導家里，常鳳都絲毫沒有陌生感，說得熱鬧時，還敢上前拍拍領導肩膀，那鼓鼓的兩個不安分的“駝峰”幾乎貼到領導身上……經(jīng)過夫婦倆一唱一和，齊心協(xié)力，又過了三年，王建斌真的升任副處了。

王建斌翻船還是出在他老婆常鳳認識一位叫孫守仁的人以后，這家伙自稱是市委書記蘇宏柱的外甥，特別神通。這些年，臨海市進事業(yè)單位指標一直吃緊，審批大權只有市委書記“一支筆”。孫守仁每年都要拿著蘇書記寫的條子來找王建斌，王建斌再把條子呈送給處長陳福光，陳處長再報給分管副局長王邦復，分管王副局長再報給局長夏一浩。盡管經(jīng)過的程序很是繁瑣，但總的來說，還是辦一個成一個，一路綠燈。

有一次，這孫守仁到王建斌家去找王建斌，恰逢王建斌在外邊有應酬，孫守仁便把市委書記親筆寫的條子給了常鳳，常鳳認真研究一番后就轉給了王建斌。這之后，常鳳就當著王建斌的面總夸獎孫守仁，說人家多行多行，腦袋瓜兒夠用。說得王建斌心里堵得滿滿的，天天心煩意亂的。

有一天，常鳳突然也從兜里掏出一張市委蘇書記的批條，是要解決一個退役軍人進事業(yè)單位安排的事兒。見王建斌發(fā)愣，常鳳說：“辦吧！跟真的一樣，不會出問題的?！痹瓉恚洗纬ｘP見到市委書記的批條后，立即在復印機上復印了一份兒，然后這個假小子拿出當年在學校臨摹大字的真功夫，天天在家里模仿蘇書記的簽字。功夫不負有心人，經(jīng)過一番訓練，終于寫得與蘇書記簽字不差分毫，幾乎可以亂真。王建斌聽常鳳一說讓他干這種事兒，嚇得出了一頭冷汗：“你這是要惹大事兒的節(jié)奏呀！”常鳳說道：“啥大事兒啊？還節(jié)奏呢！這年頭，撐死大膽的，餓死小膽的，不撈白不撈，你看咱這小地方房價也是噌噌地往上竄，靠你那點死工資啥時能買得起大房子?。⊥艘蝗f步說，即便將來他們知道了能怎么著？興他大州官放火，不興咱小百姓點燈啊？他還敢把你怎么著？他們經(jīng)你的手辦過多少違法亂紀的事兒??！再說，咱也不多辦，一年辦上三兩個，一個收他二三十萬，就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看著常鳳那兇煞而又貪婪的眼神兒，環(huán)顧自己至今還住著的六七十平方米的住房，王建斌終于不再遲疑。他有點哆嗦著把常鳳塞給他的紙條兒像接圣旨一樣裝進寫有“臨海市委辦公廳”的信封里，怏怏地出門上班去了。

哆嗦歸哆嗦。當王建斌看著從處長陳福光，到分管副局長王邦復、局長夏一浩簽字的批件輾轉回到自己手上時，那一個個“擬同意”“同意，速辦！”的字跡瞬間化作了孔方兄的符號，好像看見大把大把的鈔票進了老婆常鳳的口袋，一幢嶄新的別墅在向自己招手呢。從此以后，在家里，母老虎式的假小子也變得溫順多了，在外邊說起王建斌來那詞用得也更時髦漂亮了：“我們家建斌工作可上心啦！夙夜在公，廢寢忘食，回到家里睡覺說夢話也是在談工作，什么‘選人用人要公正啦‘公平競爭上崗啦……”

如果不是那天市委書記蘇宏柱來人事局視察，王建斌兩口子干的這事兒還露不了餡兒。那天一大早，蘇書記一到局大樓門口，夏局長、王副局長都急忙迎上前去。

走到樓梯口時，只見夏局長悄悄拽了一下蘇書記的衣角，踮腳上前咬住書記的耳朵說：“蘇書記?。〗谀晦k的那兩個退役軍人進事業(yè)單位的事兒我辦了，但當前這事兒比較敏感，咱市同類情況還有很多……”

