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衷
孔子一直很推崇《詩經》,可謂言必稱《詩經》——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墒谴蜷_《論語》,卻發(fā)現他似乎對《詩經》十五國《風》中的《鄭風》深惡痛絕。在《論語》中,孔子厭惡鄭聲的話有兩段。其一,見載于《衛(wèi)靈公》篇: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p>
其二,見載于《陽貨》篇: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在這兩段“孔子語錄”中,“鄭聲淫”是關鍵,是打開孔子之所以厭惡鄭聲之謎的鑰匙。那么,什么叫“鄭聲淫”呢?縱觀漢以來的歷代解釋,最有代表性者當推“淫奔之詩”說與“邪淫之樂”說。這是分別從詩歌內容與音樂曲調兩方面作出的探索。
一、“淫奔之詩”說
這一觀點的確立者雖是宋代大儒朱熹,但源頭卻似可追溯到東漢班固等。其《白虎通義·禮樂》云:
孔子曰鄭聲淫,何?鄭國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錯雜,為鄭聲以相悅懌,故邪僻,聲即淫色之聲也。
一般認為,《詩經》里的詩在當時都是唱出來的或者說是可以配樂唱出來的。從這種意義上講,《詩經·鄭風》里的詩又都是歌。這歌當然包含曲和詞兩部分了。而在班固等眼里,孔子所講的鄭聲雖也是鄭歌,但卻重在歌詞(內容),即我們今天所見到的《鄭風》本身。班固認為,這是由鄭國民俗的特質(淫色)所決定的。
比班固稍晚一點的許慎則在《五經異義·魯論》里進一步明確了班固等的觀點。他說:
鄭國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會,謳歌相感,故云“鄭聲淫”。
許慎這里使用的“謳歌相感”四字,正是從鄭歌的內容上去認識“鄭聲淫”的。現在,就讓我們打開《詩經·鄭風·溱洧》,親自感受一下春秋時期中原大地上那熱烈而浪漫的男女聚會吧:
溱與洧, 溱洧二水正當艷陽的春天,
方渙渙兮, 那瓣瓣桃花伴著碧波漣漣。
士與女, 這葦叢里一對初戀的青年,
方秉蕑兮, 拿束芳香的蘭花迎風招展。
女曰觀乎? 姑娘說咱倆何不過江玩玩?
士曰既且。 男的道咱早就有這個打算。
且往觀乎? 如果咱倆決定是過江玩玩?
洧之外, 索性到洧水外面的桃花潭。
洵訏且樂, 真可謂情投意合樂趣無邊,
維士與女。 惟有潭上這對初戀的青年。
伊其相謔, 他倆終而擁抱在草上酣眠,
贈之以勺藥。 臨走又送她芍藥佩戴胸前。
溱之洧, 溱洧二水正當艷陽的春天,
瀏其清矣。 流水是那樣蕩漾清澈如鑒。
士與女, 這葦叢里一對初戀的青年,
殷其盈矣。 簡直是親親愛愛風態(tài)翩翩。
女曰觀乎? 姑娘說咱倆何不過江玩玩?
士曰既且。 男的道咱早就有這個打算。
且往觀乎? 如果咱倆決定是過江玩玩?
