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
我收到夢想游樂場門票那天,才覺得老甘確實不簡單。
早年還見到過他媳婦兒忙里忙外地張羅著家務事。待我大學暑假回家,卻只見到老甘家的紗門敞著,兒子趴在沙發(fā)上寫《5年高考3年模擬》。老甘呢,占據(jù)著屋子里唯一一張小飯桌,衣服上的汗餿味兒竄得我鼻子疼,手上鼓搗著的東西不像圖紙也不像文件。聽說,他老婆實在受不了這些“研究”,跑回娘家去了。
鄰居大媽們卻不這么講。她們說,游樂場的蠟像館里新添了座仙女蠟像,活靈活現(xiàn)的,眉眼里還有幾分像老甘媳婦兒。我是不信的,老甘是古怪了點,可他又不是電影里的瘋狂科學家,也不至于把妻子拿來做蠟像吧。
“我是夢想游樂場的設計師哩!”被鄰居們的閑言碎語一攪和,老甘愈發(fā)獨來獨往。不畫圖紙了,就總是呷一口酒,拉著我聊天。
“那個過山車,雙軌道的,我設計的?!?/p>
“那個海盜船,上天入海的,我設計的。”
“那個焰火,就全省最大的那個,我設計的?!?/p>
那是我們省城最大的游樂場,每個孩子都會拍幾張到此一游的照片,過生日打扮得漂亮了還會得到玩偶熊的擁抱。老甘的兒子也喜歡玩偶熊。這兒子讀書也爭氣,高三沒畢業(yè)就保送名牌大學。他什么獎勵都不要,一心想扮一回玩偶熊。老甘一咬牙,托了關(guān)系,讓兒子過年去游樂場打個短工。
我那年不在省城過春節(jié),卻在報紙上看到了老甘兒子的消息。
報紙上刊登了挺大一張圖片:一只玩偶熊躺在地上,幾個醫(yī)護人員正在施救,旁邊圍著看熱鬧的群眾。下面的文字說,玩偶熊被某游客用力推搡敲擊腦袋,因頭套太重導致扮演的工作人員昏迷,呼吁游客文明出行。圖片上的玩偶熊已然被摘下頭套,里面是老甘的兒子,瘦瘦高高,雙眼緊閉。
那之后夢想游樂場里再也沒有什么玩偶熊合影擁抱了。
那年“五一”,老甘說,兒子被他媽媽接回老家去了。他還是呷一口酒,許久才說話:“兒童節(jié)游樂場里有焰火表演,你來看,我給你票?!蔽矣悬c為難,覺得老甘是不是把我當小孩兒了。
“好看的,我打包票?!崩细恃劬锵袷恰班帷钡仄鹆藘蓤F焰火,直勾勾地盯著我。
之后再沒有人見到老甘從屋子里出來過。唯一能確定的是,他確實很忙,即使到了半夜我也能看到他家亮著燈。到了“六一”那天清晨,他家的燈還是亮著的。直到傍晚時分,我家的門被輕輕地敲了兩下。老甘沒有來,我只看到門把手上斜插著一個信封,里面是一張門票。
那天的夢想游樂場燈火通明,旋轉(zhuǎn)木馬像是不懂得停歇,過山車一趟趟地輸送著驚叫。我去得太晚,只能站在人群外面沾一點熱鬧的喜氣。
待到焰火表演的前一分鐘,所有燈光忽地暗下來。大人和孩子們?nèi)佳鲱^看天。綻開的光像星星,拋出令人贊嘆的弧線,把游樂場的所有角落照得色彩斑斕。我也跟著遠處的人群一起歡呼,肩膀上卻被一只手輕輕拍了一下。那手掌綿軟寬厚,就像小時候擁抱過的——
玩偶熊?
這難道就是老甘給我?guī)淼捏@喜?我歡呼著撲向玩偶熊柔軟的懷抱。
但我似乎忘了,自己已經(jīng)是個大人,幾乎和老朋友一樣高了。玩偶熊一個趔趄,向后退了兩步,扶著欄桿才不至于摔倒,大腦袋頭套卻搖搖欲墜。
我想起了老甘兒子的事,沖上去伸手想幫忙。頭套卻出乎意料地很輕。它轉(zhuǎn)了兩轉(zhuǎn),終于晃晃悠悠地掉在了地上。
這時,最大的一組焰火騰空而起。它像是童話世界里的國王,用萬丈陽光普惠著自己的國度。
玩偶熊俯下身去撿起自己的頭套。我睜大眼睛死命瞪著它脖頸處一片焰火照耀不到的黑暗,雙腿像被釘死了似的無法挪動。
道具服裝里沒有人,一片黑暗,空空蕩蕩。