“什么事兒？退役軍人？我沒有批這類人呀？上邊三天兩頭通報這方面情況，以免引起連鎖反應，誰還敢給辦呀！”蘇宏柱書記的臉頓時拉了下來。

“哎？那就怪了，是有您親筆批示的呀！”夏局長馬上陪著笑臉說。

“胡說！我怎么會有這樣的批示？你找來那批示給我看看！”蘇書記陰沉著臉說。

“是，是！”夏局長是倒退著離開蘇書記，直奔安置科科長陳福光辦公室。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大家都可以想象的到了。王建斌被抓了，很快就判了，是按詐騙罪、偽造公文罪判的。聽說這個白面書生挺夠意思，把一切罪責全都攬了下來，絲毫沒提孫守仁找自己辦過的那些事兒，也沒說局長副局長處長一干人馬交辦過啥，更沒說常鳳苦練簽字功的事兒，一切都歸于自己“三觀”不正，錢迷心竅云云。他是想給自己留條后路，再說家里也得有個人管孩子??！

王建斌被抓以后，全市人事系統(tǒng)認真進行了一次警示教育。在處以上干部大會上，夏一浩局長傳達市委蘇書記的重要批示：“我們的權力，來自人民，為了人民，要自覺接受人民監(jiān)督。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人們聽了有頓開茅塞、振聾發(fā)聵之感。

開完警示大會，夏局長剛回到人事局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鈴就響了起來，接起來一聽，是局里隨安置科長陳福光一同下基層調研的副處級干部高超打來的，那語氣急急慌慌的：“局長，局長……不好了！昨天晚上陳科長因飲酒過度，早上八點半過了還沒起床……我們打開他的房門一看，他嘴里堵得都是嘔吐物，身上已經(jīng)是冰涼冰涼的了！”

“什么？真是亂彈琴！讓你們在家參加警示教育，你們非說這是蘇書記親自交辦的調研課題，怎么能醉成這個樣子！現(xiàn)在誰在現(xiàn)場？趕快就近給我送醫(yī)院，全力組織搶救！”夏局長氣得渾身有點顫抖起來。

其實，督促陳福光去肥村調研和連著喝那幾場酒的，也是那位神通的孫守仁。陳福光任科長已經(jīng)四年多了，心里天天盤算著何時也能再進一步。他看到這孫守仁神通廣大，在蘇書記那里能說上話，所以就常和孫守仁套近乎，見面就說那句知名度頗高的臺詞兒：“有事兒您找我。”這天，孫守仁真的來找他了，說：“陳哥，有空跟我去肥村一趟吧！”陳福光聞聽打了一個哈哈：“??？外出？恐怕不行，這幾天正要搞全系統(tǒng)的警示教育，局長恐怕不會讓我去的。”“沒事兒，你就給局長說，是蘇書記交給的調研課題，急著要呢！”孫守仁出主意說。陳福光如此這般給夏局長說了，夏局長還真的就同意了。于是，陳福光帶著幾個干部就去了肥村。那孫守仁像個幽靈似的，早就去肥村打前站了。

實際上，孫守仁是打著蘇書記的旗號，在肥村承包了兩個建筑工程。這次他約陳福光來，是為了進一步協(xié)調方方面面的關系，有市委書記做后臺，再由人事局的處長出面，哪個部門敢不買賬？到了肥村，孫守仁就按照事先的計劃，安排陳福光站臺，一場接一場地展開醉酒大戰(zhàn)——規(guī)劃部門喝了，再跟審計部門喝，審計部門喝完再跟住建部門喝，住建部門喝完，再跟財政部門喝……酒逢知己，人盡其才。一場場酒宴下來，該談的問題都談得妥妥的了。