洧之外, 索性到洧水外面的桃花潭。
洵訏且樂, 真可謂情投意合樂趣無邊,
維士與女。 惟有潭上這對初戀的青年。
伊其相謔, 他倆終而擁抱在草上酣眠,
贈之以勺藥。 臨走又送她芍藥佩戴胸前。
(譯文錄自藍菊蓀:《詩經國風今譯》)
對這樣一首反映愛情生活的優(yōu)美詩篇,《毛詩序·小序》仍然抱著它貫穿《毛詩》始終的“風教”論與“美刺”說,認為:“《溱洧》,刺亂也。兵車不息,男女相棄,淫風大行,莫之能救焉?!痹谶@里,《詩序》作者顯然是將這發(fā)生在溱、洧河邊的情人節(jié)(這里指夏歷三月上旬上巳節(jié)。漢以前,上巳必取巳日;魏以后,一般在三月初三)的感人場景用來服務于他想象中的主題——“刺亂”了。還是朱老夫子(朱熹)“獨具慧眼”,揭示出《溱洧》的主旨——“淫奔”。
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之辰,采蘭水上,以祓除不祥,故其女問于士曰盍往觀乎?士曰,吾既往矣,女復要之曰,且往觀乎?蓋洧水之外,其地信寬大而可樂也。于是士與女相與戲謔,且以勺藥為贈,而結恩情之厚。此詩淫奔者自敘之詞。(《詩集傳》)
不用說,朱老夫子是戴著理學的“色鏡”去讀《詩經》、讀《鄭風》、讀《溱洧》的。他那時認為的“淫”,在今人則不一定是“淫”,而是“情”,或“真情”。因此今人看待他在《詩集傳》里提出的“淫詩”說,或許會覺得這位老夫子少見多怪(即依先秦風俗,也是如此);但是比起《詩序》作者解讀《詩經》時的那種“顧左右而言他”與牽強附會、無限上綱,朱老夫子還是活絡得多,可愛得多,實在得多。所以,《詩》學界討論《詩經》時,便往往情不自禁地去征引“朱子語錄”來加強自己的論證,因為“淫詩”說相對“美刺”說來總算是一種進步——至少對現實采取了承認主義的態(tài)度。
朱熹還對孔夫子的“鄭聲淫”之說率直地發(fā)表看法說:“圣人言鄭聲淫者,蓋鄭人之詩多是言當時風俗,男女淫奔,故有此等語?!保ā吨熳诱Z錄》)朱熹還進而指出:
鄭衛(wèi)之樂,皆為淫聲。然以詩考之,衛(wèi)詩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詩才四之一。鄭詩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詩不翅七之五。衛(wèi)猶為男悅女之詞,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衛(wèi)人猶多刺譏懲創(chuàng)之意,而鄭人幾于蕩然無復羞愧悔悟之萌,是則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矣。(《詩集傳》)
由此可見,從班固、許慎直到朱老夫子,都是從對鄭地民俗的考察入手而以審讀鄭歌的內容,認為孔子的“鄭聲淫”之說實指鄭地的“淫色之歌”“淫奔之詩”。
二、“邪淫之樂”說
此說肇端于《孟子》而確立于《禮記·樂記》?!睹献印ち夯萃跸隆酚浢献右婟R王(疑是齊宣王),向齊王討好地說:“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王曾經告訴莊子說你喜歡音樂,是吧?)哪知齊王不買孟子的賬,臉一沉,沒好氣地說:“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直好世俗之樂耳。”(寡人并不喜歡先王的音樂,只喜歡一般世俗音樂罷了。)機巧的孟子聽出齊王的不悅,立即解釋道:“今之樂由古之樂也?!保ìF在的音樂也是由古代的音樂發(fā)展而來的呀?。R王一聽,這才開始有了好臉色。這段記載,說明到了孟子時代,“世俗之樂”已廣溢天下,成為時尚;而古樂則認為落伍,為一般人所瞧不起。只有像孟子這樣恪守與鼓吹先王之道者,還對古樂一往情深;但他面對時尚,也無可奈何,不得不隨機應變。孟子所處的時代是戰(zhàn)國晚期。往前追溯100多年,即孔子學生子夏所處的時代,為戰(zhàn)國早期。這時天下大致是“古樂”與“世俗之樂”并峙爭勝的時期,而“世俗之樂”在這時被叫做“新樂”,尚未普及化。這時的子夏,作為孔子的學生,在維護“古樂”方面,也挺得起腰桿,說得起硬話?!抖Y記·樂記》記錄的子夏與魏文侯的一大段對話,便反映出這一時期的情形:
魏文侯問于子夏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則惟恐臥;聽鄭衛(wèi)之間,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子夏對曰:“夫古樂,進旅退旅,和正以廣;弦匏笙簧,會守拊鼓。始奏以文,復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君子于是語,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樂之發(fā)也。今夫新樂:進俯退俯,淫聲以濫,溺而不止;及優(yōu)侏,雜子女,不知父子。樂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此新樂之發(fā)也?!?/p>
這段話透露出三點信息:其一“古樂”就是“雅樂”(“和正以廣”是其顯著特征)。其二“鄭衛(wèi)之音”即“新樂”(到了孟子時代因普及而演為“世俗之樂”)。其三,“鄭衛(wèi)之音”為“淫聲”(“淫色以濫,溺而不止”;即歌曲聲音淫邪放縱,引誘人們沉溺其間不能自拔)。需要說明的是,東漢趙岐《孟子章句》注前引《孟子》“世俗之樂”時,言“謂鄭聲也”。由此可以看出,至晚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有了鄭聲為新樂、為世俗之樂,“鄭聲淫”為“邪淫之樂”的認識。這是從歌曲、樂調角度去詮釋“鄭聲淫”,與“淫奔之詩”(從詩歌內容角度的詮釋)說正好對應。正如清初陳啟源所識:
夫子言“鄭聲淫”耳,曷嘗言“鄭詩淫”乎?聲者,音樂也,非詩詞也?!瓨分逡羰砷L短高下皆有節(jié)焉,鄭聲靡曼幻眇,無中正平和之致,使聞之者導欲增悲,沈溺而忘返,故曰“淫”也。(《毛詩稽古編》)
那么,鄭地的歌曲、樂調為什么會成為淫蕩放縱的“邪淫之樂”——那時的“黃色音樂”呢?北宋哲學家張載揭示說:“鄭衛(wèi)之音自古以為邪淫之樂,何也?蓋鄭衛(wèi)之地濱大河,沙地土不厚,其間人自然氣輕浮;其地土苦,不費耕耨,物亦能生,故其人偷脫、怠惰、弛慢、頹靡。其人情如此,其聲音同之。故聞其樂能使人如此懈慢。其地平下,其間人自然意氣柔弱怠惰,其土足以生。古所謂息土之民不才者也。”(《經學理窟·禮樂》)魏源則提出,鄭衛(wèi)之地,商旅云集,“商旅集則貨財盛,貨財盛則聲色輳”(《詩古微》)。張載、魏源從地理環(huán)境與經濟發(fā)展角度對鄭聲之所以“淫”提出的解釋,盡管有片面、隨意之嫌,但比起孔夫子的疾言厲色、《詩序》的穿鑿附會,畢竟使人容易接受一些。
說到這里,我們還必須對“鄭聲淫”之“淫”作一簡單考察??偫ㄆ饋?,“淫”字主要有六義,除本義為“浸淫”(“浸漬”)外,還有“過度”(“過甚”)、“惑亂”“邪惡”“貪色”(“奸淫”)、“長久”(“淹留”)。這六義之中,除去一頭一尾,中間四義都屬于孔子以“仁”為核心,以“中庸”為尺度的儒家道德標準的摒棄之列。而“鄭聲”則恰恰將這四“淫”都統(tǒng)攝了去。所以,孔子在《論語·陽貨》里憤憤地說到:“憎惡紫色奪去了大紅色的地位,憎惡鄭聲破壞了古老的雅樂,憎惡搖唇鼓舌顛覆國家的人?!庇衷凇墩撜Z·衛(wèi)靈公》里大聲吁請:“用夏朝的歷法,坐商朝的車子,戴周朝的冠冕,音樂則采用《韶》和《武》。放棄靡靡的鄭聲,疏遠阿諛奉迎的小人。鄭聲淫蕩放縱超過了限度,小人放在身邊實在危險?!?/p>
另外,從我們對鄭聲四“淫”的考察,從孔子在《論語》里對鄭聲違規(guī)僭越(違反周朝禮制,破壞正統(tǒng)雅樂)行為的深惡痛絕,應該感悟到孔子所說的鄭聲不僅僅是鄭地的樂曲、樂調,而且也包括了歌詞內容——即《溱洧》一類《鄭風》的本身。這也應是“鄭風”這一概念的兩大內涵。這兩大內涵相輔相成,共同造成鄭風之“淫”,致使素以溫文爾雅名世的孔老夫子也不禁跳將起來,破口大罵。只是鄭聲——這在正統(tǒng)儒生看來屬于“反動音樂”“黃色音樂”者,在今人則當是大受歡迎的通俗音樂。(在當代,甚至連“反動音樂”“黃色音樂”的詞兒也從社會語境中淡出了。)而孔子、子夏、孟子等苦苦守護的古樂——雅樂想必一定是四平八穩(wěn)、不慍不火、枯燥乏味的八股調加催眠曲。難怪魏文侯“端冕聽古樂則惟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禮記·樂記)。至于《論語·述而》所載孔子“在齊聞《韶》”(在齊國聽到《韶》這種雅樂),竟達到“三月不知肉味”(很長時間不知肉味——一直沉緬在《韶》樂之中)的境界,則簡直不可思議!不過,作為儒家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孔子堅守他的信念,忠實于他的理論,執(zhí)著于他的理想;不論世事如何變遷,都敢恨敢愛,敢贊美敢批判;都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是可寶貴的精神,值得后人學習與發(fā)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