“酒如其人，酒風見作風。”這是陳福光的口頭禪。假如你要在現(xiàn)場看到陳福光喝酒那架勢，你也會被感動和震撼的。他是上來就取一個大號的玻璃杯，走到自來水管跟前，將玻璃杯沖滿自來水，而后“咚咚咚”一股腦灌進肚里，再倒?jié)M一杯，再“咚咚咚”一股腦灌進肚里……如此這般之后，就回到桌上，儼然像一位臨戰(zhàn)的將軍，穩(wěn)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任來自各方的敬酒者過來碰杯，都能做到“巋然不動”，從不講二話，仰起脖子一飲而盡。一直喝得暈頭轉向、滿眼冒金星，孫守仁才扶著陳福光回賓館休息。

到了下榻的賓館，在豪華吊燈映照下，陳福光惺忪著眼，又使喚著女服務員：“去，給我拿幾瓶紅酒，要幾個小菜，我要和守仁老弟好好喝幾杯……”孫守仁見狀忙說：“老兄，今天你已經(jīng)喝得不少了，早點休息吧！”“啥？你……說我不能喝了？沒事兒，沒事兒……我自己清楚……我還得跟你匯報匯報思想……你舅舅那個地方，你還得替陳哥我多美言美言……”

說話間，服務員將紅酒和小菜就端進屋子里來了。“來，給我找個玻璃杯子?！标惛９饷畹?。然后，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玻璃杯子，搖搖晃晃地向衛(wèi)生間的自來水管走去……

那一天晚上，陳福光和孫守仁又喝了多少酒，又說了些啥，至今誰也不知道。只是第二天早上，兩個人都起不來床了。區(qū)別在于，陳福光是永遠起不來床了，孫守仁的臉上多了長長的一道血印，他自己說是晚上進洗手間時，不慎磕在洗浴盆上了。

陳福光的后事處理得還算順利，只是中間出了一個小插曲。陳福光的妻子路小娟在葬禮上與前來參加遺體告別的孫守仁大鬧了一場，聽那口氣，她對陳福光在肥村的活動情況，以及那天晚上在賓館里又痛飲一頓，導致陳福光一醉不醒的事兒知道得一清二楚。事后，孫守仁找人說和，給了陳福光妻子多少錢人們不清楚，反正大家都知道是拿錢擺平的。

是誰給路小娟透露的消息？孫守仁經(jīng)過一番認真研究和分析，認定是與陳福光一同去肥村調研的副處級干部高超。因為陳福光生前對高超很是信任，盡管知道他有“‘老二不老實”的毛病，但對他的文字水平和協(xié)調能力還是很欣賞。這次在肥村，幾個宴請喝酒場合，陳福光都安排高超作為備用力量作陪，那天晚上陳福光和孫守仁喝加場酒，高超也是同行中的唯一知情人。

就這樣，在陳福光火化不到一個月后，高超就因與第N個情人在賓館開房被情人的丈夫堵了個正著。這個情人的丈夫是軍人出身，按照微信上提供的具體位置，一腳就把賓館的門踹開了，那時候那個女人正和高超盡情地玩著花樣兒……接下來，如同成龍功夫片那樣的場景出現(xiàn)了，直打得赤身裸體的高超一個勁兒地跪地求饒……事后，聽說是孫守仁專門雇傭私人偵探監(jiān)視高超提供的準確情報。

兩年后。

市委中心組第165次學習會。主題是“一要干事，二要干凈”。人們發(fā)現(xiàn)，主持會議并作主題報告的市委書記蘇宏柱，第一次沒有講他常愛講的那幾句“預言”。人們分析，大概與頭一天孫守仁已被組織調查有關。

這次學習會結束的第二天，本來計劃是去市委黨校作輔導報告的蘇宏柱書記，沒有如期出現(xiàn)在黨校的禮堂里。

當日中午，市紀委網(wǎng)站上出現(xiàn)了一條驚人的消息：臨海市委書記蘇宏柱涉嫌嚴重違法違紀，目前正在接受組織調查。聽說經(jīng)初步查證，蘇宏柱通過其外甥孫守仁承攬工程、插手人事安排等，貪污受賄人民幣2000多萬。

按照市委統(tǒng)一部署，全市人事系統(tǒng)又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警示教育活動。聽說人事局夏一浩局長的輔導報告里在“蘇氏預言”后面又加了一句話：“蘇宏柱管不住外甥遲早會出事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